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与你同行 作者：劳拉·莫利亚提 内容简介 1922年夏天，36岁的科拉卡莱尔，踏上了由堪萨斯威奇托开往纽约的火车。她要陪同15岁的露易丝布鲁克斯，前往一所颇有声望的舞蹈学校。 漂亮的露易丝渴望成为一位明星，而科拉则希望在纽约解开一直困扰于心的谜团。在陌生而喧嚷的城市，她一边照顾着傲慢的露易丝，一边开始自己的解惑之行。然而她找到的东西与她的期待大相径庭。 这是一本有关两个女人的迷人故事。两人并不愉快的一段相处时光改变了她们的人生作者让我们深入地思考什么是家庭、什么是性、什么是过去，以及是幸运还是意志，抑或两者的共同作用成就了一段精彩的人生。 Part One 当一个可爱的女人向愚蠢低头，她总能找到一个和她一起犯傻的人，只是不 常有人愿将她扶起，使她回到原有的高度。 ——《大西洋月刊<狭隘太太>》， 1920年 众多男士曾经爱过黛西的事实也让他感到激动——这加重了她在他眼中的分 量。 ——《了不起的盖茨比》，1925年 这儿没有嘉宝！这儿没有迪特里希！这儿有的只是露易丝·布鲁克斯a！ ——亨利·兰格罗斯，1955年 a　露易丝·布鲁克斯（Louis Brooks，1906—1985），美国舞者，模特，歌舞女郎及默片女演 员，以其标志性的黑色短发著称。代表作包括《潘多拉的魔盒》《堕落少女日记》等。 Chapter 1 前往纽约 科拉抿了抿嘴唇：“纽约。”她当 即感到一阵旧伤发作般的钝痛。 科拉第一次听到“露易丝·布鲁克斯”这个名字时，正在威奇托市 图书馆外的一辆福特车里避雨。如果科拉当时是一个人，也没什么要顾忌 的话，她可能会一个箭步冲过草坪，迈上图书馆的石阶。可她和她的朋友 维奥拉·哈蒙德花了一上午时间拜访她们的邻居们，为儿童阅览室筹募书 籍，这时候她们的胜利果实正安全地躺在后座上。她们觉得这场大雨很快 就会停止，也不敢冒着让书被淋湿的风险跑出车外。 说实话，这时候科拉也没什么事可做。她的儿子们去过暑假了。他们 俩都在温菲尔德外的一家农场里工作，秋天的时候就会动身去念大学。科 拉还在慢慢适应这份宁静和自由，适应她人生的新纪元。女仆黛拉已经走 了一段时间，临走时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地板上没有一个泥点，留声 机周围也没有落下半张唱片。没有什么矛盾需要科拉调解，没有比赛要她 加油，没有文章需要评论和校对。冰箱和储藏室里囤着满满的食物，她用 不着去商店采购。再加上丈夫艾伦已经去上班了，她根本没理由匆匆忙忙 赶回家。 “真庆幸我们开的是你的车而不是我的。”维奥拉理了理她的帽子， 这是顶漂亮的无檐帽，帽子顶部缀着一根鸵鸟羽毛。“人们总说封闭式汽 车是件奢侈品，不过在这种鬼天气里绝对算不上。” 科拉给了维奥拉一个她认为谦逊的微笑。这辆车不仅有顶棚，还装 00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上了电力起动机。广告上说：“对于一位女士而言，曲柄起动式车是没有 市场的。”不过就连身为男人的艾伦也承认自己并不怀念曲柄起动式车。 维奥拉转过身，看了一眼后座上的书，“人们都很慷慨。”维奥拉 比科拉大上十岁，两鬓已经生出白发，说的话里也透露出年岁带来的权 威，“我说的是大部分人。你也许注意到，麦拉·布鲁克斯甚至连门都 没开。” 科拉其实并没有注意到。她那时正在街道的另一头。“她可能不在家 呢。” “我听到了钢琴声。”维奥拉的目光滑向科拉，“我敲门时她甚至懒 得停下来。可是不得不说，她弹得真不错。” 一道闪电划过西边的天际。尽管她们都被吓了一跳，科拉还是不由自 主地微微一笑。一直以来她都很喜欢晚春的暴雨。这雨生成于草原上空层 层堆积的乌云，经历了一整天酷热煎熬的建筑们经过浇淋之后也仿佛喘 了口气。一个小时前，当科拉和维奥拉游说人们捐出藏书时，天上的太 阳还很毒。而现在雨势大得几乎能将图书馆外的橡树叶削开。丁香花也 在这大雨中摇摆着，颤抖着。 “你难道不觉得她是个讨厌的势利小人吗？” 科拉犹豫了一阵。她不喜欢搬弄是非，可她很难将麦拉·布鲁克斯算 作朋友。她们在一起参加过多少次投票会议，进行过多少次游行？虽然她 们并肩作战过这么多回，麦拉见到她最多不过就打个招呼。虽说如此，科 拉也不会因为受到忽视就认定麦拉不好。 再说麦拉可能也并非有意针对她。科拉注意到，除了发表演讲，麦 拉·布鲁克斯几乎不正眼瞧任何人。演讲时她必须观察听众们的反应。当 Chapter 1　前往纽约 005 然，每个人都会看着她。麦拉也许是科拉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她皮肤白 皙，完美无瑕，眼睛又黑又亮，秀发乌黑浓密。她绝对是个有天赋的演说 家——演讲时字正腔圆，观点清晰明了。麦拉美丽的外表也是她成为优秀 发言人的敲门砖。她的绝色容颜就像一剂消毒剂，改变了报纸刊物对妇女 参政论者的传统印象。可以说麦拉是个聪明伶俐、富有教养的女人。她好 像知道与音乐相关的一切知识，了解所有著名作曲家的大作。她很清楚该 如何展现自己的魅力。有一次当她站上演讲台时，望了一眼台下的科拉； 她直直地望着科拉的眼睛，微笑着，好像她们是很好的朋友一样。 “我其实不怎么了解她。”科拉说。她将目光放回模糊的挡风玻璃， 看人们躲避来往的车辆，奔跑着寻找避雨处。艾伦今天是乘电车去工作 的，因此她才能把福特车开出来。 “那么让我告诉你，麦拉·布鲁克斯就是个讨人厌的势利小人。”维 奥拉面带笑意地转向科拉，她帽子上的鸵鸟毛蹭过科拉的脸颊。“让我给 你举一个最近的例子：她不久前给我们俱乐部的秘书寄了封信。很显然， 布鲁克斯太太正在寻找一名陪护陪伴她的一个女儿于今年夏天前往纽约。 她年纪最大的女儿，露易丝，进了纽约一所很有声望的舞蹈学校，可她只 有十五岁。麦拉希望我们中的一人陪她女儿一起去。要去一个多月呢！” 维奥拉似乎又喜又恼，她面色红润、双目放光。“我想说的是，有没有搞 错？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让我们帮忙？让我们中的一个做她的爱尔兰 保姆？”维奥拉皱起眉，摇摇头。“我们中大部分人的丈夫都是开明的， 可我想象不出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愿意把他们的妻子让出一个月，好让她前 往纽约，或是任何地方。麦拉忙得实在没时间，她不得不待在家里无所事 事地弹钢琴。” 00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科拉抿了抿嘴唇：“纽约。”她当即感到一阵旧伤发作般的钝痛。 “嗯，我想她可能还有别的孩子要照顾。” “哦，她的确有，不过那不是真正的原因。她才不在乎她的孩子们。 他们就像一群没妈妈的野孩子。可怜的露易丝都是一个人去主日学校a 的。她的讲师是爱德华·文森特。我从爱德华的太太口中得知，每周日都 是他接送她的。麦拉和伦纳德是所谓的长老会教徒，可你从没在教堂里见 到过他们，不是吗？他们太精于世故，甚至不让其他的孩子上教堂。” “他们的女儿愿意自己一个人上教堂，这更显得她不容易。”科拉摇 摇头，“不知道我有没有见过这个姑娘。” “露易丝？哦，你会记得她的。她和其他人看上去可不一样。她的 头发像麦拉的一样乌黑，却和东方人一样笔直，她留着《巴斯特·布朗》 漫画集里的发型。”维奥拉比了比她耳后的位置，“她没有将头发束成发 髻，而是把它们剪短了。她在几年前搬到威奇托时就是这个发型。那头发 又短又硬，在我看来还挺吓人的，一点也不像个女孩子。可即便这样，不 得不说，她也是个漂亮的姑娘，比她母亲还漂亮。”她微笑着靠回椅背， “我想，这一点还是挺公平的。” 科拉想要在脑海里拼出黑发女孩的样子，比她美丽的母亲还要美的女 孩。科拉戴着手套的手伸向自己脑后的头发。她希望自己的头发也是黑色 的，也能别在草帽里。人们曾告诉科拉她有一张和善的、讨人喜欢的脸， 她也很幸运地有着一口亮洁的牙齿。可是将这些加在一块儿也算不上多 美，而且她现在已经有三十六岁了。 a　主日学校（Sunday school）：基督教教会为了向儿童宣讲宗教思想，在星期天开办的儿童班。 Chapter 1　前往纽约 007 “我的女儿们都威胁我说要剪掉头发。”维奥拉叹了口气说，“真是 愚蠢。这种短发风潮简直是疯狂。等这场风潮退去后，每个跟着别人犯傻 的姑娘都得花几年时间等头发再长回来。很多雇主都不会雇佣剪短发的女 孩。我曾试过警告她们，可她们不听我的，只会对着我大笑。她们有着自 己的语言以及只有她们的朋友们才能听懂的秘密代码。你知道埃萨尔那天 管我叫什么吗？她叫我‘哎’。那根本不是个词。可我这样告诉她们的时 候，她们只是大笑。” “她们只是想吓吓你。”科拉微笑着说，“我确定她们不会真的把头 发剪短。”说实话，她们的确不太可能那样做。杂志上有很多短头发的女 孩，可是在威奇托，短发的女孩还是很少见的。“我真心觉得有些女孩那 样也挺好看。”科拉有些难为情地说，“我是说，剪短头发。短头发的感 觉一定更凉、更轻快。我只是想想而已。剪了短发后你就可以把所有的束 发针扔掉了。” 维奥拉看着她，高高地抬起眉毛。 “别担心。我不会那样做的。”科拉又摸了摸脖子后面的头发，“要 是年轻些的话也许会。” 雨下得更大了，重重地砸在车顶上。 维奥拉支起胳膊。“要是我的女儿们真的剪掉了头发，她们可不是为 了丢掉束发针。她们那样做就是为了气我，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有挑衅的感 觉。这段时间人们似乎把气人也当成了时尚。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样。”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没了底气，声音中更多的是困惑而非义愤。“我真不明 白，科拉。我教育她们要举止得体，可她们两个突然迷上了向世界展露 她们的膝盖。离开家后她们会把衬衫卷起来，我从她们的束腰带就能看出 00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来。我知道她们在公然藐视我。她们还会把长筒袜卷下来。”维奥拉盯着 窗外纷纷落下的雨珠，在地上汇集成行。“可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知 道她们的小脑袋里想的是什么，为什么她们总不在乎自己的形象？我年轻 的时候可从没想过要对公众露出我的膝盖。”她摇摇头，“那两个家伙带 给我的痛苦比我四个儿子带来的都多。我真羡慕你，科拉。真幸运你只生 了儿子。” “也许吧。”科拉想。她的确很爱她那对双胞胎儿子。他们高大健 硕，大方自信，着装颇有品位，就算吵架也能很快和好。埃尔是双胞胎中 的弟弟，比哥哥更加文静内向。可是一旦握起球拍，他似乎能抛开一切烦 恼。她的孩子们都愿意在农场工作，并且把乡村生活和体力劳动当成一场 冒险。不过科拉也有些担心，害怕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签署的合同中规定 了多重的劳动分量。科拉很幸运能有这一对儿子，并不仅仅因为维奥拉口 中的原因。科拉隔壁的亨德森家也有一个男孩，比她的双胞胎仅仅大了 四岁，虽然相隔只有短短几年，命运确是天差地别——斯图尔特·亨德森 1918年初于法国战场遇难。四年后，科拉仍然会因这件事感到震惊。她眼 中的斯图尔特·安德森一直是个高瘦的小伙子，他会在自行车上对科拉的 孩子微笑着挥手。她的孩子那时候年龄还小，都穿着短裤。说真的，生儿 子是否算得上幸运和时机有关。 可是无论维奥拉怎样说，科拉仍然觉得生女儿也不错。只要教育得 当，相互理解，她大概能和女儿们相处得很好。也许维奥拉只是用错了 方法。 “听我说，科拉。这一代年轻人身上有些不妙的地方。他们对一切都 漠不关心。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想要参与投票，想要促进改革。而今天的 Chapter 1　前往纽约 009 姑娘们却一心只想着……半裸着身子四处招摇，惹得人人都盯着她们看， 好像她们没别的事可干一样。” 科拉很难反驳这一说法。如今女孩们裸露的尺度的确让她感到震惊。 她不是那种假正经的女人，也不像戏剧中的狭隘太太一样拘泥于礼节。她 知道自己不会被称为“哎”，可她其实不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当女人 们的裙边从脚踝处提高时，科拉还是挺高兴的。没错，女人们露出了一小 部分的腿部，这带来的改变是很明显的：裙尾不会再沾上泥浆，不再会带 着伤寒病菌之类人们不愿沾染的东西进屋。齐腿长的裙子比恐怖的窄底裙 好看太多，不久之前科拉为了赶时髦还穿过那裙子，不过穿着它走路会有 些跌跌撞撞。然而如今的女孩们穿的裙子实在太短，每当微风吹过，她们 的膝盖就会露出来。她们没必要那样做。维奥拉说得没错：穿着那么短裙 子的女孩脑子里想的就只有得到他人的注视而已，用“那种目光”注视。 科拉在威奇托市甚至见过几个和她一样大年纪的女人露出膝盖。在科拉眼 中，这些近乎半裸的主妇简直粗俗不堪。 维奥拉双目放光地看着她，“这也是我加入3K党a的原因之一。” 科拉转过身。“加入什么？” “3——K——党。他们上个礼拜派了一名代表来社团。真希望你那 时也在。他们对女性入会很感兴趣，还特别为女性留出了职位。” “我相信他们会那样做。”科拉喃喃道，“我们也是选举人。” “别那么愤世嫉俗。3K党想的比这个长远得多。他们意识到妇女们 也面临着许多问题，他们觉得女人们也应该加入战斗。”维奥拉说话时， a　3K党（Ku Klux Klan，缩写为KKK）：是美国的一个奉行白人至上主义的民间组织，也 是美国种族主义的代表性组织 。 01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帽子上的羽毛翘了起来。“3K党反对这所谓的‘现代化’，反对外界对 年轻人的不良影响。他们赞同种族纯洁性观念，当然也愿意教导年轻女性 个人纯洁的重要性。我们的确有必要保持我们种族的纯净性，也应该一直 保持下去。我姐夫常说‘一场真正的变革将要来临，梵蒂冈的总部早就计 划好了一切’。你明白的，这就是天主教教徒们有那么多孩子的原因。不 过我们中也有人只有一两个……” 维奥拉压低声音，撇了撇嘴。科拉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很抱歉。”维奥拉说，“我说的不是你，你和他们不同。” 科拉摆摆手。那对双胞胎儿子是她的一切。她和维奥拉都沉默了一 阵，传入她们耳中的只有雨点的滴答声。 “无论如何，”维奥拉终于开了口，“我还是觉得多和道德高尚的人 相处对姑娘们有好处。”科拉咽了口唾沫，感觉喘不上气来。她每天都穿 着紧身胸衣，这么多年来很少会因此感到不适。它似乎成了她身体的一部 分。可是在一些令人苦恼的时刻，比如现在，她会觉得胸口憋闷。她说话 时应该更小心些，不应该表现得好像整件事和她有关系一样。 “我不知道，”科拉想要尽量显得轻松，努力隐藏真实的感受， “哦，维奥拉。3K党？他们会穿白色长袍，戴头罩，只在眼睛的部位挖 两个观察孔。”她拍拍手，“他们的队伍中有男巫和术士。”科拉微笑着 看了一眼维奥拉蓝色的小眼睛，试图解读她的目光。她必须考虑维奥拉的 选择，也许加入3K党是她最好的成功之选。维奥拉的年纪更大，但科拉 的阅历更加丰富。她可以利用自己的阅历。 “这似乎有些……一般。”她抱歉地耸耸肩。 维奥拉摇摇头。“他们中有很多人……” Chapter 1　前往纽约 011 “没错。”科拉又露出一个微笑。她选对了该用的词。目前的情形就 像她们今早一起采购时一样，那时候科拉对一只弄脏的瓷器露出了厌恶的 神情。她很确信维奥拉会重新思考这一选择的。 雨停后，她们避开水坑，把装满书的木箱搬进屋内。她们在图书馆里 一边等着工作人员一边聊其他话题。她们找出一本《爱丽丝梦游仙境》的 初版书，有说有笑地看着里面的插图。任务完成后她们在拉森旅店喝了杯 茶，之后科拉把维奥拉送回了家。 多年之后，和维奥拉一起的这段时光将会成为科拉人生中一个重要的 部分，它也几乎让科拉失去了她的侄孙女对自己的敬意。科拉很喜欢这个 侄孙女，顺便提一句，这姑娘的头发长得实在太长，甚至连她母亲都有些 看不惯。1961年，17岁的她因为年龄尚小而无法参加美国南部爆发的“自 由之行”a运动，这让她心灰意冷，郁郁寡欢。她经常劝科拉改用“有色 人种”这个偏中性的词。她对科拉比对自己的父母耐心得多，因为她明白 科拉姑婆不是个充满仇恨、偏激的人，只不过在语言的使用方面有些不当 之处。 然而她对科拉的耐心在听到维奥拉的事后受到了一定的考验。科拉的 侄孙女无法理解，为什么她那让人尊敬的姑婆会和一个考虑过加入3K党 的女人做朋友。难道她不知道3K党人做了些什么吗？她的侄孙女会用轻 蔑或含着泪光的眼神看她。难道她不知道他们懦夫般的罪行？不知道他们 a　1961年美国南部黑人民权运动者为抗议长途汽车采取种族隔离座位制度而进行的抗议行动。 01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没错，科拉会解释说维奥拉最终没有加入。不过在她的侄孙女看来， 维奥拉临阵脱逃是因为见到3K党大势已去。科拉只能推说时代背景不 同，以此为她那逝去多年的老朋友辩护。（死于癌症。维奥拉在她女儿染 上烟瘾后也开始吸烟。）考虑到当年加入3K党的庞大人数，科拉还是能 够尝试着为她辩护的。 和维奥拉一起度过的那个雨天是在1922年的夏天，那时候3K党在城 市范围内的势力比现在强得多——仅仅在威奇托，加入3K党的就有大概 八万人。那时候加入它根本没什么特别的。3K党在许多城镇和乡村都有 着庞大的势力，而且在不断壮大。难道那时候的人比现在更愚蠢，更卑 鄙？也许吧。不过你就算生在那个年代，同样不会因为愚蠢无知而愧疚。 科拉没有做糊涂事，不过是因为她的情况更特殊，一些长期让她困扰的事 情拖住了她的脚步。 “现在的人也会干些糊涂事，我知道为什么。”科拉的侄孙女说。 “没错。”科拉赞同了她的观点，“我真为你感到骄傲。不过也有些东 西是你不知道的。你明白吗，亲爱的？对一个在牲口棚边长大的人来 说，棚里的味道并无半点异常，他们甚至察觉不到自己在吸入臭气。听 我说，亲爱的。我已经很大年纪了，而这一点就是我经历了漫长的人生 之后学到的。” 维奥拉下车后，科拉把车开回市中心，停到艾伦的办公室旁。她从车 上下来的时候，没人会多看她一眼。然而仅仅两年前，“女司机游行”还 Chapter 1　前往纽约 013 是轰动一时的话题。那时候，组织者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二十名 愿意展示自己车技的女司机。那时科拉开着游行车队中的第五辆车，艾伦 就骄傲地坐在她身旁。 科拉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推开艾伦办公室的大门，门一打开就知道了为 何如此费力——他们把前厅的大窗户打开，好让雨后的凉风吹进屋。科拉 走进门时一架巨大的电风扇正对着她。在她身体左侧，两个她没见过的女 孩正在打字。艾伦的秘书则站在另一张桌子后面操纵一台手动复印机。她 看到了科拉，于是停下手头的工作。 “哦！卡莱尔太太！很高兴见到你！” 科拉注意到打字员们也停了下来，她们抬起头看着她。她们审视的目 光并没有让科拉感到惊讶，她的丈夫可是个相貌非凡的俊男子。科拉对女 孩们露出微笑。她们都很年轻，其中一个还挺漂亮。不过她们对她构不成 任何威胁。 “我去告诉他您来了。”艾伦的秘书说。她的裙子上套着一件染上了 墨水印的围裙。 “哦，用不着。”科拉扫了一眼手表，“用不着麻烦他。已经快五点 了，我可以等等。” 不过这时艾伦办公室的门已经开了。他探出脑袋微笑着说：“亲爱 的！我听到你的声音了。这可真是个惊喜！” 他张开双臂朝科拉走来。艾伦个子很高，穿着得体的三件套西装。 他比科拉年长十二岁，但是没长多少白发。科拉用余光扫了眼一旁的打字 员，发现她们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好像自己是默片中的女主角一样。 艾伦俯身吻了吻科拉的脸颊，他身上散发着迷人的烟草气息。科拉感觉自 01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己仿佛听到了某个女人的一声叹息。 “你身上都湿了。”艾伦轻轻拍了拍科拉的帽檐，他的语气中含着一 丝责备。 “现在雨势不大，不过待会儿可说不准。”科拉低声说，“我刚好路 过，想看看你要不要搭顺风车，不是故意要打扰你的。” 艾伦安慰科拉说她并没有打扰到自己，还向打字员们正式介绍了她。 他将手温柔地放在她的腰部，领着她走进办公室。他说自己还有一些同事 要介绍给科拉认识，是一些从油气公司来的新员工。科拉走进办公室后见 到三个男人，她礼貌地向他们致意，努力记住他们的相貌和姓名。他们也 表示很高兴能见到她，其中一人告诉科拉，她的丈夫对她赞不绝口。虽然 这样的话科拉已经听过太多次，她还是做了一个惊讶的表情，露出看似真 诚的微笑。 很快就到了五点，到下班时间了。艾伦和众位男士握手道别，戴上帽 子，拾起雨伞，玩笑地抱歉说自己得先走一步。男士们也对他和科拉报以 微笑，还有人提出日后聚一聚的建议，想让他的妻子和科拉见见面。“这 可真让人期待。”科拉回答。 他们出门的时候，雨势的确更大了。艾伦提出先将车开过来，不过 科拉表示可以和他共用雨伞。他们一起低头跑向汽车。艾伦帮科拉打开车 门，在她坐上副座时扶了她一把，直到确信她坐进车里才将雨伞移开。 进了汽车后他们仍然相敬如宾。科拉对艾伦说了图书馆和儿童室的 事，艾伦对她今日的成果表示了恭喜。她告诉艾伦自己一整天都没怎么在 家，她打算热些汤作为晚餐，不过她之前去过集市，因此也能做些沙拉和 面包。艾伦表示一顿简单的晚饭对他而言没什么问题。现在的情况和之前 Chapter 1　前往纽约 015 不一样，儿子们在的时候他们会一起坐下来享用丰盛的晚餐，可现在孩子 们都走了。艾伦还补充说，如果只是吃顿简单的晚餐，他们俩吃完饭后可 以一起看场电影，随便看什么都行。科拉同意了他的建议，并且觉得挺 开心。她的丈夫是她所知道的唯一一个愿意和她看任何电影的人，也是唯 一一个能静下心来看《沙漠情酋》的人。有这样一个丈夫是她的幸运。在 很多方面她都是幸运的。 科拉清了清嗓子。 “艾伦。你知道伦纳德·布鲁克斯吗？” 她等待着艾伦点头，她早就知道答案了。城里其他律师艾伦都认识。 “嗯，”她说，“他最大的女儿要去纽约的一所舞蹈学校上学。他和 她的太太希望一位已婚女士陪同他们的女儿一起去。七月份去，有可能八 月都还在那儿。”科拉抿了抿嘴唇，“我想去。” 她飞快地扫了艾伦一眼，看到他露出惊讶的表情，于是别过身子。 他们已经快到家了，已经开到了绿荫道，穿过了他们邻居家漂亮的屋子和 整齐的草坪。如果离开的话，会有很多东西让她感到怀念：社团活动，女 士们的下午茶以及弗林特山的夏日野炊。她有可能会错过一个朋友第四个 孩子的降生，这可真是不幸，她可是这个孩子的教母。她会想念她的朋友 们，当然，也会想念艾伦，想念这些熟悉的街道。然而等她回来后，一切 都会在这里等着她，而这是她出去走走的难得机会。 直到把车停在家门口，艾伦一路上都沉默不语。他开口的时候小心翼 翼，声音也很轻，“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今天。”科拉摘下手套，指尖顺着水滴划过车窗玻璃，“别担心， 我会回来的。这只是场小探险。和儿子们去农场工作一样，我会在他们开 01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学前回来的。” 她抬头看了一眼他们的房子，即使被雨点打湿，这屋子仍然那么美 丽。这所房子对他们而言实在太大。这是他们从一个大家族手中买来的。 房子的三楼除了做游戏室外几乎用不上，而现在只能用作储藏室。虽说现 在儿子们都搬了出去，她和艾伦也不愿意将这房子出售。他们爱这个安宁 的社区，爱这所房子。人们在街道上就能看到这房子的弧形走廊和塔形角 楼，它们给人的感觉是那样华丽庄严。艾伦和科拉觉得儿子们回家时能有 熟悉的感觉会更好，因此还留着他们的房间，小床，书架上的旧书，这一 切都能吸引他们暑假时回家看看。 “你说的是纽约？”艾伦问。 科拉点点头。 “你想去那儿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 科拉转过来，看着艾伦充满暖意的眼神、他下巴上的凹痕和刮得干干 净净的脸颊。当她第一次见到这张脸时还是个小姑娘，而现在，他们已经 共同度过了十九个年头。艾伦知道科拉想去纽约一定有特殊的原因。 “我可能会去找些东西。”科拉说。 “你确定那是最好的选择？” “我可以让黛拉早些来或是多留一阵、这些都没关系。”她微笑着 说，“不过你可能会变胖的。她的厨艺比我好太多。” “科拉，”艾伦摇摇头，“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科拉转身打开车门，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了。科拉去意已决，而他们 心里都很清楚，她这次是走定了。 Chapter 1　前往纽约 017 Chapter 2 布鲁克斯家 不论露易丝多么喜怒无常，你对她 而言都是举足轻重的。你是她通往纽约 的门票。 布鲁克斯家坐落在托皮卡南街，离科拉家挺近，其他女人花不了十五 分钟就能走到，科拉却走了更长时间。这是科拉的习惯。每当她听到来往 车辆的马达声，都会举起阳伞，看看车上是不是她认识的人，看看她或 者艾伦的朋友是否会好心地问她需不需要搭顺风车，或是停下车与她闲 聊几句。她会很乐意停下脚步与他们聊上几句的。科拉很赞同睦邻友好 的观念，过了这么多年，科拉仍然觉得这个小城是座大城市。然而今天 早上，科拉拒绝了所有人请她搭顺风车的邀请，仅仅告诉大家她要去拜访 一位朋友。 不过科拉还是按时到达了目的地。她提前出了门，以应对路上可能出 现的特殊情况，科拉到达布鲁克斯家门外的时候正好是十一点整。虽然这 所房子被刷成了无趣的灰色，它仍然是一幢让人难以忽略的宏伟建筑。在 这个社区中，它很轻易就成了最大的房子。这幢三层建筑几乎占据了整条 街的一半。说实话，这房子看上去甚至大得过分，与周围的房子放在一起 显得有些不协调。主人把房子的前窗都打开，好让微风吹进屋里。屋子周 围的草坪不久前才修剪过，院子里还有几株丁香丛。花儿开得很好，与不 远处的石灰岩走廊显得相得益彰。科拉迈步走上石阶，一只大黄蜂绕着她 飞了两圈，又无趣地飞走了。 麦拉满面微笑地开了门，科拉再一次领教到了女主人相对娇小的身 02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材，让她甚至为自己普通的身高感到羞涩。她不适应低头看一个成年女 人，可她至少比麦拉高了四英寸。科拉并不觉得麦拉矮小——当麦拉站在 演讲台上时，人们绝不会认为她矮小。虽说麦拉身材娇小，科拉却从未听 人将其描述为“可爱”、“惹人怜”，甚至是“漂亮”。人们总说她“美 丽”、“迷人”、“妙不可言”。麦拉今天穿了一件翻领的白色丝质衬 衫，使她的脖子显得更加修长。而她衬衫腰部的剪裁和刚露出脚踝的庄重 长裙也让她显得更高。她的一缕黑发从束发带中跑了出来，落到肩头。 “真高兴见到你，科拉。”麦拉的声音舒缓、悦耳，令人感到信服。 之前她们通电话的时候，她还假装自己认识科拉。而此刻，她一手紧握着 科拉的手，另一只手接过她的阳伞。“你是走路过来的？会不会很热？你 可真了不起。我发誓，外头那么强的阳光会把我晒化的。” “我家离这儿只有几个街区。”话是这样说，但是科拉感觉到自己的 后背都汗湿了。她从钱包里掏出手绢，擦了擦前额的汗。麦拉耐心地等待 着，科拉也借机近一步观察了她。她看上去有些疲惫，她衬衫上的珍珠圆 扣扣错了位置，领口处的扣子也没扣上。 “请进来坐坐。让我给你倒杯柠檬水，或是来杯茶怎么样？真抱 歉，寒舍简陋，让你见笑了。”麦拉摇摇头转向一边，“我女儿一般九点 回家，不过出于某些原因，她现在还没有消息。当然了，她是没有电话 的。”她两手一摊叹了口气，“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科拉感同身受地点点头。科拉每次在黛拉来之前都会尽量做好清洁， 不想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不想让黛拉回家后对她的同伴们抱怨她的白人 雇主是个懒鬼。她随着麦拉来到会客室，很显然这位女主人没有和她相同 的顾虑。这间房本身很不错，房间宽敞，阳光充足，微风从两扇大窗户里 Chapter 2　布鲁克斯家 021 徐徐吹来。不过房里的东西放得乱七八糟。地板上散落着汤勺、钢笔、网 球拍、鞋拔子，还有一只没穿衣服而且少了只蓝眼睛的娃娃。往前走几 步，在一张漂亮的织锦长椅下，有一双沾着泥土的袜子，袜子旁还躺着 一本打开了封面的《老实人》。科拉假装没注意到地上的袜子，也开始 试着不用鼻子，而是用嘴呼吸。尽管窗户开着，空气中还是弥漫着焦面 包的味道。 麦拉叹了口气说，“今天早上我一直在楼上忙活，下个礼拜我在瓦格 纳有场演讲。”她停下脚步，弯腰捡起汤勺、娃娃和球拍。“孩子们快把 我逼疯了。我甚至不允许她们到会客厅来。这可真是尴尬。我很快回来。 你要来杯茶吗？想要来杯茶还是柠檬水？” 科拉顿了顿才回答她。她之前预期得太完美了，以为这房子会像麦拉 一样完美。“柠檬水就好。” 麦拉推开一扇折叠门，进门后又把它关上。科拉一直站着没动，不知 道能不能把地上的脏袜子踢到椅子下面。科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这 样做。满意地看到袜子藏进椅子后，科拉再度开始审视这间屋子。她注意 到这间屋子里到处都是书。靠窗的座位上躺着《让拉丁语变得简单》，一 张系着绿丝带的书签在微风中轻轻飘动。屋子中间的桌上摞着一小堆书。 科拉上前一步，偷瞄了一眼这些书的标题。《歌德诗集》《科孚岛上的艺 术家》《福尔摩斯历险记》《物种起源》。一张布面椅下还蜷缩着一本 《莎士比亚作品精选》。 科拉听到楼梯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了片刻，一个大约七岁， 长着一头鬈发的孩子从走廊处走来。她正用勺子从一只茶杯里舀出一些貌 似是巧克力糖的东西。巧克力渍沾在她白皙的脸颊和鼻尖上，落到她的衣 02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服上。看到科拉时她好像吓了一跳。 “你好。”科拉温柔地说，“我是卡莱尔太太，是你妈妈的朋友。我 在这儿等她。” 小女孩又吞下满满一勺巧克力。“她在哪儿？” 科拉看了一眼紧闭的折叠门。“应该在里面。” 这时候门开了，麦拉双手各拿着一杯柠檬水回到会客厅，看到小女孩 后她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亲爱的，你在吃什么呢？”她的语调依然保持轻柔。她把柠檬水递 给科拉，腾出手将女孩手中的茶杯和汤勺夺走。“琼，我想这个用不着我 提醒你，那可不是午餐。快去浴室洗洗脸，然后去找西奥。” “他一个人在玩羽毛球呢，”女孩说，“他说他不想让人陪。” “胡说八道。我刚刚才发现一只被他乱丢的球拍，现在就放在后门。 洗完脸后，你就拿上球拍去找西奥。妈妈要招待客人。” 麦拉说完转向科拉，脸上又堆起微笑，顺手拿起一杯柠檬水。科拉注 意到她的衬衫这回扣对了位置。“请坐。”她对着软垫椅做了个“请”的 手势。 “您有这么多藏书，真让我羡慕。”科拉坐着的时候仍然小心翼翼， 生怕踢到椅子下的《莎士比亚作品精选》。 “哦，”麦拉转了转眼睛，“地上的书是孩子们的。他们没把书放在图 书室，是因为伦纳德的法律书籍太多。这么多的书实在太重，几乎要把我们 房子的一头压弯。”她微笑着摇摇头，“说实话，我们的地基下沉了十四英 寸，这也是窗户老咯吱作响的原因。伦纳德连一本书都不会扔掉。” 科拉想要说几句无伤大雅的埋怨话，以显示对麦拉的理解。不过科拉 Chapter 2　布鲁克斯家 023 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艾伦同样也有很多法律书籍，不过要想让地基因 它的重量而下沉，那些书的分量肯定是不够的。 她们沉默地看着对方。科拉觉得应该由麦拉先开口。 “真是个漂亮的姑娘。”科拉看着琼消失的背影点点头。 “谢谢夸奖。见到露易丝你才知道什么是漂亮。” 科拉看着她。 麦拉注意到她的表情，于是耸耸肩。“你还没见到她，我可以理解。 很抱歉，我只是实话实说。我必须考虑到……你来此的目的。”她怀疑地 看着科拉，“你有必要认识到，你此行陪同的女孩不仅有张漂亮的脸蛋， 而且极度任性。” 科拉又吃了一惊。很显然，她们已经没什么好谈：麦拉已经确定科拉 为合适的陪同人选。科拉以为麦拉会经过慎重考虑才定下人选，甚至会对 她心怀感激。以为麦拉会问她一些问题，来场面试什么的。 “我听人们谈起过她的美貌。”科拉说。 “你还听到过什么？” 科拉直起身子。 “哦！我说的又不是什么可怕的事！”麦拉身体前倾，安慰地拍了拍 科拉的胳膊。她的手很大，手指又细又长。“我并非在警告你，只是…… 只是我认为你在镇上有很多朋友。”她优雅地叠起双腿，“不知道你有没 有和……比如，和爱丽丝·坎贝尔聊过天？” 科拉摇摇头，柠檬水酸得下不了口，她得强忍着才能不表露出来。 “哦，爱丽丝·坎贝尔在威奇托音乐学院教舞蹈和朗诵。”麦拉说到 “威奇托音乐学院”好像在说笑话一样，“露易丝跟着她学了几年，可以 02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说她们之间起了些冲突。坎贝尔太太觉得她……”麦拉盯着一扇大窗户， 好像在思考着更为合适的词，“……飞扬跋扈，傲慢无礼。还有些别的形 容词儿。无论如何，她把露易丝开除了。” 科拉皱起眉头。她已经决定好要前往纽约。如果现在退缩，她可能永 远都去不了了。不过麦拉的这番话也算给她敲了警钟。 “我不会说这些和露易丝有关的传闻纯属捏造，”麦拉将杯子放回桌 上，“但至少，其中有些话确为事实。”她微笑着说，“我知道让她改变 对别人的态度是多么困难。可我同样知道，虽然露易丝对人有些苛刻，但 她真正苛待的其实是对她自己。”她做了个轻蔑的手势，“露易丝身上有 着浓郁的艺术气息。说实话，她比坎贝尔太太有天分得多，而坎贝尔太太 很清楚这一点。这才是真正的困扰。” 一样东西重重地落在她们头顶的天花板上，楼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声 音：“白痴！”科拉忍不住抬头往上看，麦拉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你是说她会……很任性？”科拉问。 “不。正好相反，我想要减轻您的顾虑。你瞧，不论露易丝多么喜怒 无常，你对她而言都是举足轻重的。你是她通往纽约的门票，她很清楚这 一点。一旦到了纽约，你的影响力将会更为凸显，因为倘若你决定返程， 她就不得不和你一起回来。她父亲已经对她讲明白这一点了。” 她们头上又传来玻璃打碎的声音，紧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尖叫声。科拉 又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可女主人仍然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因此和你一起，”麦拉继续道，“我们的小狮子会像绵羊一样温 顺。她很清楚我费了多少工夫才让她父亲同意这个行程，她不会冒险让这 结局有所改变的。在泰德·肖恩和露丝·圣丹尼斯门下求学是她求之不得 Chapter 2　布鲁克斯家 025 的机会。你知道丹尼肖恩舞团吗？” 最后的这个问题似乎是麦拉随口一提，没想让科拉真正回答的。科拉 点点头，可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应该诚实，于是又摇了摇头。 麦拉似乎有些搞不明白了。“你不知道丹尼肖恩舞团？” 科拉又摇摇头。 “那是美国最具有革新意义的舞团。去年十一月他们来表演的时候你 没去观看吗？在克劳福德。” 科拉已经有些恼怒了。她摇摇头，隐约想起一幅舞蹈队的宣传画，可 那时她和艾伦对这都没什么兴趣。科拉皱着眉头看着麦拉。很显然，她已 经打定了主意。 “你可算是错过了。泰德·肖恩和玛莎·格兰姆是舞团的领舞，他们 的表演曾轰动一时。”麦拉注视着窗外，“丹尼肖恩舞团让现代舞成为了 真正的艺术。他们的编舞将这一成就归功于伊莎多拉·邓肯a，不过不完 全因为她的原因。他们本身就很有创造力，是最好的舞团。”她顿了顿， 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我真为露易丝感到高兴。” 科拉听到一个响亮的耳光，接着又是一声受伤般的尖叫声。她清了清 嗓子，指了指天花板，“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麦拉也抬头看着天花板，“没必要。”她喃喃着理了理自己的上衣， “可以确定的是——她自己会来找我们的。” 楼梯上又是一阵脚步声，这次的声音比琼下来时更轻，更急促。 “妈妈！” a　伊莎多拉·邓肯（Isadora Duncan，1878.5.27—1927.9.14），美国著名舞蹈家，现代舞 的创始人，是世界上第一位披发赤脚在舞台上表演的艺术家。 02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麦拉没有回应。 “妈妈！” “我们在这儿，亲爱的。”麦拉高声喊道，“在客厅里。你应该礼貌 一点。” 一个女孩出现在门口，她用右手按住左边的胳膊，乌黑的眼睛里噙着 泪花。科拉确定这个女孩就是露易丝：尽管在哭泣，眼中还藏着怒火，她 仍然美得惊人。她有着和她母亲一样娇小的身材，白皙的皮肤，瓜子脸， 一样的乌发和黑眼。不过女孩的下巴更尖，脸蛋也和妹妹琼一样天真可 爱。再配上这头秀发，又黑又直，剪到耳后。她两边的发梢尖尖的，像箭 头一样，光滑的刘海正好停在眉毛上方。维奥拉说得没错。她与她的母亲 有不少相似之处，看上去的确与众不同。 “马丁打我。”她说。 “打？”麦拉问，“还是拍了你一下？和你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即使 隔着一层楼我都能听出其中的区别。” “都留下了印记！”露易丝挪开手，把她奶白色的袖子卷起来，露出 一块发青的皮肤。科拉倒吸了口凉气。露易丝看了她一眼。 “他年纪比我大，个子比我高。他在我的房间里偷看我的日记！你 怎么能容忍他这般嚣张的气焰，”她指了指自己的手臂，“和暴力的行 径？！” 麦拉微微一笑，显然是被女孩念台词一样的语言逗乐了。但是对科拉 而言，她此刻若是提出任何疑问似乎都是合理的。女孩胳膊上的淤青很吓 人。科拉想，如果这个马丁真比露易丝年纪大，他一定和自己的双胞胎一 样大。她无法想象出霍华德或者埃尔打一个小妹妹的样子，不论这个小妹 Chapter 2　布鲁克斯家 027 妹是谁，他们绝不会那样做。如果他们中的哪个失去理智那样做了，科拉 会非常严肃地处理这件事，而不是和眼前这个女人一样，依然坐着微笑。 “你哥哥的傲慢和暴力没多久就威胁不到你了。”麦拉打着哈欠说， “你那宝贝日记在纽约会很安全，而这些多亏了眼前这位女士。露易丝， 我想让你见见科拉·卡莱尔。” 女孩看了科拉一眼，什么也没说。不过很显然，她的表情中透露出厌 倦和坚忍。科拉不明白她为何会露出那种表情。科拉很看重这次见面，她 穿了自己最时髦的裙子，甚至戴了珍珠项链，绝对穿得和麦拉一样体面。 不过这女孩的眼中很显然透露着轻视，她的眼神就好像一个孩子看着她吃 甜点前不得不吃光的花椰菜，开始玩游戏前不得不先打扫干净的房间一 样。她嘟起小嘴是那样楚楚动人、人见犹怜。科拉的脸红了，她已经很多 年不曾卷入这样的谈话中。 她立即站起来，伸出手微笑着说：“你好。”她看着女孩的眼睛，认 为她们身高的差异能使自己更好地看到女孩的眼睛。“很高兴见到你，希 望我们能有一段愉快的旅程。”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女孩结结巴巴地说。她说谎的本事可比不上 她的母亲。她轻轻地握了握科拉的手，又抱起她那酸痛的手臂。 “很遗憾你的手臂弄成这样，看上去挺疼的。” 科拉不过在陈述事实，可她说话的语气更为轻柔。不过科拉的话好像 转动了一把看不见的钥匙，女孩可爱的眼睛里再次闪出泪花，她似乎对科 拉有了新的认识。 “谢谢。”她说，“的确很疼。” “她从没听过丹尼肖恩舞团。”麦拉还端坐在椅子上对着女儿微笑。 02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科拉第一次感到对麦拉的强烈不满。 “你从没听说过丹尼肖恩舞团？”露易丝看上去和她母亲刚才一样困 惑。 “没有。”科拉希望自己已经讲明白这个问题，而她们也能停止就此 发问。 女孩和她的母亲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一起用黑眼睛看着科拉，这时 候她们似乎比刚才更相像了。 “那你为什么想去？”麦拉的语调轻松愉快，不过她的笑容看上去并 非如此，“纽约有什么地方是让你喜欢的？” 科拉咽了口唾沫。她早该预料到这个问题，先准备好答案。她的脑海 中闪现出关于纽约的模糊印象：自由女神像，移民，私酒贩子，脏乱的住 宅，百老汇。 “我喜欢那儿的剧场。”她回答。 露易丝深吸了口气。她的笑容和她母亲完全不同——她此刻的愉快和 之前的轻蔑一样真诚。“那么！你也不至于那么糟糕！” 科拉不知道该怎样回应。 “我觉得剧场表演非常吸引人，百老汇所有的表演我都想去看。” 科拉亲切地点点头。看剧场表演对她而言没什么问题。 麦拉转向科拉。“有意思。我在镇上从没见你看过剧场表演。” 麦拉试着回忆五年内她看过的表演。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更喜欢看电 影，近距离地观看人物。 “她没说自己喜欢本地的剧场，妈妈。”露易丝转向科拉，“你说的 是高质量的剧院，对吗？这一点我毫无异议。这地方有的只是些可怕的戏 Chapter 2　布鲁克斯家 029 剧和低劣的舞蹈。我都等不及想要看一场真正的表演了。” “我也是。”科拉看着露易丝微笑。她也会喜欢百老汇的。 “露易丝，亲爱的，”麦拉是对露易丝说话，眼睛却看着科拉，“真 高兴看到你们合得来。可我和卡莱尔太太还有些问题要讨论。” 露易丝看了一眼她的妈妈，又看了眼科拉，似乎想要搞明白她们讨论 的主题。可她们没透露出任何暗示，露易丝只能耸耸肩走开了。她走过房 子中间那张桌子时，看都没看就从袜子上捡起一本书，走了几步又回过头 对科拉边招手边喊道：“我们七月份见。”她飞快地对科拉眨眨眼，捧着 书离开了。 麦拉对科拉交代了细节：她和露易丝将住在丹尼肖恩舞团推荐的一所 临近滨河大道的房子里。伦纳德已经为她们买好了火车票，付过了房租。 不过，麦拉提出，最好让露易丝以为她父亲是分周付房租的，这样能让她 规矩些。科拉可以自由支配开支；她们离开火车站时，伦纳德至少会付给 她一个礼拜的生活费，一旦她提出要求，他将立即支付剩下的。她们的生 活费并非没有限制，不过科拉用不着刻意节省：他们也想让露易丝好好感 受感受纽约，至少能感受到纽约的一部分，博物馆、剧院、餐馆，任何健 康的娱乐都行。 听到麦拉和她说了这么多，科拉对她的态度软化了些。麦拉好像以为 丹尼肖恩舞蹈学校里都是些爱妒忌的势利小人，不过这可能仅仅出于她作 为一个母亲的担忧。或许麦拉也想陪露易丝同去，让一个不认识的人陪同 自己的女儿远行对她而言一定不好过。麦拉也费心思为女儿选了位陪护， 03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很显然，她还是很在乎露易丝的。有可能她只是有些担心，和其他母亲们 一样。 差不多到了要告辞的时候，科拉鼓起勇气对麦拉说，“有些话是我想 让你知道的。”她弯了弯腰，好让自己显得没那么高。“你能将舞蹈老师 的事告诉我，这让我很欣赏，就是那个和露易丝相处不愉快的舞蹈老师。 但是说实话，在我看来，你的女儿是个可爱的女孩。我听说她甚至会去我 去的那座教堂。” “她曾经会去。”麦拉平静地说。 “哦，无论如何，我想让你知道，你没必要为这场旅途感到担忧。我 提到过要陪露易丝到公共场合看表演，所以我向你保证，我会好好履行我 的职责。我知道露易丝是个端庄的女孩，我一定会顾及她的周全。” 麦拉扬起眉毛对科拉微笑，好像她说了个笑话一样。“伦纳德坚持要 请个陪护。”她打开门，让阳光照进来，又用手为眼睛遮蔽阳光，“把你 找来是他的主意。我想的只是让她顺利离开。” Chapter 2　布鲁克斯家 031 Chapter 3 火车旅行 她正带着恐惧和向往，飞速前往另一 个世界，一个目前为止还未知的世界。 中央火车站或许是威奇托最讲究的建筑，它是一战前几年修建的， 还算新。车站正门入口坐落着饰有花岗岩柱和二十多英尺高的拱形窗。车 站内空间很大，七月的阳光倾泻在大理石地板上，留下长长的影子。手握 火车票和行李箱的人们在光影中穿行，大厅里回荡着他们的脚步声和谈话 声。在画面中，我们能看到科拉、艾伦和伦纳德·布鲁克斯一起坐在一张 木制长椅上。这张高靠背长椅给人的感觉很像教堂长凳。科拉坐得笔直， 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墙上的大钟。露易丝二十分钟前离开去洗手间了。 “你将会路过圣达非和芝加哥。”艾伦看着科拉手中的车票说，“你 有两个小时准备换乘火车，时间应该很充足，不过最好早作准备。”他给 了科拉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又用手绢擦了擦额头，“芝加哥火车站可了 不得。” 科拉点点头，她戴着手套的手紧紧地放在大腿上。她第一次来威奇托 的时候只有十七岁，可以说刚刚从乡村来了城市。当年的老火车站比今天 的更小，也没这么宏伟。而此时看到这么多人，她的心中既激动又紧张。 车站内的女人都穿着胸衣、束腰裙和高领女士衬衫。即使到现在，在科拉 心中威奇托仍算得上是个大城市。艾伦在这座城里长大，人群和喧闹声对 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他还去过全美各地参加法律会议。而现在他告诉 她，即使在他看来，芝加哥火车站都算得上“了不得”。 03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那是在你的火车准点到站的情况下，”伦纳德·布鲁克斯不看墙上 的大钟，而是从汗衫中掏出一块怀表，“这场罢工会持续整个夏天，铁路 系统的压力很大。” 伦纳德个子不高，看上去很热情。他的眼睛偏黑色，而不是棕色， 头发则与露易丝和麦拉一样黑。他比她们两个高不了多少，不过至少也是 正常身高。他的鼻子又长又直，老是喜欢盯着远方，显出一副在思考的样 子。根据艾伦的描述，伦纳德·布鲁克斯是个头脑聪慧的人，日后很有可 能会被任命为法官。科拉注意到伦纳德非常热爱他的工作。刚进火车站的 时候，他两只手上都拿着手提箱，在车站汹涌的人潮中开辟出一条道路， 露易丝一直跟在他身后。他一见到艾伦，想和他聊的就是最近关于财产 税的裁决。直到艾伦清了清嗓子看了一眼科拉，布鲁克斯先生才想起今天 要见的其实是她。他的注意力集中起来，亲切地对科拉表示了感谢。而现 在，他又一次提到了铁路罢工，尽管他的女儿就要开始第一次远行。 “这是场有趣的辩论。”他看着艾伦说，“工人们有罢工的权利，然 而享受可靠的交通系统同样是市民们的权利。” “我去看看露易丝。”科拉用最优雅的声音说。她不想给人们留下 不好的印象，认为她连火车都没上就不知道女孩去了哪里。科拉隐隐感到 一阵担忧，她实在想不出前去找露易丝的理由。露易丝决定去洗手间的时 候，科拉刚刚从里面出来。而现在，她穿过整个车站，鞋跟在大理石地面 上发出嗒嗒的响声，她开始觉得露易丝故意想要搅乱她们的旅程。 当她转过一个弯，看到露易丝靠在墙边喝着一杯快喝完的可口可乐 时，她的怀疑又加深了一步。露易丝身后站着一个穿着整洁外套、戴着平 边帽的高个儿男孩。他一只手靠着墙，使自己更自然地面向露易丝。他的 Chapter 3　火车旅行 035 脸上露出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露易丝，你在这儿。” 他们俩立刻站直。露易丝赶紧把可乐瓶藏起来。科拉看清楚，那个 男孩实际上是个男青年，至少有二十八九岁了，下巴上还有着金黄色的胡 楂。看到科拉后他的眼神中几乎透出了绝望。 科拉对露易丝说，“我担心你走丢了。”她说完这话就后悔了，因为 这很显然是谎话。 露易丝点点头。她没有再看那个男人一眼，而是快步走向科拉。她今天 穿着一身及膝长裙，裙子有着彼得·潘式的领子。她没戴帽子，穿着鞋跟非 常高的高跟鞋，这鞋子真的很高，使她差不多达到了和科拉一样的高度。她 的眼睛锁定在科拉脸上，想要从中了解她的想法。她好像在问：“你打算 找我的麻烦吗？一开始就这样？就在我们相处得如此融洽的时候？” “他只是我学校里的一个老朋友。” 科拉没有回答。事实更像是这样：半个小时内露易丝遇见了一位不错 的陌生人，这人可能是城外来的。露易丝主动问那个男人可不可以给自己 买瓶汽水。 “我们该回去了。”科拉亲切地说，“很快要出发了。” “你要喝一点吗？”露易丝把饮料瓶递给她。 科拉摇摇头，到纽约后她们将不会提到任何与这个男人相关的话 题，科拉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解释整件事情——对露易丝的名誉更有利 的一面——允许一个陌生男生为她买东西。她只是个孩子，天真无邪。 “没妈妈的野孩子。”这是维奥拉说的。这个女孩需要他人的指引。她 会去主日学校，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凭着自己的意志坚持的。她需要的只 03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是人们的关注和指引。科拉决定，一旦她们上了火车，她将要把这两样 东西给予露易丝。 科拉在月台处和艾伦道别。今天的太阳很晃眼，她都没法儿抬头看艾 伦。因此她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它们紧握着艾伦的手。他们之前 也曾有过分别。那时候孩子们还很小，她带着孩子们前往劳伦斯拜访艾伦 的姐姐，艾伦则留在威奇托工作。可她从未离开过一个月这么长的时间， 也没去过这么远的地方。 “我已经托运了你的行李箱，”艾伦说，“你到纽约的那晚应该就能 运到。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请一定让我知道。”他声音很轻，好像 不愿让伦纳德·布鲁克斯认为自己忽略了什么。“想要什么都行，”他又 加了一句，“别犹豫。” 科拉点点头。艾伦靠过来，吻了吻她的脸颊。科拉的目光越过艾伦的 肩头，发现露易丝正怔怔地望着他们，还把手放在刘海上遮蔽阳光。她们 的目光相遇时女孩眯起眼睛，科拉连忙望向一边。 “我希望你提醒卡莱尔太太。”伦纳德·布鲁克斯说。他是对露易丝 说的，声音却大得能让科拉和艾伦听见。他的女儿穿着高跟鞋比他还高。 “我只希望收到你乖巧用功的消息。” 露易丝低头看着她的父亲，一只手紧握着身后的小旅行包。“你会听 到的，爸爸，我保证。”科拉觉得露易丝看上去就像个小女孩。不过这感 觉只出现在某些时候，露易丝的小诡计似乎还在她能掌控的范围内。 伦纳德用手绢擦了擦额头，眯起眼睛看着火车来的方向。“考虑到学 Chapter 3　火车旅行 037 校的收费，我想等你回来的时候，一定会成为威奇托最好的舞者。” 科拉和艾伦相视而笑。露易丝对她父亲眨眨眼，她好像一瞬间因这句 话迷失了，甚至可以说有些受伤，噘起了小嘴。科拉眼中的露易丝比别人 眼中的更成熟，她感觉露易丝低头时，目光似乎有些枯萎。 “别犯傻了，我已经是威奇托最好的舞者了。” 她尽可能让这句话听起来没那么刺耳，说完后还对大家露出微笑。不 过让科拉惊讶的是，伦纳德·布鲁克斯似乎也被他女儿俯就的态度逗乐， 否则他一定还得说几句训斥的话。如果这件事放在科拉身上，她一定不会 容忍如此无理的话。不过现在轮不到她说话，还轮不到。 当然在几年之后，科拉理解了露易丝有多么讨厌她父亲的无知：成 为威奇托最好的舞者在露易丝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几年后，人们会在杂志 上、电影中和她豪放的社交生活中看到这一点。几年后，她一周就能收到 超过两千封影迷来信，全国各地的女人都想模仿她的发型。在下一个十年 到来之前，她将闻名整个欧美。到了那时，伦纳德·布鲁克斯想要看他的 大女儿跳舞，还得和大家一样买票进电影院，盯着三十英尺的屏幕看。 火车上，她们都有着各自的开放空间，科拉的椅子正对着露易丝的椅 子。窗户上的窗帘和椅套一样都是栗色的天鹅绒，她们头顶上方各有一盏 小台灯。到达芝加哥之前她们用不着卧铺，因此这儿的座位没有被特别隔 开。通常情况下，科拉很喜欢坐在硬席车厢的开放空间，然而这是场特别 的旅途，她需要小心谨慎。 火车离站前，一个和科拉年纪相当的男人穿过走廊，问她们是否需 03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要他帮忙放下她们座位最顶端的窗户。科拉注意到，这个男人没有帮她们 后座的两位年长女士放下窗户，而是径直走向了露易丝。科拉立即替她回 答，告诉那个男人等她们需要放下窗户时，会请他帮忙的。她的语调礼貌 而坚定，传达的信息也清楚无疑：她是这扇大门的守卫者。 也许露易丝因科拉的举动感到了不满，可她没有表现出来。她的脸上 散发着光芒，这难以掩盖的光芒不是针对任何一个人的。不论她的目光投 向哪儿——车顶、其他乘客、道格拉斯大道上的高架桥——她的眼中尽是 藏不住的欢欣，好像这是她一个人的远行。她没有和科拉说话，然而随着 火车轮子的转动，露易丝露出微笑，用手指轻快地敲击大腿，还不时用鞋 跟敲打地面。汽笛声终于响起，火车开始前进，露易丝闭上眼睛，扬起下 巴，长舒了一口气。 “真是激动人心。”科拉试探地说。她的儿子们从小就很喜欢火车 旅行，他们都争着要坐到窗边看外面的蒸汽。这么多年来，每次一起坐火 车，科拉似乎都会问乘务员他们是否有机会参观火车头。 “是有史以来最刺激的一次！”露易丝对科拉露出一个炫目的笑容， 然后又将视线放回窗外。科拉闻到火车内的香烟味和爽身粉的味道。走廊 斜对面，一个婴儿趴在母亲怀里大哭。母亲想通过咕咕声和温柔的亲吻让 孩子安静下来，可这一切都不奏效，她只能对人们露出抱歉的眼神。科拉 抓住了她的目光，对她微微一笑。 “再见，威奇托！”露易丝向道格拉斯大道挥舞着手臂，高架桥下穿 行的车流渐渐消失在车窗外。“真希望我会说我想念你！可我绝不会那样 说的！” 科拉赶紧碰了碰露易丝的胳膊。很显然一些同行的乘客是威奇托来 Chapter 3　火车旅行 039 的，他们对家乡还恋恋难舍，露易丝没必要刺激他们。不过这警告似乎也 没什么必要，露易丝已经说完了她想说的。火车驶过了她童年时成长的地 方，驶过一栋栋平房、绿树成荫的公园、有着尖尖屋顶的教堂，然而露易 丝对这些景色一点兴趣也没有。她打开自己携带的小包，抽出一本杂志。 科拉偷瞄了一眼，是一本七月份的《时尚芭莎》和一本标题为《亚瑟·叔 本华的哲学》的书。随着火车渐渐驶出城，人行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 灰蒙蒙的土路和田野。露易丝貌似已沉浸在书中，这本书的封面是沉闷的 棕色。露易丝偶尔会把书放在大腿上，用蓝色墨水笔画下一些重点。可她 更多时候会将书放在脸的前方，形成一道屏障。 “好吧。”科拉想，“我不需要这女孩多合群。”她把手伸进包里， 也准备开始看书。或许她没有像露易丝一样把书丢在客厅里，可她和其他 人一样，都喜欢好故事。她为这场旅途准备了《妇女家庭》杂志和伊迪 丝·华顿的最新小说。通常情况下，她更喜欢泰普·贝利的作品，她作品 中的故事大多都是：机智勇敢的女主角用计骗过吸血女郎，救回她们刚 愎任性的丈夫。可是今天，科拉知道不论她选什么书都会招来女孩评判 的目光，她也无疑会将这些汇报给麦拉。于是她到书店买了本《纯真年 代》a。这本书是一位女性作家所著，并于不久前获得普立策奖。书中的 故事发生在纽约，虽然故事发生的年代是上个世纪，科拉还是觉得能在书 中提前体会到纽约也不错。那些逝去多年的人们走过的街道很快也会踏 在她的脚下。到目前为止她还挺喜欢这个故事。故事中的一些历史细节让 人印象深刻，包括马车、长礼服等。火车外的旷野中下起大雨，太阳升起 a　伊迪丝·华顿的代表作。 04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后，车内的温度渐渐升了起来。科拉翻动着书页，觉得自己优雅而聪慧。 “你在读什么？” 她抬起头。露易丝把书放在大腿上，正盯着科拉看。即使在温度很高 的车厢内，她那头黑发仍然光滑如镜。 “就这个。”科拉将书举起，让女孩看到书的封面，又理了理帽子好 遮蔽阳光。 “哦。”露易丝做了个鬼脸，“我读过这本书。妈妈也是。” “你不喜欢它吗？”科拉问。不过看到女孩的表情，这答案已经不言 而喻了。唯一的问题是，麦拉是否和露易丝观点相同。科拉猜她们想的是 一样的。 “《欢乐之家》写得更棒。不过大体来说，历史小说让我觉得厌 烦。”女孩的话中透着一丝抱歉，“书中的一切都那样古板，里头尽是些 荒唐的规矩和礼节。”她从包里掏出一块泡泡糖，“单调又造作，我才不 喜欢这些呢。” “它获得了普立策奖呢。” “还有那个男主角，他后来变得真可悲，简直是个懦夫。”露易丝往 嘴里扔了块口香糖，又递给科拉一块，科拉拒绝了。“他爱上了奥兰斯卡 伯爵太太，她是书中唯一一个可信的人物。可是他仅仅因为她离过婚就抛 弃了她，跑去和那个呆板沉闷的梅·维兰结婚，还自以为这样做很神圣。 他就是个白痴，活该落到那样悲惨的境地。真不知道怎么会有人为这样一 个人物写书。” 科拉低头看着眼前的书，男主角爱上了奥兰斯卡伯爵太太？一个离过 婚的女人？科拉没想到故事会这样发展。也许这女孩没看明白，或许她现 Chapter 3　火车旅行 041 在还不知道离过婚的女人和冰清玉洁的女人有什么区别。 “哦，”露易丝又开始像孩子一样把手放在唇上，“真抱歉，我是不 是毁了你对这书的印象？” “完全没有。”科拉说，“我读这本书是因为它优美的语言，而不 是因为故事。”她曾听别人这样说过，而现在似乎是重复这句话的最好时 机。科拉把头转向窗外，她的余光能看到女孩的黑发。车窗外是一望无际 的大牧场，一群安格斯牛站在柳树下齐膝深的泥塘里。火车大概经过了一 座老农场，没有紧贴农场，不过离它也挺近。她想起自己在静谧的夜晚躺 在床上听汽笛声的感觉。 “你丈夫很英俊。” 科拉惊讶地看着露易丝。“哦，没错。谢谢你。” “他多大年纪了？” “什么？” “他多大年纪了？” “他今年四十八岁。” “那可比你大多了。” “也没有大多少。”科拉不确定露易丝是不是在恭维。 “我爸爸差不多比妈妈大了二十岁，差不多能当她父亲了。” “哦，”科拉笑道，“这没什么不寻常的。通常情况下丈夫的年纪都 会大一些，这样更加相配。” 露易丝呆呆地看着科拉，好像她刚刚说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智慧之言。 “亲爱的，你还好吗？”科拉问。 她点点头， 一缕黑发落到她脸上。“我很好。”她看着自己的双 04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手，表现得像要打破诅咒一样，眨眨眼抬头说，“我妈妈后悔。我是说， 后悔嫁给他。” 科拉深吸一口气。“你用不着告诉我这个，这和我无关。”她望向一 边，向露易丝表示自己是认真的。 “她不会介意的，这算不上什么私事，也不会冒犯到我爸爸。妈妈不 喜欢自己的生活，她不想结婚，可我外公垂涎爸爸的财富，强迫女儿嫁给 他。而且我妈妈根本不想生小孩。”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我妈妈。她也是这样告诉爸爸的，他们刚结婚时说清楚了。她说如 果爸爸真想要结婚，没什么。如果他想要孩子，她也会生，可他必须另外 找人来照顾我们。”露易丝耸耸肩，“而他没这样做。” 科拉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仔细考虑着用词。也许麦拉是用开玩笑的语 气说这些话的，一些妈妈常常会这样做。不过科拉从不觉得这是幽默—— 告诉孩子一些自己不愿说的话。她想起了琼，一个人在大房子里游荡的小 姑娘。 “我相信她不是认真的。” “她是。” 露易丝似乎还挺开心，这让科拉难以理解。有那样的母亲一定会让孩 子们感觉受伤。她摇摇头。麦拉是个多么糟糕的母亲啊！这个世界是多么 不公平！ “这感觉也可能只存在于某个阶段。”科拉对露易丝露出最最和蔼的 微笑，“我相信现在的她一定很珍惜你们这些孩子，一定已经意识到了自 己是多么幸运。” Chapter 3　火车旅行 043 露易丝皱起眉头。“她就是那样想的。我告诉你的可不是什么隐 私。”她冷冷地看着科拉，又靠在椅背上，“这并没有冒犯到我们。她有 六个弟弟妹妹，我说的是还在世的。我的外婆常常生病，妈妈总要照顾她 的弟弟妹妹。因此在她遇见爸爸之前，就已经厌倦了孩子。我不能因此责 怪她。” 科拉陷入了沉默，没想到麦拉·布鲁克斯有过一段如此艰难的成长历 程。 露易丝注视着她的眼睛。“她学会阅读的唯一原因是她天资聪颖，她 热爱书籍和音乐，这些都是她自学的。”她扬起下巴，“所有的一切都是 自学的。而她现在懂的已经比很多人都要多了。” 科拉点头表示承认。她不是故意要让女孩生出为母亲辩护的冲动。她 把女孩的手放在自己手里。车里的温度似乎都因此暖和起来。 “无论如何。”露易丝不再嚼泡泡糖，“我不会生很多小孩的，甚至 一个都不会生。我确定。” 科拉微笑着说，“好吧，这个问题你有很长时间可以考虑。” “我不会考虑的。” 她们又陷入了沉默。露易丝看着窗外，科拉则望着走廊。科拉知道， 她最好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使女孩搞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时间会证明一 切。不过科拉感觉到这个女孩的语调中藏着一些东西，藏着骄傲和轻率。 “等你真正爱上一个人，就会改变主意了。”科拉说，“现在可能不 会这样想，不过某一天，你可能想要嫁给某个人。” “嗯，”露易丝微笑着举起手中的书，“叔本华也写到过婚姻。他说 结婚是将手伸进一只装满蛇的袋子，想从中找出一条鳗鱼。” 04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他这样写了？”科拉轻蔑地看了一眼那本书。 “没错。”露易丝又撂下书本，“也许有一天我会希望结婚。可我绝 对不想要孩子。” 女孩这番天真的话几乎让科拉笑出声来。她现在对孩子还没什么概 念，也不知道他们在婚姻中占到的意义。不过科拉又看了露易丝一眼，正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好瞧见她的眼神。科拉明白女孩是认真的，她并非如自己想象的那样天 真。科拉看着窗外的蓝天，假装对云彩感兴趣。除此之外她也没什么可以 做的。就在几个月前，玛格丽特·桑格a才因为提出节育问题的道德性而 被逮捕。人们认为她“太猥琐”。如果科拉记得没错，这件事正巧发生在 纽约。无论如何，科拉不愿意在一列行进在堪萨斯州的列车上提及相似问 题，不愿对任何人提起。 尤其不愿对一名少女。 当列车员提醒乘客火车已到堪萨斯城时，露易丝的目光从书中抽出， 挪了挪身子。“这意味着我们过了州界。”她看了科拉一眼，又望向车 顶，双手合十做出祈祷的姿势，“我已经出了堪萨斯州！感谢你，上帝！ 我真的成功了！” 科拉看着窗外。堪萨斯城中央火车站和威奇托火车站一样漂亮，不过 面积要大上两三倍。科拉意识到一切正顺利进行着，她们正缓慢地匀速东 去，所有的一切都会越来越大。 a　玛格丽特·桑格（Margaret Sanger，1879—1966），美国节育运动领导人，提倡优生学， 美国节育联盟创办人。 Chapter 3　火车旅行 045 “你之前出过堪萨斯州吗？”露易丝给了她一个友好而好奇的微笑。 “没有。”科拉靠着椅背，“整个堪萨斯州我都到过，不过也只到过 堪萨斯州。”她捋了捋头发，调整了衣服上的回形针，故意避开露易丝的眼 神。她不用看就能想象露易丝失望，甚至嫌弃的样子。没出过堪萨斯州也许 是比不知道丹尼肖恩更严重的罪行，是在公开承认她生活圈的局限性。 其实说出事实的真相可能会帮上她的忙，能给女孩留下更深刻的印 象。不过这陈年谎言仍然脱口而出——她说过太多次，甚至觉得这就是真 相。虽然隆隆的车轮声打开了她童年的记忆，她仍然忍不住撒了谎。她上 一次长途旅行时还是个孩子，和其他孩子们一起，不过那时候是向西而不 是向东。她记得，那时候的火车坐椅是由硬木制成，夜晚也比现在更黑更 长，没变的只有汽笛声、车轮转动的声音和车厢摇晃的感觉。而现在，她 正带着恐惧和向往，飞速前往另一个世界，一个目前为止还未知的世界。 04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Chapter 4 幸运的女孩 科拉想过，如果自己永远不被挑走会 怎样，如果火车经过了一站又一站，他们 登上一个又一个讲台，而她每次都被送回 车里，直到最后——那会怎样呢？ 科拉已经记不清楚那栋房子的样子，也许她从未从房子外部观察过 它。可她记得那房子的屋顶，它的屋顶是平的，上面还铺着碎石。屋顶很 宽敞，如果碰上个刮风的日子，一个女孩站在一边高喊，另一边的女孩根 本听不见她在喊什么。那时候对科拉来说，两边的砖墙都太高，甚至年纪 大一些的女孩也会觉得高。她们无法看到墙那边的东西，即使站在椅子上 也不能。墙上安着金属挂钩，不过你可别想顺着它们爬上墙。如果你被人 抓住，用修女嬷嬷的话来说，“可就大祸临头了”。安上金属挂钩就是为 了刮破你的衣服，整个屋顶上都延伸着这种钩子。有时候墙上会落些鸽子 和海鸥，用一只眼盯着科拉看，然后转身飞走。 年纪大一些的女孩拎着一篮子湿衣服爬上楼梯，每件衣服上都贴着 姓名牌。科拉和其他年纪小的女孩负责将衣服晾起来，晾衣绳对她们而言 还是太高，有时候她们得站在椅子上。科拉那时候还念不出衣服上的姓名 牌，不过姐姐们已经教过她们每人负责一只篮子，不要将衣服弄混。女孩 们小心翼翼地将衣服挂起来，这些衣服都是属于客人们的。如果这些衣裤 被风吹到地上，就得再洗一遍，这会增加姐姐们的劳动强度。她们已经很 辛苦了，大部分人的手掌和手臂上都有伤疤，是熨斗和热水留下的烫伤。 伊莫金，那时候差不多十四岁，她让科拉摸过她手背上的烫伤。她说这已 经不疼了。她手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只是留下了一块红色伤疤，这块皮肤 04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摸起来感觉很粗糙。 到了星期天，她们可以到后院玩，只要她们小心别碰到花园里的植 物就好。科拉记得那儿有一棵树，可她们不被允许爬树。姐姐们会坐在树 下聊天，帮对方编辫子。小女孩们都会玩跳绳游戏，跳绳是用晾衣绳制成 的。一些女孩会玩摸瞎子游戏，下雪天则会玩狐入鹅群。 屋子里就是卧室，科拉的床挤在众多小床之间。冬天的时候她们会穿 着毛衣睡觉，不是因为天有多冷，而是因为你万一弄丢了毛衣，就“大祸 临头了”。她们在楼下的一间大房间里吃饭，房间内有很多长桌和上了栓 的窗户。除非有人和她们说话，否则她们不允许出声。一些修女嬷嬷和善 而耐心，另一些则不是。修女穿的衣服都一样，因此除非她们走近，正面 对着你，否则很难将她们区分开来。乔瑟芬修女转过头后，你可能会发现 她其实是玛丽修女，或是德洛里斯修女。德洛里斯比她们更加年轻漂亮， 却也拄着根木拐杖。女孩们要做的就是努力遵守规矩，时刻保持尊敬。 “纽约孤女之家。”那时候玛丽·简已经会认字了，她将墙上这几 个字念出来给姐妹们听。科拉对这个名字没什么感觉，她不是无依无靠。 玛丽·简是科拉的朋友，还有小罗斯、帕特里克和贝奇。所有的小女孩都 是科拉的朋友，甚至包括伊莫金姐姐——如果科拉没有把她惹烦的话。玛 丽·简说孤女的意思就是“无父无母”的，是孤儿。可是这样说根本没有 道理。罗斯的父亲每个星期日都会来看她。她说她父亲很快就会把她和她 姐姐接回家。帕特里奇的母亲住在医院，虽然得了肺结核，却也还活着。 科拉没有父母，据她所知没有。她对此只有微乎其微的记忆，也许是 记忆中的记忆，又或许只是一场梦：她记得一个长着黑鬈发，戴红色围巾 的女人。科拉记得，也可能是想象过她的声音，她用一种奇怪的语言说着 Chapter 4　幸运的女孩 049 科拉听不懂的词。不过有一个词科拉记得很清楚，那就是自己的名字。 “我是个孤儿吗？”科拉问。 “是的。”玛丽·简回答。年长些的女孩说玛丽·简是爱尔兰人，因 为她有爱尔兰口音。“我们都是孤儿，这也是我们待在这里的原因。” 每顿饭前修女们都会说赞美词。“是您拯救了苦苦哀求的芸芸众生， 帮助那些无人帮助的孤儿们。”女孩们要做的只是等待，然后在身上画十 字，高呼：“以天父、圣子、圣灵之名，阿门。”她们每顿早餐和午餐吃 的都是燕麦粥，修女吃的也是这个。如果她们有葡萄干的话，也会放些葡 萄干在上面。科拉吃东西时会戴上袖套，年龄大些的女孩手指更长，不必 担心手臂上沾到污渍。晚餐时她们会喝蔬菜大豆汤，如果谁犯傻提出抱怨 的话，她们就得好好地上一堂有关感恩的课程。修女嬷嬷们会告诉她们， 纽约的每条街道都有成千上万的儿童在流浪，他们连一日三餐都难以得到 保障。如果那个抱怨者仍旧露出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修女可能会请她离 开，把她的位置让给一个饿着肚子又懂得感激的孩子。一定有很多这样的 孩子排着队想进来呢。 修女们说的似乎是事实。每次有新孩子进来时，她们总是衣衫褴褛， 瘦骨嶙峋。修女们会剃掉那些孩子的头发，因为很多孩子都是从贫民窟和 街头来的，那儿总是有很多虱子。新来的孩子吃起燕麦粥来总是狼吞虎 咽，还会把碗里的东西刮得干干净净。修女们会给她们第二碗甚至第三 碗，直到她们眼中再度恢复生机，头发再度长长为止。只有帕特里奇进修 道院时是胖乎乎的。修女们没有剃掉她漂亮的金发，她也是唯一一个抱怨 过食物难吃的人，她还会趁修女们没注意的时候偷偷扮鬼脸。帕特里奇告 诉科拉，即使在她醒着的时候，也梦想着馅饼、奶酪和熏肉。科拉知道什 05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么是熏肉，因为房顶上有时候会有一阵很好闻的味道，好闻得让科拉甚至 想咬一口。另一个女孩告诉科拉这是熏肉的味道。不过科拉从没尝过帕特 里奇说到的另外两样东西，至少记忆中没有。她和帕特里奇不同，不会因 生命中逝去的美好而痛苦。 除了孤女之家外，科拉几乎不记得任何地方。贝斯，那时候差不多 十三岁，她说自己记得科拉刚来时的情形，那时候她才刚刚学会走路，长 得圆圆胖胖，人们叫她名字时她还会抬头看。不过她知道的只有这些。科 拉曾经问过乔瑟芬修女，是谁将她送到这儿，她之前又到过哪儿。乔瑟芬 修女是最和蔼的修女，常常会露出微笑，也从没威胁过孩子们说要打她 们。然而即使是她，也坚定地告诉科拉，问这些问题是非常不礼貌的。她 应该把自己看作上帝的孩子，并为之感到幸运。 当科拉落下第一颗乳牙后不久，她似乎比之前更幸运了，至少人们一 直都说她幸运。德洛里斯修女会带着她和另外六个小女孩出去玩一趟。她 们需要表现良好，在其他孩子洗衣服的时候悄悄离开。外面的风挺大，因 此还得扣好自己的毛衣。 科拉牵着玛丽·简的手，说自己会准时回来吃晚饭。她此刻心中满满 的都是激动，能从单一枯燥的生活中脱离片刻让她感到兴奋异常。科拉、 玛丽·简、帕特里克、小罗斯还有其他幸运的姑娘们一起跟着德洛里斯修 女下楼，穿过大前门，走到马路上。一直以来，科拉都是从楼上的窗户注 视这条马路的，从来没有真正踏上过它。玛丽·简这时候已经掉落了所有 乳牙，长出若干颗新牙，还能做出下腰的姿势，可是连她都有些害怕。她 Chapter 4　幸运的女孩 051 们紧紧地跟着德洛里斯修女，街上好像突然挤满了人。有人走路，有人坐 马车，马掌落在地上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每个人都很匆忙，他们迈着大 步，避开马儿带来的细菌。科拉把毛衣拉到鼻子的位置，透过毛衣的小洞 呼吸。德洛里斯修女也时不时把衣服往上提，科拉看到她的袜子都露了出 来，每上一个台阶都会露出一小块皮肤。 在下一个转角，德洛里斯修女停下脚步，告诉孩子们，她们要在这 儿等公共马车。孩子们都不知道什么是公共马车，却不敢问。在公共马车 上，女孩们都安安静静的，也尽量向德洛里斯修女靠拢。她们没有和任何 陌生人说话，也没想过要和他们成为新朋友。德洛里斯修女向孩子们指着 马车上的一根绳子，绳子的一边系在马夫的脚踝上。她知道女孩们对这根 绳子会充满好奇，于是告诉她们，这根绳子能告诉马夫什么时候停车。如 果有人想要下车，他或她一拉动绳子马夫就会停下来。修女想让这些孩子 明白，她是唯一一个有资格拉动这绳子的人，也是唯一一个知道她们将去 往何处的人。如果哪个女孩想要私自拉动绳子让马夫停下来，那也没什么 问题。不过这个聪明的女孩需要明白，一旦这辆车停下，她就会被丢下， 被一个人丢下。 这辆车是一辆装着坐椅的马车，由一头可怜的棕马拉着。女孩们非常 安静，规规矩矩地将双手放在大腿上。没人触碰，甚至看一眼那条绳子。 她们的目的地是一幢窗户很高的红砖建筑，里面散发着一股鱼肝油的 味道。她们走进门后，德洛里斯修女对一个戴眼镜的女人打了声招呼。这 个女人很显然不是修女，而她将要和女孩们单独待一段时间。戴眼镜的女 05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人对孩子们露出微笑，把她们领进一间钉着十字架，画有耶稣像，挂着美 国国旗的房间。房间里有许多木头椅子，其中大部分椅子是为孩子们特别 订造的。德洛里斯修女让孩子们坐下，自己也坐在一张大椅子上。她对孩 子们微笑，告诉她们这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小旅行。“事实上，”她仍然保 持着微笑，“你们将拥有一场更大的冒险，你们会接受儿童援助协会的帮 助。他们筹集了巨额资金来帮助你们这样的孩子。” “你们将会被人收养。”德洛里斯修女的样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 和善、快乐，甚至连眼睛都显得更大了。这是科拉第一次看到她对她们眨 眼。“就在几个小时后，你们将登上火车，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美国中 西部有很多好人家，比如俄亥俄州、密苏里州和内布拉斯加。在那儿，很 多人愿意收养无依无靠的孩子，让他们成为自己家中的一分子。”她微笑 着合起双掌，“你们都会拥有一个家庭。” 坐在小木椅中的科拉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她看了玛丽·简一 眼，她似乎惊呆了，不过她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科拉摇摇头，她很 害怕德洛里斯修女，可她更害怕火车。她不想去俄亥俄州。还有贝奇，贝 奇没和她们一起来。 “我本来就有家庭。”帕特里特已经害怕得露出哭腔，“我妈妈在医 院里。如果我走了，她会找不到我的。” 罗斯也表示自己不能离开纽约。她父亲随时可能来接她，来接她和姐 姐。 “这一切早就安排好了。”德洛里斯修女轻声说。她那副女孩们熟知 的严厉表情又回来了。“你们被选中，是因为已经无处可去。你们其中一 些人的父母对你们许下了他们无法完成的承诺。” Chapter 4　幸运的女孩 053 “我爸爸会来接我的。”罗斯说。 “你爸爸是个酒鬼。”德洛里斯修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如果 他能整个礼拜都保持清醒，能够保住他的工作，也许有可能来接你。可他 没能做到，不是吗？很抱歉，我并非有意如此。只是你太容易受骗了，都 过去一年了，罗斯。我们不能因为那个空洞的诺言毁掉你的机会。” 罗斯开始痛哭，哭得比帕特里克还大声，哭的时候还用她那棕色的辫 子挡住眼睛。科拉也觉得自己眼中涌出一股热流，嘴唇开始颤抖。这辆火 车，这可怕的火车几个小时后就要开出。她们再也不能回家，再也见不到 乔瑟芬修女、伊莫金和贝斯了。人们会把她的床铺留给一个刚剃过头的瘦 女孩，也可能现在已经给了。 “别那样，别哭了。你们根本不明白这是多么难得的福气。”德洛里 斯修女摇摇头，“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们这个。可是上火车前，你们每个 人都能得到一条新裙子。” 玛丽·简转向科拉，眼中透出激动的光芒。她紧紧握住科拉的手，认 为科拉与她感同身受。她们两个都没有生病住院的母亲、时刻准备接她们 回家的父亲和牵挂着她们的大姐姐。据她们所知是没有的。但是科拉又摇 摇头，她不在乎有没有大姐姐来看她、她母亲在不在医院、父亲愿不愿意 接她回家。可是这辆火车将带走一切她熟悉的事物和熟悉的人。 “我不走。”帕特里克哭得更凶了，“我不走。我不想要新的家庭， 我是妈妈的。” 修女立即站起来。她没说要打女孩们，可帕特里克不由得缩了缩身子。 科拉抬头看着高高的窗户和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就算她能碰到窗户， 能长出翅膀，又能去哪儿呢？她们出门之前吃过早餐，可她现在又饿了。 05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这可真是自私。”德洛里斯修女看着帕特里克说。她摇摇头，面纱 落到肩上。“你让另一个孩子食不果腹、无处可住，就因为你不愿意抓住 眼前的机会。” “那就让别人代替我去，”帕特里克说，“让她们去中西部。” “真是个蠢姑娘，”德洛里斯修女皱起眉头，“他们都是好人家，是 不会接纳街头流浪女的。” 屋子的另一头传来一个婴儿的啼哭声，还有一个和她们不一样的声 音——一个男孩的声音。 “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们？”玛丽·简问，“为什么没选其他女孩？” 德洛里斯修女点点头，好像在感谢终于有人提出了有逻辑的问题。 “协会一共提供了七个名额。”她回答道，“从一百五十个候选人中选出 七个。他们说年龄小的女孩更符合标准，被送走的还有一些婴儿。” “可是贝斯比我年纪更小。”科拉说。她这样说不是为了帮她的朋友辩 护，只是希望修女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好让她回家，把贝斯送上火车。 德洛里斯修女摇摇头，“贝斯脑子不聪明，从她的眼睛里就能看出 来。协会的人说没人会要她的。”她抬头看了一眼耶稣的画像。女孩们明 白这时候她们不该说话。虽然面纱遮住了修女的半张脸，她的厌倦之情也 表露无遗。 “上帝的孩子我都爱。”她仍然看着那幅画像，“不过只有其中一部 分人能登上火车。” 修女深吸一口气，直起身子。她没有抬高嗓音，也没必要这样做。她 那平静的声音和深邃的目光已经足够了。 “我再告诉你们一次，就一次。你们此刻坐在这儿，意味着你们是非 Chapter 4　幸运的女孩 055 常幸运的。为了你们的未来着想，你们每个人都必须上火车。” 女孩们不知道自己是大迁徙浪潮中的一小部分，这是一场横跨七十年 的大移民潮。她们不知道儿童救助委员会已经填满，并将继续填满一列列 火车，火车上装的都是大城市来的贫困儿童。最后大概有两万名儿童被送 到中西部，送往过着简单生活的农场家庭。那儿有着无边的田野和更清新 的空气，有着干净的街道，教堂野餐和强烈渴望拥有孩子的年轻夫妇。 有人渴望拥有的是孩子，还有人想要的其实是干农活的帮手、年轻的 奴隶、能够不分寒暑长期工作还不需要多少食物的契约佣工。她们是无人 想念的囚犯，可以被随意殴打，饿饭，折磨，侵犯，而这一切都会被藏在 一座小房子里。 遣送孤儿的程序通常是相同的。火车出发前的几个礼拜就会有传单散 出：他们有各年龄段的孩子，男女均有，全都训练有素。不用说都是白人 孩子。地址，时间，最终的集散地点则会稍后公布。 火车每年会开到不同的地方，会尽量开到没那么多孤儿的地方。即使 收养一些孤儿，也不会对那儿的人口分布造成威胁。铁路沿岸隐藏着很多 可供选择的小城镇。儿童救援基金会的那个女人手中拿着花名册，里面记 录着孩子们的名字。她告诉孩子们，就算她们在前几站没有被选走也不必 担心，人们通常会先选走婴儿。一旦这些婴儿被挑走，基金会保证，大孩 子们都能有机会的。 她们上了火车仍然要接受训练。该笑的时候要微笑，听到指示后要知 道唱《耶稣爱我》。如果未来的父母要求她们撩起裙子，她们应该照做， 05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让他们看到自己的身体没有畸形。人们有权利知道自己带走的孩子究竟是 什么样。科拉前面的座位上坐着两个红发男孩，他们甚至连睡觉时都手牵 着手。年龄大一些的男孩告诉那个女人他们是兄弟，是不能被分开的，而 她回应说自己会尽量帮忙。 每当火车到达一个新的城镇，孩子们都会梳洗打扮一番。他们的手 和脸被洗干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也会重新换过。在他们离开纽约 前，每个人都洗了个澡，还得到了不错的新衣服。不仅仅是一套，而是两 套！一套是火车上穿的，另一套是供人挑选时穿的。他们终于有了合身的 棉衣和新鞋，男孩们分到新帽子，女孩们分到新头绳。基金会的那个女人 很会编头发，也知道怎样系鞋带，擦掉泪痕，摇醒小睡的孩子们。当孩子 们被打扮一新，他们会被领到一个类似于演讲台的地方，多是教堂、戏院 或歌剧院的高台。通常情况下是一群小孩一起，人们会在台下看着他们。 即使年纪很小，科拉也能感受到自己陷入了怎样的危险境地。她安静 地站在一个又一个高台上，大人们在观察台上的孩子间穿梭，让一些孩子 张开嘴露出牙齿。科拉很庆幸自己不是男孩，大人们握紧男孩们皮包骨的 手臂，想感受到他们的肌肉，还会用手按他们的膝盖和臀部。一些大人很 清楚自己想要怎样的小孩：“你有没有给奶牛挤过奶？有没有剥过玉米？ 你常常生病吗？你的父母常生病吗？你知道什么是工作吗？”不过对女孩 来说，这个过程也不怎么好过。曾经有一次，科拉听到一个留着长胡子的 男人对一个扎着粗粗的黑辫子的姐姐说她是多么漂亮，他说自己几年前丧 妻，一个人孤独地守着一栋大房子，还问她喜不喜欢孩子。那个女孩没有 Chapter 4　幸运的女孩 057 回答他，而是故意用力咳嗽起来，脸红得好像透不过气来，一直咳到那男 人走开。当他表情阴森地走向科拉时，她也开始咳嗽。 罗斯是伙伴中第一个离开的，科拉没看到是谁将她挑走的。那时候站 在高台上的科拉实在太紧张，直到回到火车上才注意到旁边的座位空了， 罗斯已经离开了她。玛丽·简是在下一站被挑走的。她蹦到一个穿黑衣拿 手杖的年轻男人怀里，他问玛丽·简想不想要一只小马驹。他的妻子长得 很漂亮，穿着绿色长裙和一件与之相配的时髦外套，她的帽子下是一头美 丽的金发。玛丽·简牵着他们的手离开，走到一半又回过头对科拉招手。 她的眼神中藏着一丝失落，却很快又绽放出微笑，甜美地看着她的新爸 爸，跟着他消失在门外。 科拉也没注意到帕特里奇是怎样离开的。 到了堪萨斯州的第一站，差不多一半以上的孩子都离开了，科拉还没 被挑走。科拉知道这是自己的错。一些孩子每次登台时都会唱赞美耶稣的 圣歌，这无疑会赢得更多关注。不过科拉太害羞，同时也太多疑。她记得 乔瑟芬修女对她讲过的《糖果屋》和《白雪公主》的故事。很显然，台前 这些人都很会伪装，他们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一旦走出这扇门就会 变成女巫和专吃小孩的妖怪。科拉想过，如果自己永远不被挑走会怎样， 如果火车经过了一站又一站，他们登上一个又一个讲台，而她每次都被送 回车里，直到最后——那会怎样呢？火车不可能永远走下去。基金会的人 还得回纽约。如果那时候她还在车上，也许就能一起回去了。 当她第一次看到考夫曼家人时心里就是这样想的。这对男女脸色苍 白，身材瘦长。科拉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们，甚至忘记考虑自己的将来。 这个男人的年纪比女人大很多，额头上有着深深的皱纹。他的嘴唇很薄， 05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也没什么血色。眼前的女人年纪更轻，也许是他的女儿，不过她可没有带 走玛丽·简的绿裙女人好看。这个女人长着小眼睛和尖尖的鼻子，头上戴 着一顶条纹软帽。 “你好。”她对科拉说。 男人和女人都弯下了身子，使自己的视线与科拉平齐。这时候科拉 没办法咳嗽或者装出一副蠢样子：基金会的一名员工就在不远处看着她。 那个男人问科拉叫什么名字，她告诉了他。他又问她的年龄，科拉说她不 知道，不过她刚刚落掉了第一颗乳牙。男人和女人都哈哈大笑，好像科拉 说了个非常有意思的笑话，让科拉感觉自己好像那些唱耶稣赞歌的孩子一 样，正努力表现出自己可爱的一面。她严肃地看了他们一眼，可他们还是 大笑不止。那个男人看了女人一眼，女人对他点点头。 “我们希望你跟我们走。”男人说，“我们想让你做我们的女儿。”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一间房间。你的房间。”女人对科拉微笑，露出 她过长的门牙，“里面有一扇窗户，一张床，还有一张小梳妆台。” 科拉看着他们，什么都没说。他们不能当她的父母，他们和自己长得 一点也不像，而且没提到小马驹的事儿。还有个奇怪的地方，这个小镇的 主街道干燥多灰风也很大。当他们从车站走来时，大风几乎将她吹倒。 基金会的女人将手放在她的肩头，“她挺害羞，当然也有些疲倦。他 们已经在火车上待了几天。” “我想她可能是饿了。”那个女人说。她好像不愿意看到科拉饿着。 基金会的女人还站在科拉身后，推了科拉一把。“走吧。”她用不容 置疑的声音说道，“要懂得感激。为什么不呢？在我看来你可是个非常幸 运的小女孩。” Chapter 4　幸运的女孩 059 Chapter 5 餐车风波 这糖果有可能还很干净，可一旦糖纸被 打开，人们便无法知道它曾到过谁的手上。 科拉被一阵汽笛声惊醒，醒来后发现自己的帽子歪了，露易丝也不在 原来的位置上。她转过身，想找到露易丝。走廊对面那个胖胖的婴儿正安 静地坐在母亲的大腿上，用坚定的目光看着科拉。这时候有很多座位都空 了。科拉调整好帽子，揉了揉脖子。没什么好慌的，露易丝可能只是去了 洗手间。这姑娘还挺贴心，没有吵醒科拉，而是悄声离开。她随时都可能 回来。 火车轰鸣着穿过一片玉米地，夏天的玉米秆已经长得很高，玉米的 顶端已经由青转黄，迎着阳光茁壮成长。科拉在座位上摸索自己的书，却 发现它落到了地板上。她无法将书捡起来，至少穿着紧身衣时不能。她试 着用脚夹起，可她的鞋子绑得也太紧。科拉看了一眼露易丝空空的座位， 叔本华的著作正躺在一堆打开了封面的杂志上。科拉转身在走廊上来回扫 视。搜寻未果，科拉只能尽量将身体前倾，想抓住对面座位上躺着的书。 她看了走廊一眼，然后开始浏览书中的内容。她的目光很快被女孩用蓝色 墨水笔画下的内容吸引： 如果地球上空无一物，世界可能更加美好。这世上的痛苦远 比欢乐要多，每个欢乐的时刻都是短暂的。人们总会生出更多的 欲望和苦恼，食肉动物的痛苦远比它的欢乐要多。 06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书页边缘用蓝色墨水笔画着涂鸦。画的是一只立体箭头、一双眼睛和 一串带着叶子的葡萄。另一页上则画满了星星。 倘若我们对他人脑中的想法毫不关心，实际上应该为此感 到庆幸。特别是在他们脑中只有肤浅、狭隘的思想和无数的错误 时。无论谁为这些人的想法增光添彩都算是太抬举他们了。 科拉皱着眉头关上这本书，又把它丢回空空的座位上。 现在刚到中午，午餐车忙碌地在车厢内穿梭，侍应生将托盘举过头 顶，飞快地在走廊上传递。餐车内到处都是人，不过露易丝没戴帽子，人 们很容易注意到她。她就坐在科拉对面，双腿交叉着向走廊方向倾斜，高 跟鞋只套在半只脚上。那个想替她放下窗户的男人就坐在她旁边抽着烟。 角落的桌上有一盏电扇，将男人呼出的烟雾吹到窗外。他不拿烟的那只手 靠在椅背上，离露易丝的肩膀很近。 一个穿着纯白外套的黑人男子弯腰对科拉轻声说，“夫人，您一个人 坐吗？” “不，谢谢。我——” “科拉！”露易丝挥舞着一块白色餐巾，“科拉！我在这儿！” 露易丝表现得好像没什么不妥一样。麦拉把这孩子教得实在太没教 养。像她这样大的女孩应该知道，好姑娘不应该一个人坐在公共场合，让 Chapter 5　餐车风波 063 大家都看见自己，更不该和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坐在一起。 “来和我们一起吧。”露易丝挥舞着餐巾，“帮帮忙！我一个人可吃 不完这么多。” 此时火车开始进入弯道，科拉紧紧地抓着一根长杆。她不知道该怎么 办。她不能转身踏出餐车，留下露易丝一个人。她也不能拽着露易丝的胳 膊把她拖出去——这反而会引起登徒浪子们的注意。再说科拉也要吃饭。 如果这时候出去，她还得再回来，回来还得将露易丝带回来，要不然就要 把她一个人留在座位上。露易丝的新朋友泰然自若地微笑着，完全没有因 露易丝的邀请感到困扰。他将他的圆礼帽挂在餐桌的挂钩上，露出花白而 稀少的头发。这个男人至少已经步入中年，科拉现在看清楚，他差不多和 艾伦一样大，而且体格健壮，肩膀宽阔。坐在他身旁没戴帽子的露易丝相 较而言显得更娇小也更年轻了。 “女士，您要和他们一起吗？”侍者指了指前方的桌子。就算他知道 科拉此刻多么尴尬，知道当前的情形在她看来多么糟糕，也没有流露出丝 毫兴趣。 科拉点点头随他来到座位上。她偷看了一眼其他乘客的反应，想看到 他们不赞成的表情，也许更糟，他们可能会表现出赞同的样子。科拉想要 悄悄溜进座位里，可她落座时还在忙着观察其他乘客的反应，于是一件让 她惊恐万分的事发生了，她发现自己正坐在另一个男人的大腿上。 “哦，我的上帝！”她立刻弹起来，几乎将服务生撞倒。这个服务生 非但没试着扶好她，反而将手背在身后，快步走开了。 露易丝笑得都快喘不过气来，她靠着椅背拍手大笑，“哦，科拉，我 以为你看到他了呢！” 06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真抱歉，”那个男人站起身，“真抱歉，”他重复道。虽然嘴上 在道歉，可他明显和露易丝一样被逗乐了。他比露易丝身边的男人更 年轻，比科拉也小一点，长着高高的颧骨和浓密的金发，“我没意识 到……”“是我的错。你请坐，请坐。”科拉小声说。只有这个男人坐 下她才好坐下。科拉感到一阵尴尬的潮热爬上她的脖子。那个男人再度 落座，科拉坐在他旁边。他礼貌地对科拉微笑，眼神却很快飘到露易丝 身上。 “我没告诉你就跑了出来，真是抱歉。”露易丝伸手握住科拉的胳 膊，“我饿极了，而你睡得那么熟。你睡得好吗？” “很好，谢谢。”科拉将脑袋歪起一些，让帽檐更好地挡住自己的 脸，不让男士们看见。之后，科拉用钢铁般的目光看着露易丝。露易丝微 笑着低头，切着一大块鸡肉。 “无论如何，当我到这儿的时候每张桌子都满了，而这两位先生非 常好心地给我让了个座。科拉，这位是罗斯先生，而这位是他的侄子，也 是罗斯先生。这难道不奇妙吗？”她用叉子叉了一块鸡肉，“更容易记 忆。” “叫我乔就好。”年纪大一些的男人愉快地点点头。 “我叫诺曼。”年纪轻些的男人说。 “卡莱尔太太。”科拉敷衍地笑了笑。尽管电风扇不停转动，男人手 中的烟还是刺痛了她的眼睛。一个侍应生端来一杯水和一份菜单，将它们 放在科拉的盘子边。科拉被呛得有些咳嗽，因此要了杯柠檬水。 “你饿了吗？”露易丝用叉子指了指她眼前的盘子，盘子里有半块 鸡胸肉，还有一整块没动，“这鸡肉味道不错，不过加大份的分量实在太 Chapter 5　餐车风波 065 多。你愿意吃我的吗?我可吃不了这么多。” 这鸡肉看上去不错，烤得刚刚好。即使空气中传来阵阵烟味，车厢内 也闷热异常，科拉仍然觉得饿。如果她帮女孩吃掉她吃不完的食物，她们 就能在更短的时间内离开这张桌子。这两个男人似乎都吃完了，他们的盘 子已经被收走，餐巾也皱皱巴巴地摊在桌前。 科拉看了露易丝一眼，“谢谢你。真糟糕他们不能提供分量更少的、 适合儿童的食物。你是否告诉了他们你只有十五岁？” 露易丝眯起双眼。这回微笑的是科拉，她把一块鸡肉叉到自己盘里。 桌上还有些面包卷，科拉从篮子里拿了一块。她需要加快速度，然而身上 的束腰使她一次只能吃一小口。 年纪大些的男人把他的手从露易丝的肩膀处挪开。他手指交叉放在桌 前，看着桌子对面的科拉，那表情好像是在请求她的原谅。 “卡莱尔太太，”他用友好的语调说，“您也是来自威奇托吗？” 科拉点点头，这时候侍应生送来了她的柠檬水，看了一眼她盘子里的 “二手”鸡肉，用最轻的声音冷笑一声，拿走了她的菜单。 露易丝侧身说，“这两位先生是威奇托的消防员。了不起吧？人人都 爱消防员，而此刻我们正和他们坐在同一张桌上。” 科拉皱起眉头，她以为这两个男人是推销员，至少干的是些低等的工 作。人们很难对这些经常冒着生命危险从火海中救人的人冷眼相待。不过 无论这两个人是不是消防员，他们看上去都不怎么正派。在中年男人刚刚 从露易丝肩头挪开的左手上，科拉瞄到了一枚婚戒。 “我们要去芝加哥。消防学校。”他把烟蒂弹进一只银色烟灰缸里。 “消防学校。”科拉喝了一口柠檬水，味道不错，不太甜而且很冰。 06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我都不知道有这种学校。” “当然有。学校会传授很多消防员需要掌握的知识。我们需要了解 的不仅是输水软管和油喷嘴，还得学习建筑材料和化学。我们会使用更 先进的工具，更好地为市民们服务。”他微笑着问科拉，“你在威奇托 住了多久？” “我结婚后就住在那儿了。” “那之前呢？” “在麦弗逊。” “是吗？”男人指了指他的侄子，“我和他的父亲都是麦弗逊人！我 应该比你年纪大一些。请问你娘家姓什么？” “考夫曼。” 男人摇摇头，把脸凑近了些。 “我们住得很远，我们有一座农场。” “啊哈，一个乡下姑娘。”他微笑的样子让科拉感觉很熟悉。露易丝 看了科拉一眼，架起胳膊来。 科拉一边咀嚼一边举起手指，口中的食物咽下了，手指都没放下来。 “不再是了，”她没有报以微笑，表示自己很认真，“我和我的丈夫已经 在威奇托生活了好长一段时间。”提到艾伦让她感到放松多了。 “你的娘家人还住在麦弗逊吗？” “没有。我们家只有我和我的父母，他们都已经去世了。” “很抱歉。”他的目光从科拉脸上挪开，“嗯，你的朋友说你们要前 往纽约。”这位叔叔吐出一个烟圈。“我到过几次纽约，那地方和别的城 市可不是一个档次的。两个小女子只身前往纽约，听上去可真叫人不安。 Chapter 5　餐车风波 067 你们之前去过吗？” 科拉摇摇头。她不喜欢这个男人说话的语调。“两个小女子？”还 好他们叔侄俩会在芝加哥下车，这让科拉觉得一阵庆幸。她加快了咀嚼 的速度。 “那地方可能会让你们感觉艰难，”他继续道，“特别是这些日子。 堪萨斯州早就习惯了禁酒令，不过纽约还在慢慢习惯它。”他看着杯中的 水皱眉，“我觉得禁酒运动可能发展得过了头。纽约人很快将不再拥护这 一禁令了。” “很好，”露易丝用手托着脑袋，“在我看来，这禁酒真是个蠢主意。” “我完全同意，”年轻男人将身子探入露易丝的视线范围内。他的目 光只落在露易丝一个人身上，别的什么也不看。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饮酒带来的后果。”科拉用餐巾轻擦着嘴唇，也 把目光投向露易丝，“我知道对年轻人而言，没什么能比合法饮酒更有意 思。不过亲爱的，你生长在一个滴酒不沾的州，你从没见过酗酒带来的影 响。你没见过男人们喝光他们口袋里的最后一个铜板，为了饮酒而抛弃妻 儿。”科拉说完后转向那个叔叔，“我想纽约一定会有不少已婚妇人感激 这些年的生活，她们能享受和堪萨斯妻子一样的优待。” 露易丝嘲笑道，“除非她们也想要喝上两口。”年轻的男人摇头大 笑，不过他的目光还是没能碰上露易丝的眼睛。 那 个 叔 叔 若 有 所 思 地 看 了 科 拉 一 眼 ， 又 掏 出 一 支 雪 茄 。 “ 请 原 谅，”他礼貌地说，“你说过你在堪萨斯州长大，那儿的禁酒令已经实 施四十年了。看你的年纪，似乎也没见过四十年前的景象。”他耸耸 肩。“或许你提到的麻烦正好证明了即使在禁酒令下，人们依旧能够随 06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意饮酒。” 露易丝微笑着推了推他的胳膊，好像他们的队伍刚得了一分。 “不，”科拉从容不迫地说，“并不是那样。我只是认识一些经历 过那段痛苦时光的年长女人。当我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听过凯利·奈 什a的演讲。如果你也在堪萨斯州长大，我相信你一定也听过。我记得 她提到她的第一任丈夫就是死于酗酒。在我看来，那样的经历一定不仅 是她才有。” 年长的男人举起杯中的水，“而现在所有人都得跟着一起接受惩罚。” “那得看你用什么方式看待。”科拉将刀叉放下，对服务生点点头。 她已经吃饱到紧身衣允许的范围内，足够她支撑到晚上了。“我们可以保 留各自的意见。” “我要为此喝上一杯。”那个男人眨眨眼，微笑着拍了拍脑袋，“真 该死，可惜法律不允许。” 露易丝和他碰了个杯。“除非你偷偷地喝。” 科拉将餐巾放在桌上。“露易丝，看来我们都吃完了。很高兴认识你 们，先生们。我们是时候回去了。”她解开钱包。 “请走好。”年长的男人挥挥手，“别！你不用付钱，是我们邀请这 位小姐一起的，而你的到来也让我们倍感荣幸。” “谢谢，不过我坚持。”科拉将一美元放在桌上，用不容置疑的目光 看了那个男人一眼。科拉真希望他别再用那种微笑对着她。从某种意义而 言，他们其实是宿敌——爱喝酒的男人以及有投票权的女人。科拉可用不 a　凯利·奈什(Carry Nation,1846.11.25—1911.6.9)美国禁酒运动的激进倡导者，在美国禁 酒令颁布前即开始反对饮酒。 Chapter 5　餐车风波 069 着他的尊敬。 “多谢你们的好意。”露易丝对他们说。她起身时看了年轻男人一 眼，又对他的叔叔露出一个微笑。科拉停下脚步，等露易丝走到她身前。 露易丝迅速转过身，祝那两个男人有美好的一天，说完后就快步走开了。 她们刚回到座位科拉就打算数落数落露易丝，不过在此之前，她得请 露易丝帮忙找到她的《纯真年代》，希望它还在地板上。 “我的背不舒服。”科拉解释道。 露易丝怀疑地抬头看她。“穿着那紧身衣对你的背可没什么好处。” 谢天谢地，好在她压低了声音，“你可别想否认，一直以来都是我帮我母 亲收拾东西的。” 科拉看着露易丝蹲下来在座位下摸索。她的动作那么轻巧，丝毫不受 束缚。科拉知道，如今有很多女孩都不穿紧身衣了。她们仅仅用胸罩遮住 自己的双乳——显然这又是一种新风尚，让自己显得像个孩子，少女，甚 至是男孩。露易丝给人的感觉总像个小姑娘——她的发型，大眼睛和娇小 的身材。不过她的眼中透露着智慧，嘴唇也丰满性感。 露易丝带着胜利的微笑跳了起来，手中高举着科拉的书。 “谢谢你。”科拉也压低声音，“我有话和你说，也许你知道我要说 什么。” 露易丝叹了口气重重地陷入座位中。科拉没有坐到她对面，而是坐在 她身边。她希望接下来的谈话尽可能更轻声，更私密。很显然，露易丝并 不喜欢科拉谨小慎微的态度，她跷着二郎腿，把身体转向窗户。这时火车 07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经过了一条水流缓慢的棕色河流，两个穿着工装裤的男孩站在划艇上对火 车挥舞手中的帽子。 “我不是你的敌人。”科拉说。露易丝背对着她，科拉只能看到她闪 亮的黑发和头发下的一小段脖子。“我不打算骚扰你，也没想过剥夺你的 快乐，让你陷入痛苦。事实上，我想要保护你。” 露易丝不悦地转过身。“保护什么？让我远离那些男人的骚扰吗？他 们在你心中都是些什么人？难道说他们是跟踪我到的餐车？他们想偷偷对 我下药吗？” 这些话让科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得让自己镇定下来。 “露易丝，像你这样大的女孩应该明白，一个好姑娘是不应该和她不 认识的男人共餐的，尤其不该在没人陪伴的情况下。” “为什么？” “因为这不合乎礼节。” “怎么不合乎礼节？” “因为这样做不妥当。” “怎么不妥当了？” “因为它实在太不得体了。” 露易丝先将视线挪开，“循环推理。”她嘟囔着，“一个圈，又是一 个圈。” “我们可以在芝加哥掉头，”科拉威慑道，“现在就回堪萨斯。” 这真是个错误。露易丝仅仅害怕了一小会儿，她看着科拉的眼睛，发 现她只是虚张声势。她不可能知道科拉不愿回头的原因，也不知道她的陪 护多希望这辆火车继续平稳东去。然而露易丝是那样聪慧敏感——她似乎 Chapter 5　餐车风波 071 感觉到了自己的某些优势。 “那就回去吧。”她微笑着直视科拉的目光。 “我宁愿不这样做。”科拉挠了挠脖子，转过头。她能闻到自己衣 服上散发的汗味。“如果你一定要逼我，我真会这样做的。你的父母赋 予了我极大的责任。”她转向露易丝，“你需要明白的是，我此行并非 只是为了看住你，同时还得顾及到你的名誉。我来此就是为了保护你。 即使之前的一切仅仅是我的主观臆测，我也要确保你在大家眼中的良好 形象。” “哦，”露易丝挥挥手，“那你可以放心了，我对这个一点也不在乎。” 这时候科拉必须露出微笑，露易丝实在太幼稚了。难道她母亲从未对 她解释过这些吗？没解释过受伤害的概念？难怪她不愿意和科拉同行—— 她根本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需要一名陪护。 “露易丝，威奇托来的那两个男人，就和我们住在同一个地方，火 车上很多人也是。你也许不认识他们，但他们有可能认识你。回到威奇托 后，他们有可能议论你的举止，甚至会对事实加以润色。如果他们谈论到 你一个人和消防员一起吃饭的事，夏天结束，当你回到威奇托后，你的名 誉将会遭到极大的损害。” “那又怎样呢？” 科拉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耐心。“你告诉过我，也许有一天你会想 结婚，你想成为一名新娘。” 露易丝皱起眉毛看着她，似乎还是很困惑。科拉叹了口气，用手中的 书给自己扇风。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够说得更明白。她和自己的儿子们说到 过这件事，可那是不一样的。她只是警告他们，让他们远离一些女孩，那 07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些远景凄凉，有可能威胁到他们的女孩。科拉不知道儿子们有没有听从她 的建议。他们都有固定的女性朋友，还有一些看上去不那么稳定，时而出 现时而消失的朋友。科拉知道有些朋友是她永远不会遇见的。不过在科拉 看来，这也没什么问题，霍华德和埃尔都将无拘无碍地前往大学。 不过科拉认为女孩们需要更严厉的警告——因为这个世界是不公平 的。世界上很多不公平的东西是改变不了，也不会去改变的。无论如何， 世界就是这样。 科拉的目光越过露易丝的肩头，“露易丝，就让我直说吧。男人们决 不愿要打开了糖纸的糖果。他们有可能会抱着玩乐的态度，却绝对想不到 结婚。这糖果有可能还很干净，可一旦糖纸被打开，人们便无法知道它曾 到过谁的手上。” 露易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科拉。“终于，”科拉想，“她终于明白 了。”她需要用一个简单的类比，一个露易丝这些年都没听到过的类比。 露易丝用手捂着嘴，显然不想笑出声，“这是我听到过的最蠢的话。 没打开的糖果？哦，真可怕。说真的科拉，你听上去就像个意大利老奶 奶。是谁教你这样说的？” 科拉板起脸来，“我可不是在说笑。” 露易丝将身子靠在窗边，她满脸通红，双目放光。无论窗外的光线如 何变化，她都显得可爱迷人，脸上的皮肤也被黑发衬得更白。科拉严厉地 看着露易丝。露易丝笑一笑也没什么，她相貌美丽又深受父母溺爱，繁文 缛节并不适用于她。 “如果你愿意的话，就继续开玩笑好了。”科拉端起座位上的书， “不过我说的并不是历史书上的冗长礼节。我说的是人们一直以来自觉遵 Chapter 5　餐车风波 073 守，也将继续遵守下去的规矩。”她声音中的愤怒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上了下坡路，大小姐。不过我向你保证，这下坡路 终有一天会走到尽头。”科拉尴尬地停下来，压低嗓门说，“我告诉你这 些是因为我在乎你。” 说完这话，科拉缓缓站定，坐回自己的椅子。她没有看露易丝， 可她知道这个女孩还看着她。科拉打开书，翻到之前折好的一面，尽 量表现出自在的样子。她不打算收回刚刚说的，也不想听到露易丝顶 嘴的话，她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些。露易丝正逐渐变成那种科拉不 希望他儿子接近的女孩。科拉想要帮帮这个女孩，却没想到一切如此 艰难。 科拉希望自己的呼吸能尽快平复，注意力也能真正集中到书本上。不 过她听到一阵沙沙声，感觉到桌子那边的移动。科拉没有抬头，只是听着 对面打开纸袋时发出的声音。不过那声音越来越响，中间还夹杂着嘴唇碰 撞时发出的声音。 科拉警惕地抬起头。 露易丝微笑着问，“要来根棒棒糖吗？” 在女孩前方的桌上，摊着一大张皱皱巴巴的包装纸和几块形状不规则 的半透明硬糖，每块糖上都插着一根牙签。 “这些是自制的。”露易丝对科拉露出一个俯就的笑容，就像她在月 台对她父亲的笑容一样，“它们的形状是有些不好看。可我是个爱吃甜食 的人，离家前我抓了一大把呢。” 科拉看了一眼桌上的糖，她不认为露易丝会对制作糕点有兴趣。不过当 然，考虑到麦拉是个多么郁郁寡欢的母亲，露易丝也许不得不自己动手。 07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露易丝撑着脑袋说，“既然这糖是我自己做的，我绝对知道它曾落到 过谁的手上。”她用人们能听到的低语说，“我确定它们是干净的。” 科拉瞪了露易丝一眼。她正被人嘲笑，她正被人嘲笑却什么也做不了。 “请你自便。”露易丝把一块糖放进嘴里，闭上眼露出一副惬意的样子。 Chapter 5　餐车风波 075 Chapter 6 新生活 一切都因为这场游戏，一只木环， 两支指挥棒和一套规则。 第一次有人告诉科拉女孩就像糖果时，是在主日学校里。那时候她还 太小，还无法完全明白。麦弗逊教堂中只有一间教室，男孩们那个星期都 没来上课，因此女孩们没必要按年龄分开坐。不过学校的老师也许认为， 即使对这么年幼的小女孩来说，学到“糖果知识”也是宜早不宜迟的。那 一年科拉七岁，实在弄不明白“糖果”的训谕意思，考夫曼妈妈给她盖被 子时，科拉忍不住问她。 “哦，我的上帝。”考夫曼妈妈的小眼睛突然睁得老大，“他们已 经教你这个了？”科拉的房间很暗，烛台放得离床很远，那微弱的火苗还 在不停闪烁，反射在衣橱的镜子里。她看出考夫曼妈妈有些尴尬，她苍白 的脸颊上现出一丝红晕。她帮科拉抚平被子，好不容易才看着她的眼睛。 “就是说女孩们得在结婚前好好保护自己，就是这个意思。” 科拉不想提更多问题让考夫曼妈妈尴尬，不过那天晚上她好久都没睡 着，甚至比之前更加糊涂了。女孩们在结婚前该怎样保护自己？怎样又是 没保护好呢？如果你没保护好自己，是不是意味着你会死？最重要的是， 科拉怎样才能让自己避免受伤害呢？科拉知道，保护好自己，不让自己受 到伤害是非常重要的。关于糖果的那一课比平常男孩们在时上的课更加严 肃重要，其他女孩们听得也显然比平常仔细。平日里主日学校会教导他们 “爱你的邻居”之类的话，不过科拉细想后觉得，男孩和女孩们其实都没 07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有好好上过课。科拉平日里上学也是和他们一起，她是他们的邻居，可他 们并没有假装爱她。 每逢周末都有十四个孩子来主日学校上课，他们的年龄在六至十五岁 之间，一共有九个女孩，五个男孩。他们共用一间教室，一个老师，一座 壁炉，也没有足够的读物和岩板。科拉和这些孩子有许多相似之处，每当 种植和收获的季节，他们总会缺课。每天早晨他们都要做家务活，上课时 则尽量睁开眼睛，不让自己睡着。每年开学他们的母亲都会为他们缝制一 套新衣服，衣服的样子不比考夫曼妈妈做得更好也不会更糟。他们每天上 学走的都是同一条路，却没人和科拉一起走。后来一个年龄大些的女孩终 于把原因告诉了科拉，而作为公布坏消息的人，她似乎很难过。事实很简 单，女孩说：他们的父母知道科拉是乘着火车从纽约来的。她有可能是私 生女——她的母亲有可能是妓女、智障、酒鬼、新移民。无论如何，如果 她的父母不得不抛弃她，那她一定来自一个糟糕的家庭。 给他们上课的老师比女孩们大不了几岁。当人们问到一些她答不上来 的问题时，她总会说“这些都不重要”。她似乎不觉得科拉有什么问题， 她还夸科拉是个不会惹麻烦的好姑娘，练得一手好字，学习成绩也不错。 不过游戏时间里，科拉总是一个人坐在操场上。男孩们都滚作一团，其他 女孩两手各持一根指挥棒，她们会用指挥棒接住一只绑着丝带的木制圆 环，再用指挥棒绕着圆环在空中画圈。她们管这个游戏叫“美慧”，因为 这游戏能让你显得美丽而智慧。女孩们一共有两只木环，她们会共用这两 只木环。她们每天都玩这个游戏，还会比谁能最先接到木环十次，获胜者 还要接受后来者的挑战。她们从来不让科拉一起玩。有时候当科拉一个人 坐在操场上，孤独感会像潮水般袭来，使她无比怀念在纽约的日子。如果 Chapter 6　新生活 079 她现在还在纽约，就能和姐妹们一起跳皮筋和玩摸瞎子游戏。那些姐妹们 比她好不了多少，因此谁也不会嫌弃谁。科拉想要回纽约，尽管她来到堪 萨斯后，几乎每天都能吃到牛肉、猪肉、鸡肉、奶油烤玉米或考夫曼妈妈 抹了奶油的水果派；尽管她每天晚上都能盖着柔软的被子入睡，睡前还能 得到一个晚安吻；尽管到了周日，她可以乘着四轮马车去教堂，还能坐在 考夫曼夫妇中间；进教堂时，那对个子高高，和科拉一点也不相像的考夫 曼夫妇会一人握住她的一只手，丝毫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一个十月的早晨，科拉对考夫曼妈妈说她不想上学了。当时她们正背 靠着背给一头泽西乳牛挤奶。畜棚里很冷，科拉都能在灯下看到自己呼出 的白气。科拉说，待在家里帮忙能让她感觉更快乐。考夫曼妈妈刚开始很 恼火，她告诉科拉受教育是极其重要的，是上帝赐予的恩典，她不想再听 到这种蠢话。科拉对考夫曼妈妈说了不愿上学的原因：说其他人都知道自 己是从火车上来的，说她总是坐在一边看女孩们玩“美慧游戏”。科拉说 完后，她们都沉默了，传入她们耳中的只有牛奶落入桶中的声音。过了一 会儿，考夫曼妈妈开口了，“美慧游戏，我记得。我们怀有美慧之心总是 好的，她们也是。”她转过身，用湿漉漉的手指轻拉科拉的耳朵。“听到 我说的话了吗，亲爱的？我们要让那些女孩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美慧。” 一开始，科拉以为考夫曼妈妈想和她一起去学校，教训教训那些孩 子。她真能做到。考夫曼妈妈的确很瘦，不过她可以摆出一副非常严肃的 面孔。她的个子很高，下地干农活的时候，她甚至能在印花棉布裙下穿着 她丈夫的裤子。考夫曼妈妈并没有去学校。而几天后，考夫曼先生将一枚 08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美慧之环送给科拉。这是他从去年夏天落下来的大橡树枝上削下一块木 头，用随身佩戴的小刀雕刻而成的，这木环的样式是按考夫曼妈妈的描述 设计的。考夫曼妈妈在木环上绑了一根红丝带，长长的丝带悬在空中，和 其他女孩的一样好看。 “这是你的指挥棒。”考夫曼先生暗淡的眼睛露出光芒，显然是被 科拉慌乱的表情逗乐。那时候科拉对他仍然不怎么了解，只知道他每个星 期天都会回家吃饭睡觉，即使下雪天也一样。一起吃饭时，他总会谈到 雨——什么时候会下雨，会下多久，雨势有多大。天气冷的时候，他会担 心下霜和结冻土。科拉明白，从某种意义来说，考夫曼先生和考夫曼妈妈 一样重要。不过她同样明白，考夫曼先生和考夫曼妈妈对自己的依赖程度 并不相同。科拉有着某种感觉，她觉得自己是考夫曼先生用来取悦他的年 轻太太的一样礼物。他的第一任太太死于肺结核，她留下了三个孩子：两 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们都还在人世。考夫曼先生的儿子们在西部干得不 错，女儿也已经结婚生子，就住在堪萨斯城。每年收获后，考夫曼先生都 会乘火车前往堪萨斯城看望他的女儿，科拉和考夫曼妈妈则留在农场照看 家畜。考夫曼先生的女儿从没来农场看望过他们。考夫曼妈妈说，这事轮 不到她们评判。风尘仆仆地回到童年故居，却发现自己的父亲正和他的新 太太和孩子住在一起，这对谁来说都不会好过的。 “谢谢你。”科拉说着举起木环和指挥棒。她为考夫曼先生花那么多时 间雕刻这只木环感到不安，也不知道他们想让她做什么。一定不仅仅是让 她带着木环和指挥棒去学校。他们到底在想什么？会不会有什么难以完成 的任务？科拉麻烦的根源在于她的过去——木环和指挥棒根本帮不上忙。 “我们应该从现在开始。”考夫曼妈妈说着走向泥衣寄存室，把自己 Chapter 6　新生活 081 沾满泥点的靴子脱下，“外面有些潮湿，我们可以去谷仓，天黑时还可以 点上灯。” 科拉几乎兴奋得不知所措了——考夫曼妈妈从没和她玩过游戏。她总 是很忙，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她要烧一大锅水用来洗衣服和床单；她要忙 着杀鸡，把它们的内脏掏空再挂在晾衣绳上；她要铲肥料，挤牛奶，捡鸡 蛋；她要清洗滤水管和挤奶桶；她要做饭，擦盘子，补衣裳。科拉不上学 时会帮她的忙，不过考夫曼妈妈总会分给她一些相对轻松的活儿。她被派 去放牧，可以躺在草地上看云朵，可她放牧时总是一个人。 考夫曼先生做好木环后，科拉和考夫曼妈妈每天晚上都会去牲口棚， 她们会玩到很晚。考夫曼妈妈很有耐心，特别是在刚开始的时候。那时候 科拉还在学怎样的角度和速度才能不让丝带打结，怎样才能更好地将木环 穿进去。科拉尝试了很多遍都没成功，考夫曼妈妈指出她挥舞指挥棒的速 度还不够快。她耐心地为科拉做出示范并鼓励她不断尝试。一遍，又一 遍。那时候虽然天寒地冻，科拉还是玩得满身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她很 开心能玩美慧游戏，和别人玩任何游戏都能让她感到开心。科拉有两根指 挥棒，考夫曼妈妈不用这个——她可以在木环扔向科拉前用手接住它。不 过当科拉指出这不公平时，考夫曼妈妈似乎没那么耐心了，她说公平与否 根本不重要。 科拉开始从更远的地方扔木环。天色暗下来后，闪烁的灯光会让科拉 扔木环时发挥失准，变得更难接住。 没过多久，科拉已经掌握得很好。她会把木环抛得高高的，有时间 跑到木环下用一根或两根指挥棒接住它。那天，考夫曼妈妈允许科拉晚些 睡，一个人再玩会儿。科拉很早以前就想玩这个游戏——指挥棒戳中木环 08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的那一刻会让她觉得无比满足。到圣诞节的时候，她能够抛起木环，让它 在空中转两圈，还能用两支指挥棒接住它。她能接住抛到身后的木环， 能够将手臂绕过另一只手的肘部接住木环，能将木环抛得高到引人脱帽欢 呼。科拉甚至闭着眼睛都能接住木环，不过只成功了两次。第三次她差点 摔断了鼻梁，这让她不敢再试。 考夫曼夫妇都认为是时候让她带着木环去上学了。 “你根本用不着和她们说话，”考夫曼妈妈说，“只要站在那儿表演 给她们看，让她们知道你有多厉害。如果你想微笑，就大胆地笑吧。如果 女孩们想和你一起玩，你也可以和她们一起。” 科拉第一次带着她的指挥棒和木环上操场是在一个寒冷但有太阳的早 晨。孩子们一如既往地忽略她，一些女孩玩着美慧游戏，还有些女孩等着 上场。男孩们都聚在树边。科拉挪动身体，做准备活动的时候，能感觉到 脚底的鹅卵石在跳动。她把辫子甩到肩后，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现在就 和在家时一样，一样的木环，一样的指挥棒。”可是她用指挥棒穿过木环 时手还是有些颤抖。 她接住了几次高高抛起的木环，接住了几次抛到身后的木环，一遍 又一遍。她知道大家都在看着自己，也听到其他女孩停下了手中的游戏。 她又一次抛起木环，抛得比之前几次都高，而这次接住木环时，她身后有 个小男孩—— 一个她永远不会知道是谁的男孩——他高喊道：“哦，科 拉，你可真棒！”就在这一刻，一切都改变了。正如考夫曼妈妈预料的一 样，两个大一些的女孩走向了她。她们想知道为什么科拉把木环抛得那么 Chapter 6　新生活 083 高都能接住，她是在哪儿学的，还问科拉能不能再表演一次。 “纽约。”科拉一边说一边将木环高高地抛向空中，她感到太阳把自 己的脸照得暖暖的。她还没有做好抬头看他们的准备，“每个纽约人都擅 长这个。” 从那时起，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美好得让人费解。女孩们甚至会争 抢起和科拉玩耍的机会。一些女孩对科拉友好起来，即使在游戏之外的时 间仍然保持友善。科拉从没邀请过任何人到她家玩，不过大家对她似乎都 比从前更好。还有人冒着惹怒他们父母的危险和科拉一起回家。“你可真 棒，”一个女孩告诉她，“我爸爸说一些人能够战胜他们的过去。” 一切都因为这场游戏，一只木环，两支指挥棒和一套规则。说实话， 科拉觉得自己好像欺骗了大家。她还是之前的那个她，还是那个从纽约来 的、身份不明的棕发女孩。这个游戏没能让她变得更加美丽或智慧，除了 能用指挥棒接住木环外，科拉没有任何变化。这游戏其实没那么有意思， 抛接的变化只有那么多，练了一段时间后就没什么挑战和进步的空间了。 不过这个游戏科拉玩了很久，玩厌之后还继续玩着。让她继续坚持的原因 即是她最初开始游戏的原因。 “我觉得你的亲生父母可能都是好人。”一次，考夫曼妈妈对科拉说。 那是她的十四岁生日，这是考夫曼夫妇心中的生日，即科拉下火车的那一 天。那时候她和考夫曼妈妈在厨房里洗土豆，削土豆皮，考夫曼妈妈一直留 意着她，确保刀片不会刮到科拉的手。蛋糕已经放进了铜烤箱里，虽然那 时的气温很低，可厨房里很暖和，窗户的玻璃上结着一层厚厚的蒸汽。 08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我从没对你说过这个。”考夫曼妈妈停下手中的活低头看着科拉， “可你现在长大了，可以知道这些了。”她又开始削土豆，削的时候还在 留意科拉的手，“那时候我对隔壁的林奎斯特太太说我们打算领养一个 从火车上下来的孩子。她告诉我，除非我想要个帮工，否则千万别那样 做。”考夫曼妈妈有些难为情地看了科拉一眼，“她说你不会真正爱我 的。她说孩子如果不是刚出世就带在身边，对父母一定没有感情。” 科拉想了想这句话，手中还在继续削着土豆。林奎斯特太太说得不 对。这简直太荒谬了，她怎么可能不爱考夫曼妈妈？每当和科拉一起在花 园里拔草时，这个女人都会唱“黑色是我小心肝的发色”来逗她开心。这 个女人也有生气的时候，可是除了轻柔的爱抚，她从没动过科拉一根手指 头。她怎么可能不爱她们一起在厨房忙碌的时刻？不爱这烤炉里的蛋糕香 和削土豆的声音？ “她说这是有科学依据的。”考夫曼妈妈将两个土豆扔进水里，用拇 指搓掉土豆表面的泥巴，“后来我们有了你。你一开始就想要我的拥抱， 虽说不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可你很快和我亲昵了起来。”她对科拉露出 微笑。科拉还小的时候，觉得考夫曼妈妈的牙齿就像小精灵一样，歪歪斜 斜地挤在一起。“我们拥抱你，你会抱紧我们。我们吻你的脸颊，你也会 吻回来。你坐在我的大腿上，也坐在考夫曼先生的大腿上。林奎斯特太太 说，当你是个婴儿的时候一定有人抱过你，可你又说修女们不会对你们拥 抱和亲吻。” 听到这个说法科拉忍不住笑出声。考夫曼妈妈按住科拉手中的刀，怕 她不小心伤到手。虽然经常在烈日下劳作，她的皮肤却比科拉白得多。 “也许是其他孩子抱的？” Chapter 6　新生活 085 也许吧。科拉记得她和玛丽·简手牵手的样子，还有她最早的那段记 忆，那个披着围巾的黑发女人。那是真实的记忆吗？最开始抱着她的人是 她吗？大一些的女孩说，科拉进孤儿院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的名字了。 她看了考夫曼妈妈一眼，科拉从未对她提到过披围巾的女人。科拉怕 那会伤害到她，眼前这个女人喂她吃蔬菜和蛋糕，给她做衣服，梳辫子， 发烧时还会一直陪在她的床边。也许，即使想想那个披围巾的女人都是对 考夫曼妈妈的背叛。科拉把额头靠在考夫曼妈妈的肩膀上，作为一种无声 的道歉。考夫曼妈妈的裙子上有一阵淡淡的薰衣草香味。科拉抬头时，看 到考夫曼妈妈的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 “没关系。”她抚了抚科拉的头发，“我们如今就陪在你身边。” 可是有一天，突然间，他们永远不能再陪着科拉了。 事情发生在一个十一月初，那时候白天还挺暖和，夜晚的习习凉风吹 走了讨厌的蚊子，让人感觉舒适愉快。谷仓边整整齐齐地摞着两堆干草， 科拉已经去了学校。那天她画了一张太阳系星系图，在每颗行星下工整地 写下了它们的名字。那一年科拉十六岁，是学校里年龄最大的学生，已经 可以帮老师教年纪小一些的学生。科拉很会画画，也很会解答问题。考夫 曼妈妈说科拉已经可以做老师了——也许能在附近的镇里。 科拉回家的路上，一个雇工找到了她。那雇工是个年轻的挪威男人， 不过英语说得很好。他力气很大，能轻松地举起一只发狂的成年猪。可是 当他停在科拉面前时，却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他跑到科拉的学校找 她，好不容易找到科拉时，却不说话了。 08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你说什么？”科拉惊讶地问。一阵秋风吹到科拉脸上，也扫走了前 方道路上的沙尘。她能看到远方的风车和谷仓的仓顶。科拉从没想过自己 好不容易得到的新生活有一天将不复存在，和她纽约生活的终结一样，突 然而至且无可挽回。 雇工非常遗憾地告诉科拉，一场意外发生了。 科拉回家时雇工一直跟在她身后，确保她搞清楚了状况。一个小时 前，他爬上粮仓朝里看，见到考夫曼夫妇的尸体已经开始发蓝，不过他们 看上去非常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他们躺在谷堆上，考夫曼太太就躺在 考夫曼先生身边。挪威雇工没想过他们会摔下来，更没想到一人摔下来 后，另一个会跟着摔下。他们就像平常一样，一起从谷仓往下跳。挪威人 说谷仓里发生了粉尘爆炸。他们一定是估算错了逃跑时间。他们去得很 快，也没什么痛苦。这时候已经有雇工去找牧师了。 科拉在雇工间奔跑，穿过田间跑向谷仓。她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 深深地陷入手掌中。科拉迅速而坚定地走在泥土和发黄的秸秆上，几只草 蜢绕着她的靴子乱飞。狗儿们在科拉身边奔跑，以为她是在玩游戏。科拉 闻到粪球和新翻过的泥土味道，她熟悉的一切突然间变得令她恐惧。科拉 将身边的狗踢开，当她抓住梯子时，几乎要疯了。科拉觉得自己喉咙里的 血液都沸腾了。雇工们把科拉拉回来，他们说她上不去，也不该爬上去。 安全地把尸体运出需要再等一段时间。科拉看不见也闻不到里面的有害气 体，如果她真的进去，一定会和考夫曼夫妇死在一块儿的。科拉再次扶住 梯子，两个雇工费尽全力才将她拖回房里。 那天晚上林奎斯特夫妇来了农场，他们低下那头发花白的脑袋，在科 拉床边不断地呼唤她，直到科拉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告诉科拉她并非孤 Chapter 6　新生活 087 身一人。他们的孩子已经长大离家，科拉可以搬过去和他们一起住。林奎 斯特夫妇一直是他们的好邻居，都愿意全力帮助科拉。他们坚持邀请科拉 同住，至少住一段时间，住到农场的归属最终被决定为止。虽说科拉能打 理好农场，可女孩子一个人住着终归是不好的。那个挪威人和其他雇工可 以帮忙照料田地。 不久后，林奎斯特太太开始后悔把科拉带回家。“我们没想到，正是 我们的决定让你更轻易地变得一无所有。”她把科拉吃剩的食物拨进污水 桶。林奎斯特太太透过自家的窗户看了一眼考夫曼农场。“要不是那样， 治安官们至少还得想办法赶你走。” 林奎斯特太太还一遍又一遍地告诉科拉，考夫曼夫妇绝对想不到自己 会那么突然地离开。要是早知道，他们一定会立下遗嘱，将科拉列为他们 遗产的继承人之一。他们把科拉当作亲生女儿一样疼爱。这句话林奎斯特 太太从她邻居的口中听到过多次，她愿意为科拉上庭作证。林奎斯特太太 说考夫曼先生的女儿和她的兄弟们夺走科拉继承权的行径冷酷无情，令人 发指。还说人们很有必要修改相关法律。 科拉——考夫曼家的女儿，也透过窗户看着自己遍布秋意的旧宅。当 林奎斯特太太说到考夫曼先生的女儿时，她指的是考夫曼先生嫁到堪萨斯 城的女儿，而不是科拉。考夫曼先生的女儿请了个律师，他们坚称科拉并 非继承人，她和考夫曼先生既不是夫妇又没有血缘关系。那个律师指出科 拉只是被随意挑选出来的。考夫曼夫妇可以从火车上挑选任何孩子，如果 科拉将他们的仁慈误认作亲人般的疼爱，那她真是天真得可悲。如果考夫 曼夫妇真的希望科拉出现在遗嘱中，他们一定会早做准备。 科拉已经无力生气。每天起床，她都感到沉重的哀伤压着她的胸膛。 08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林奎斯特夫妇要来了科拉所有的私人物件，包括她的睡衣。不过科拉根本 没力气换上睡衣，她白天穿着什么衣服，晚上还穿着它睡觉。她整天想着 考夫曼夫妇，想到那个挪威人说他们走得很安详，可他们的尸体已经开始 变蓝。想到一定程度时，科拉甚至不再梳头发。林奎斯特太太有四个女 儿，其中一个死于白喉。她用沾着熏肉油的梳子梳开科拉杂草般的乱发， 并警告说她下次会直接剪掉科拉的头发。如果那样就太可惜了，因为在她 眼中，长长的鬈发是很漂亮的。科拉强打精神给自己梳头。借住在别人 家，还把自己弄得那么不像样，这实在不成体统。林奎斯特夫妇之前只想 让她借住几天，也许一个礼拜。可现在她却无处可去了。 林奎斯特先生和牧师谈到这件事，牧师也觉得科拉在财产继承问题上 被算计了。他记得考夫曼夫妇曾经提过，他们想要正式收养科拉。牧师 说他可以作证，证明考夫曼夫妇从没把科拉当过仆人，他们只是没抽出 时间办理正式的收养手续。还有一个好消息，牧师将科拉的情况告诉了 他的儿子，他儿子住在威奇托市，碰巧认识一位业务熟练、名声斐然的 律师，他愿意无偿帮助科拉。这位律师想要和科拉见一面，看自己能不能 帮得上忙。 那时候科拉称他为卡莱尔先生。他是科拉见到的第一个穿着背心马 甲、配套衣裤和干净鞋子的男人。他第一次站在林奎斯特家布满尘土的门 廊前，摘下帽子念出科拉的名字时，林奎斯特夫妇都从房里出来，紧盯着 他看。他们都不敢相信，一个像卡莱尔先生这样的人，尊贵到能让马夫在 车内等他的男人，居然会大老远来到乡下帮助科拉。 科拉一直盯着眼前的茶壶，看自己在茶壶中的倒影。她不在乎她的律 师是否英俊，甚至对这个案子毫不关心。考夫曼家真正的女儿送来了一叠 Chapter 6　新生活 089 法律文件，其中一些文件上，科拉的名字被写成了“科拉·不详”。当科 拉第一次看到她的姓氏被写成“不详”时，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呼吸了。那 种感觉还没走远。如果科拉能分得一份卖农场的钱，她将不再是林奎斯特 夫妇的负担。不过故去的考夫曼夫妇再也回不来了，她也永远是那个“科 拉·不详”。 客厅里，卡莱尔先生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就忙着阅读科拉收到的法律 文件。他指出，对方将科拉的姓氏标为“不详”是极为荒谬的，他同样会 在这一问题上为科拉争取权益。卡莱尔先生坐在林奎斯特家的木摇椅上， 可他没有摇动椅子，而是将一叠文件稳稳地摆在膝盖上。他的脸上有一处 刮胡须时不慎留下的伤口。卡莱尔先生说，牧师对他提到科拉时，说的是 “科拉·考夫曼”。他问科拉在学校注册时用的是不是这个名字。科拉坐 在林奎斯特太太身旁，近距离地看着卡莱尔，对他点点头。科拉发现，自 己眼前的这个男人的确仪表堂堂。他的头发与浓茶的颜色相似，身材看上 去也非常健壮，而且他明确表示了自己会竭尽全力地帮助科拉。 “我需要对你的过去进行一些了解，还想知道你在考夫曼家的生活， 以及考夫曼夫妇如何待你。”他看了一眼怀表，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尖头 钢笔，“这大概花不了一个小时。你没什么问题吧？” 科拉又点点头。林奎斯特太太俯身倒茶时给了科拉一个鼓励的微笑。 林奎斯特家人对科拉那么有耐心，而且很乐于帮助她，他们甚至为了她去 寻求神父的帮助。这时候通常是林奎斯特太太午睡的时间，可她必须陪在 他们身边，因为将科拉和律师单独留在客厅是不合适的。科拉占用了林奎 斯特太太和卡莱尔律师的宝贵时间，顺从是她能做到的最基本的事。 科拉用清晰嘹亮的声音尽可能完整地回答了卡莱尔律师的问题。她说 09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自己从来都不是考夫曼家的仆人。她和其他孩子一样都会帮家里干些家务 活，可考夫曼夫妇真心将她看作自己的孩子。考夫曼先生为她做玩具和娃 娃，考夫曼妈妈给她做衣服。没错，她说的是“考夫曼妈妈”，一直以来 科拉都是那样叫她。是谁让她这样叫的？科拉想不起来了。她告诉卡莱尔 律师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坐在教堂里的情景，告诉他自己不愿上学的时候正 是他们让她坚持下去，如今科拉对他们当时的鼓励由衷地感到感激。科拉 对卡莱尔律师说了自己的小房间，房子里有小床和梳妆台，告诉他考夫曼 夫妇把自己从车站带回家前就允诺她将有自己的房间。 “车站？”卡莱尔律师抬起头，抱歉地看着科拉。 就在这一刻，林奎斯特太太开始打呼噜，她张开嘴巴，脑袋倚在沙发 靠垫上。科拉还以为她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呢。她被这呼噜声逗乐，露出 了微笑。笑过后科拉感觉有些不自在。 “好吧，我还以为我说的很有意思呢。”科拉说。 卡莱尔先生同样笑了起来，“我们要不要叫醒她？” 科拉摇摇头。她的思绪已经飘到那列火车上，她想起自己还是个孩 子时，在漆黑的夜里随着火车一路前行，不知道自己将去向何方。不过科 拉没有对卡莱尔先生说到自己当时的感受，而是说了自己第一次遇见考夫 曼夫妇的场景，他们问她愿不愿意做他们的小女儿。她对卡莱尔先生说了 那列火车，她被选中前停留过几站，孩子们在市政厅和教堂里唱“耶稣爱 我”。如果你没被选中，就得回到火车上。科拉记得车厢前部有一只装满 水的木桶和一只木勺，如果你渴了，可以走到前面舀些水喝。 说了一会儿，卡莱尔先生停下手中的笔，用手托着下巴。 “天哪，”科拉说，“看来我的话要让你睡着了。” Chapter 6　新生活 091 “完全不会。”他看了科拉一眼，又将目光放回笔记本上，“你在纽 约有家人吗？你还记不记得？”科拉对着面前的茶杯眨眨眼。她唯一的一 段记忆可能并非事实，可她清楚地记得那个女人的样子，清楚到梦里也能 见到她，见到她红围巾磨损了的边缘。 “很抱歉。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并非易事。”卡莱尔律师放下手中的 笔，将一块白手帕递向科拉。看到科拉没有要哭的迹象，他又把手帕放回 口袋。 “我没事。”科拉说，“只是很长时间没想过这个问题，也许你会感 到奇怪。”她抬头看卡莱尔先生，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卡莱尔先生耸耸肩，“我也不知道。我和父母、妹妹住在威奇托，并 在那儿长大，没人在我六岁的时候将我送上火车。” 林奎斯特太太又爆出一个响亮的呼噜声。 科拉露出微笑，她的目光落到卡莱尔先生的手上，看到他的指甲整齐 而干净。“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从火车上下来，我们好像就成了另外一 个人。虽然我们那时候还小，可我们都明白。至少我知道，我们应该表现 得乖乖的，别人希望我们怎样我们就应该怎样。就我个人而言，我要成为 考夫曼家的女儿。这是我的幸运。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可我不断思考着这 个问题。”科拉摇摇头望向一边，“我不知道探究这个有没有意义。” “一定有的。” 卡莱尔先生话中的说服力让科拉心中一惊。他看她的目光是那样专 注。科拉用手扫了扫自己的脸，不知道脸上是不是沾了什么东西。什么也 没有。说实话，卡莱尔先生想表达的似乎也不是那个意思。科拉不知道该 怎么办。 09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我很感谢你的帮助，”她说，“真希望我能付给你酬劳，很抱歉我 没有一开始就告诉你。此刻的我已经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了。” “当然。”卡莱尔律师终于将目光挪开，“我想让你知道，在我眼 中，你是个相当有教养的淑女，只不过暂时遇到了难关。你表现得很坚 强，丝毫没有怨天尤人。” 科拉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即使林奎斯特太太正打着呼噜，她仍然能听 到卡莱尔律师怀表跳动的声音。他不是说自己只会待一个小时吗？科拉不 知道现在是几点，可她确定他们交谈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一小时。 “您还要来些茶吗？” 他摇摇头，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科拉不知道他为什么还不走，也不 知道现在该怎么办。她已经告诉过他自己付不了钱。 “住在城里一定很有意思。”科拉此刻能想到的只有这个。 “是的。”卡莱尔律师露出热情的微笑，“有很多事可以做。城里有 一家汽水店，里面有带镜子的墙面，天花板上还装着电风扇。”他指了指 林奎斯特家光秃秃的天花板，做出旋转的手势，“只要花一便士就能买到 糖果，各种糖果都有，还能买到麦芽奶昔。” 卡莱尔律师的行为让科拉难以理解。他待着不走，一直看着科拉，眼 神中尽是专注。考夫曼妈妈曾说科拉胖乎乎的小脸很有意思，有一种独特 的美。科拉小时候相信过这句话，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开始怀疑考夫 曼妈妈说这话只是为了逗她开心。科拉在学校里观察过男孩们的举动，观 察他们在某些特别的女生面前的行为。她知道女孩们美丽的容貌能胜过一 切。在科拉赢得美慧游戏的冠军后，男孩们都对她礼貌起来。然而——没 错，这是事实——这个绝对英俊的律师在林奎斯特家客厅里待的时间已经 Chapter 6　新生活 093 够长了，他看科拉的样子，好像科拉是一道不可错过的风景。 “听上去棒极了。”也许是回答得太响，林奎斯特太太咳嗽一声醒了 过来。科拉和律师立刻陷入沉默，两人都望向一边，好让林奎斯特太太镇 定下来。当他们再回头时，林奎斯特太太已经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她对科 拉微微一笑，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好像这茶水还是热的，她也没有错过任 何谈话一样。 “我该告辞了。”卡莱尔先生拎起公文箱，把笔记本放进去，“谢谢 你，林奎斯特太太。谢谢你，考夫曼小姐。”他站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 科拉一眼。科拉随着他一同起身，她的头发差一点碰到了卡莱尔先生的肩 膀。科拉这才意识到，刚刚的一个多小时里，她从多日来的伤痛中暂时抽 出了身。 站在科拉身旁的林奎斯特太太见她神情有异，“亲爱的，你还好吗？” 她点点头。不可思议的是，那一刻科拉真的感觉不错。 卡莱尔先生很快就帮到了科拉。他们甚至没有上庭。新年刚过，考夫 曼家的女儿和她的兄弟们便同意了调解协议。科拉分不到卖掉农场后收益 的四分之一，可她至少能付给林奎斯特家一些钱了。她搬出去后，手中的 钱也足够用到结婚或找到工作的时候。这些钱让科拉觉得好过了些，使她 对未来更有信心。不过真正让她觉得精神一振的，其实是她的新名字。她 已经被堪萨斯州正式认定为“科拉·考夫曼”。 科拉给卡莱尔先生在威奇托的办公室寄了封信，说了自己对这笔钱的 规划：她会独自前往威奇托市的费尔蒙特大学，学习该怎样做一名老师。 09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她感谢了卡莱尔先生的善行，提到他的怜悯和善意对自己的重大意义。科 拉在信的结尾处写上“献上我诚挚的谢意和感激”。这句话实际上并不能 代表她的真实感受。事实上，科拉一遍遍回忆起和卡莱尔先生在客厅共处 的那段时光，她常常想象，搬到威奇托后，他们有可能会再次相遇。威奇 托算不上大城市——他们一定会遇见的。而他有可能还没结婚呢。可是在 更多时候，科拉明白这些幻想不过是她的白日梦而已，是不可能真正发生 的。就算她真的在威奇托遇见卡莱尔先生，他也不见得记得自己。他们很 多方面都不相匹配。卡莱尔先生对她的帮助只不过是出于善心。 不过在科拉的信寄出的一周后，卡莱尔先生回来了。这次他带了一束 红色康乃馨，很明显比上回紧张得多。 卡莱尔先生的追求正对林奎斯特太太的心意——没错，她说这显然是种 追求。她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这些男人们在想什么。林奎斯特太太还说这并不 让她感到惊讶——科拉是个可爱的年轻女人，有着纯洁的心灵和品德，得妻 如此，夫复何求？林奎斯特太太认为很多男人，甚至包括一些富有的成熟 男人都更愿意娶一位冰清玉洁的乡下姑娘，而非精于世故的城里女人。之 前那场法律纠纷正好给了卡莱尔先生一个认识科拉的机会。没错，他的确 比科拉年纪更大，学问更深，但很多夫妻难道不都是这样？他没有在科拉 面前摆过架子，一早就被她俘获了，这一点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甚至连科拉都能看出。艾伦——她现在叫他“艾伦”了——一见到 她就眼睛发亮。他想要科拉一直陪在自己身边，陪伴在这个英俊、体贴的 男人身旁。然而科拉的一些情感让她觉得惶恐不安——她的轻率，激动之 Chapter 6　新生活 095 情，想要挽着他胳膊的渴望。要知道，去年秋冬时候的噩耗才过去没多久 呢。林奎斯特太太认为科拉不该感到内疚，考夫曼夫妇若是泉下有灵，也 会希望科拉得到幸福的，她应该得到这一切。 “我帮你调查了一番。”林奎斯特太太压低声音说。这时候林奎斯 特先生在屋外喂猪，就她们俩在房间里。“他出生于名望之家。我有几个 住在威奇托的侄儿，他们曾和卡莱尔先生的母亲交谈过。他们说她很有文 化，讲起话来有理有条。” 听到这话后，科拉第二天就到校舍求她以前的老师借她几本能帮她改 善语法的书。老师说科拉的语法已经很棒，比其他同学好很多。可科拉仍 然坚持。老师最后借了本霍勒斯·萨莫·塔贝尔的《语言与语法》给她。 书中的引言提到：自信是打开艺术之门的钥匙，而不懈的学习是灌溉信心 的甘露。不过书后面提到的一些语法规则让科拉紧张起来。那天晚上， 林奎斯特夫妇入睡后，科拉举着蜡烛和书本读了很久才睡。她反复了解主 谓一致、动词和分离不定式的用法。一些规则是科拉在学校里学过的， 但不是全部。她不断练习，学会在什么地方用什么词，又有什么词是不该 用的。虽然说最让科拉担心的是她的谈吐，可她还是认真学习了标点的用 法、字母的大写和适当的敬语，以应对未来给艾伦母亲写信的可能。 艾伦带科拉前往威奇托，到他父母家中赴宴。他父母亲的房子气派而 现代，室内配有卫生间，马桶上还有一根拉动的细绳用来冲水。科拉觉得 非常紧张，她认为艾伦的父母会对她的肤浅和平庸感到失望。虽然她戴着 饰有花朵的帽子，穿了艾伦买的时髦窄裙，但仍然觉得很没自信。艾伦为 09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科拉准备了赴宴的服装，这意味着他们会观察她的衣着。于是科拉又找了 本关于餐桌礼仪的书，并努力记住书中的每个细节，生怕有所遗漏，让艾 伦的父母觉得自己是个可笑的乡巴佬。 不过让科拉惊讶的是，她一进门科拉的家人就热情地同她打招呼。科 拉说出的每个句子都让艾伦的父母和他漂亮的妹妹感到佩服。艾伦的母亲 个子很高，有着和她儿子一样的眼睛，她说科拉与艾伦描述的一样真诚、 好脾气。艾伦的父亲和科拉碰杯时夸她是个“绝妙的小可爱”。晚饭后， 艾伦的母亲握着科拉的手，说她明白科拉经历了丧亲之痛，并希望自己的 家人能给她带来些许安慰。科拉看到这个女人脸上露出真诚的善意——她 的脸上完全没有科拉之前害怕见到的批判与嘲讽。 没过多久，艾伦告诉科拉，他已经将一切都告诉了家人。告诉了他们 科拉的案子，还有她来自纽约火车的事实。艾伦说他的父母对她充满同情 与尊敬。科拉并没有对他们讲到自己来考夫曼家之前的生活，而科拉的父 母相信，这对大家，对科拉本身而言都是最好的选择。科拉已经与艾伦相 处了很长一段时间，如果科拉不愿意公开讨论自己的身世，大家最好避而 不谈。在他们看来，科拉是个长在麦弗逊郊外农场中的好姑娘，人们只需 要知道这些就够了。 科拉当即对卡莱尔夫人的观点表示了赞同。她太需要一个新的开始 了。威奇托的人没必要知道她是从火车上下来的，也没必要知道她曾被唤 作“科拉·不详”。如果林奎斯特太太说的没错，她也能梦想成真的话， 她很快将成为科拉·考夫曼·卡莱尔。这对科拉而言是个重要的改变。她 将成为艾伦的妻子，成为他家庭的一分子，将要拥抱好运和艾伦狂热的 爱。她的世界将会改变，就像很多年前她第一次遇见考夫曼夫妇一样。 Chapter 6　新生活 097 Part Two 啊——不，他不愿让梅拥有所谓的纯真，这会封杀她的想象力，扼杀她的感 受力…… ——伊迪丝·沃顿《纯真年代》 Chapter 7 初入纽约 露易丝撂下旅行袋，举起双手，大 声宣布自己爱上了纽约城。 出租车驶离时，她们的双脚已经踏上了西86大街的土地。露易丝撂下 旅行袋，举起双手，大声宣布自己爱上了纽约城。 “她和我想象的完全一样！”露易丝把手放下，看着街上按着喇叭缓 慢前行的汽车和射入空气中的车灯。她双目放光地转向科拉。“我一直都 知道，这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 科拉虽说已经精疲力竭，却也露出一个微笑。从踏进中央车站广场后 露易丝一直都是这副样子。她们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说着各种奇 怪的语言，穿着暗色的外国服饰。有人抽烟，有人咳嗽，摩肩接踵。露易 丝说自己好像走进了梦里。科拉只是点点头作为回应，她的目光游离在人 群中，看着车站内蓝色的拱形天花板和两边宽敞的出口。这是个宏伟的广 场，比威奇托火车站大得多，几乎能装得下一整间车站。也许她曾经到过 这儿，和其他孩子一起离开这个车站，不过她已经记不得了。科拉对这儿 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要是那时候在车站待得更久一些，她也许会有更深 的印象。当露易丝见到42大街的出口时，她加快了脚步，说她等不及要见 见这条人尽皆知的大街，想快点呼吸到这个城市的空气。 在科拉看来，纽约与露易丝之间的吸引力是相通的。她和露易丝走 出大门，步入闷热的空气中。行人们都来去匆匆，可是所有男人——戴袖 套的工人、水手甚至包括西装革履的男人们，他们虽然步履匆匆，目光却 10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不由得久久地落在露易丝身上。穿着丝绸裙的漂亮女人们转过头观察露易 丝的发型，她短短的刘海看上去那样特别，至少科拉希望她们关注的是露 易丝的头发。那天早晨，在火车上，露易丝换了件浅绿色的裙子和一件白 色短袖上衣。那是件深V领的上衣，露易丝向科拉发誓，说她母亲对这件 衣服没有任何意见——这就是她买的。几番僵持后科拉还是妥协了。要么 露易丝在撒谎，要么麦拉的判断力有大问题，这两点在科拉看来都不像事 实。当露易丝漫步在纽约街头时，很多双眼睛都停留在她可爱的脸颊、笔 直的黑发和绣着玫瑰花边的低胸衣上。露易丝装作没注意到人们的目光， 不过据科拉在一旁的观察，她显然早就意识到了。 科拉知道自己今天看上去状态一般，她需要洗个澡。过了芝加哥后， 火车上的窗户几乎一直开着，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涂上了油脂，加热，最后 沾上灰尘。长途旅行已经耗费了她的全部精力。她拖着露易丝小心翼翼地 走过一条宽阔的大街，来到出租车站。“这儿的生活节奏似乎更快。”露 易丝的目光越过科拉的肩膀，“你注意到了吗？他们走起路来，说起话 来，做起任何事都更快！” 露易丝说得没错，这儿充满了喧嚣，到处都是人。科拉没有抬头看城 里林立的高楼，让自己显得像个呆呆的乡巴佬。从纽约回乡的人曾警告过 科拉，因此科拉很小心地提防着小偷和骗子。只不过在她们等车的这段时 间里，并没有见到小偷和骗子。进了出租车后，她们相对安全了。科拉睁 大眼睛，见到了比想象中多得多的建筑、汽车、火车、手推车。她曾经在 报纸上见过纽约城的照片，报上刊载着城内的街景和游行队伍。多年来， 科拉细心收集着这些报纸，从中搜寻任何有关信息—— 一个街角、一幢 建筑的外观、一位路人的表情——这些都有可能让她想起自己的童年生 Chapter 7　初入纽约 103 活。不过单凭照片她无法想象出城中的噪声、发动机、喇叭、手提钻、钻 头发出的声响和高架列车的刺耳噪声。当她回家后，要让她对大家形容起 纽约，她会说纽约就像是一百条最繁忙的道格拉斯大道，人们挤在一起摩 肩接踵，着实让她感到不知所措。 露易丝的热情一直没有消减。她们来到西86大街，爬上三段楼梯，在 松动的地板下找出门钥匙。正如女房东对伦纳德·布鲁克斯说的，她们的 房子并不尽如人意。即使这样，露易丝仍然充满热情。 “这儿还不赖。”露易丝伸手开灯，灯却不亮。希望她们需要的只 是换只灯泡。这间屋子的客厅很小，墙壁已经开始泛黄，屋内大半空间都 被写字台、圆形工作台和椅子占据。房间内没有窗户，桌子上方的墙壁上 挂着一张画着暹罗猫的油画。科拉尾随露易丝来到一间狭小的厨房，这间 厨房的构造和客厅完全相同，不过墙壁被刷成了淡绿色。卧室里倒是有窗 户，还有一盏风扇，不过这儿没有地毯。床边一扇门直通向浴室，而卧室 外头甚至没有门用来遮挡。 露易丝扑通一下跳到床上，还直夸它舒服。她说纽约人其实不怎么在 乎家的样子，因为他们几乎都不着家。“我觉得没什么问题。”科拉打开 了浴室的莲蓬头，露易丝不得不抬高音量，“即使住在衣橱里我都觉得开 心，只要能做我在意的事。” “我们有热水呢。”科拉说。浴室里有扇小窗户，窗户对面就是通 风井。浴室的墙不知为何被刷成了血红色，不过科拉更关心的还是墙上的 橘色条纹。她此刻最需要的就是洗个热水澡。科拉脱下鞋子，把头探入卧 室。 “亲爱的，我打算洗个澡，你要先用用洗手间吗？” 10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不用。你放心洗好了。”露易丝接通电源，打开风扇，“就是别洗 太久了，我等不及想出去转转呢。” 科拉靠在浴室的门框边，用手给自己扇风。“你饿不饿？我们在火车 上——”她抬高音量，让自己的声音盖过流水声，“我们在火车上可饱餐 了一顿。” “不。我一点儿也不饿。我们应该去看看时代广场，去体验一回乘地 铁的感觉。” “哦，露易丝。”科拉摇摇头，她实在累坏了。虽说火车上的卧铺尽 可能想让乘客感到舒适，装上了扯帘，配有鼓囊囊的枕头，不过科拉一直 小心提防着走廊上来往的陌生人。再加上车厢一直轻微摇晃着，她根本没 睡好觉。 “我想你也许累了。”露易丝用力将她的领子向下拉，“没关系。需 要我捎什么东西回来吗？” 科拉瞪着露易丝。楼下有一辆车熄了火。露易丝对科拉眨眨眼，露出 微笑，好像一切理所当然一样。 “已经快天黑了。”科拉用下巴指了指卧室窗户，窗外大概六英尺远 的地方又是一堵墙，“你明天早晨就要开始上课了。” “十点钟才开始呢，我没关系的。”露易丝侧身从科拉身边溜过，到 浴室里照镜子，对自己镜中的倒影投去欣赏的一瞥。她的样子还是那么美 丽。虽然经历了舟车劳顿，露易丝的身上还是很好闻，没有汗味、灰尘和 疲劳的影子。她还穿着高跟鞋，而科拉已经脱了鞋，因此她们在镜中的高 度是一样的。 “露易丝。”科拉叹了口气，站稳身子。她们无可避免将开始一场争 Chapter 7　初入纽约 105 论，科拉看了浴缸一眼，瞧瞧放了多少水。“抱歉，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出 去。” 露易丝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她深吸一口气，低下头走回卧室，“我不 会离得太远，就在附近转一小会儿，别担心。” “我绝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出去。”科拉靠在门框上，“说实话，我觉 得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露易丝转过头，略微低下了那满头黑发的脑袋。她这样子在科拉看 来，就像只公牛。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支起胳膊，站在墙壁和床之间。因为穿着V 领衫，科拉甚至能看见她丰盈的胸部。“我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囚犯。那 请你说说我到底犯了什么罪？究竟为什么遭到起诉？” 科拉揉了揉眼睛，她此刻没心情听露易丝的胡言乱语。如果还不把紧 身衣除去，她会像一只被塞得太满的香肠一样爆开。 “我饿了。”露易丝扬起下巴，“我刚刚才意识到。我就在楼下吃点 东西，你洗澡的这段时间就行，我不会去太久的。” “如果你真的饿了，我穿上鞋和你一起下楼。来的路上我看见一家尚 在营业的小餐馆，就在这条街上。明天我们可以一起去市场买些食物。” 露易丝咂了咂舌，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这真是太蠢了。我不过想 出去走走，有必要让人陪同吗？” 科拉也将目光放到天花板上，那儿有一块兔头形状的水渍。“这是为 了保护你。” “保护什么？” 真气人，她们明明讨论过这个问题。科拉摇头，她无法再容忍露易丝 10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故意问这些荒唐的问题，听到自己的回答后又报以嘲笑，再没完没了地问 下去。 “保护什么，科拉？让我避开威奇托人的微词？避开我未来丈夫那些 爱说长道短的朋友们？”露易丝微笑着摇摇头，“根本用不着，这儿没人 知道我是谁。”她抬起头，眨眨眼睛，“想想吧，我可以一个人逛街，而 且总有一天能够嫁得出去！” “你难道想被强奸吗？” 女孩不说话了，显然受到了惊吓。这让科拉觉得很满意，她终于被吓 到了。科拉依然靠着门框，虽说穿着袜子，可她仍能感觉到地板传来的阵 阵凉意。 “看来你比较喜欢开诚布公，露易丝。因此我最好对你坦诚相待。如 果刚才的话让你受惊，我很抱歉。不过说实话，这也是我不让你深夜独自 漫步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原因，尤其是穿着这样的衣服。” 露易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领口，像个生气的孩子一样噘起嘴。 “你还会和自己不认识的男人交朋友，让他们为你买东西。这些人极 有可能借此将你推入墙角。我想你还没有足够的判断力。”科拉将她的旅 行包扔上床，拉开拉链取出一件棉睡袍，“说实话，万一你有什么不测， 我很难让人们相信这不是你咎由自取的。” 窗外传来一阵喧嚣，人们在楼下唱歌，有男的也有女的。“哦，保利 街！保利街！我再也不会去那儿了！”一个男人莫名其妙地喊了一句。一 个女人哈哈大笑，她的笑声逐渐消失在车辆的隆隆声中。 “好吧，”露易丝轻声说。她使劲瞪着科拉的脸，好像要将这张脸印 入脑海中一样。“我留下。” Chapter 7　初入纽约 107 科拉点点头。她不想那么严厉，可是很显然，这姑娘只听得进严厉的 教诲。“我再说一遍，如果你想下去吃点东西，我可以——” “我不饿。”露易丝转过身，“你洗澡去吧，不用担心，我不会走的。” 一丝不挂的感觉真棒，科拉的肚子和臀部重获自由，双腿也不用被 吊带束缚。她将头发放下，爬进热气腾腾的浴缸里。科拉不得不承认，远 离露易丝，即使只是隔着一扇门，都让她觉得放松。露易丝选择了一个人 生闷气而不是顶嘴和嘲笑，这让科拉生出一丝感激。就算她受到了伤害， 那也是她自己造成的。科拉的儿子们可从来没有这样无礼地对她说过话： 就算他们对她和艾伦定下的规矩感到不满，也只是和其他正派的年轻人一 样，进行无声的抗议。他们绝不会无数次地与科拉争吵，喜怒无常让科拉 烦恼。她想起麦拉的话，想到威奇托那个舞蹈老师。她们都想让露易丝离 开，这原因现在已经很明显了。科拉把身子浸入水中，湿漉漉的头发落在 肩膀上。就让那姑娘一个人生闷气好了，这时候科拉需要静下心好好思 考。今天在出租车上，她也许经过了她父母曾经走过的街道，也许他们曾 带着她共同走过。她眼前的建筑可能就是他们每天见到的。他们还有别的 孩子吗？她的兄弟姐妹？他们的口音和披围巾的女人相同吗？他们和自己 长得像不像？如果他们在街上见到了自己，能认得出来吗？她又能认出他 们吗？科拉反复告诫自己，别抱太大希望。就算她找不着自己的父母，就 算他们已经故去，永远不能和她的家人见面，至少接下来的几周时间里， 她可以在她父母曾走过的路上行走。 门的另一边，卧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科拉用脚趾关掉水龙头，竖 10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起耳朵听房间里的动静。如果露易丝趁着她洗澡的时候一个人跑去时代广 场怎么办？难道要光着身子冲出去拦住她？可她如果坚持要出去呢？科拉 年轻时与露易丝完全不同，她那时对考夫曼夫妇有着绝对的依赖——绝不 会冒险做出露易丝这般的举动。科拉拔掉排水塞，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浴 室的镜子上已经布满蒸汽，她从橱子里找出一条毛巾，把镜子擦干。镜子 里是她红扑扑的脸颊和落在肩膀上的鬈发。她看了一眼自己镜中的胴体， 她的酥胸和娇臀，紧身衣留下的印记已经开始变淡。她用手指按了按那些 红印，红色的皮肤开始变白，按上去感觉一阵疼痛。 这时科拉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于是赶紧穿上睡衣。然后是敲门声， 她探出脑袋，看到露易丝还摊在床上头也不抬地读着一本叔本华的书。 “露易丝！” 敲门声变急促了，但露易丝却好像没听到一样。 “嗨？嗨？这儿是布鲁克斯的行李，还有卡——凯尔的？” “露易丝！”科拉发出嘘声，“我们的行李！我完全把这事儿忘了。 能不能请你开个门？”她指了指自己，“我穿着睡衣呢！” 露易丝看都没看科拉一眼，只是合上书本站起身。她不穿高跟鞋时简 直矮得让人惊讶。 “等会儿。我得先拿上收据。”科拉冲向她的钱包，“还要付小 费。”她在心中计算着。两件行李，提上三楼。她给了露易丝两美元，并 表示行李放在客厅就好。 露易丝一言不发地把钱拿走，没有看科拉的眼睛。她穿过厨房来到客 厅，而科拉一直躲在卧室内。 科拉听到一阵嘟哝和沉重的脚步声。一个男人用某种科拉听不懂的语 Chapter 7　初入纽约 109 言粗声粗气地对另一个男人训话。她关掉卧室的灯，偷看了客厅一眼。她 看见一个上衣湿透、穿吊带裤的黑发男人手中正提着自己硕大的行李箱。 他和另一个男人一起走出科拉的视线，那个男人也浑身湿透，手上提着另 一只箱子。科拉感觉这两个男人身上的气味顷刻间弥漫在整间公寓中—— 被汗水浸湿的衣衫发出恶臭，让她几乎难以忍受。 他们继续用科拉无法理解的语言交流。露易丝步入了她的视线，从一 个男人手中接过一块笔记板和一张纸。露易丝签名时叹了口气，科拉真不 知道她怎么受得了他们身上的气味，能和他们靠得那样近。露易丝还穿着 低领衫，可等在一旁的男人似乎对这视而不见。露易丝签好字，那个男人 用袖子擦去前额的汗珠。 露易丝把钱交给他，又对他道了一声多谢。她看那个男人的时间长得 有些不合规矩。“哦，我的上帝！”科拉想，“难道这个女孩一点儿辨别 力都没有吗？难道她一定要引起每个男人的注意力和渴望才行？” 她将写字板递了回去。 “要来杯水吗？” 沉默。在黑黢黢的卧室里，科拉看见女孩把手伸到嘴边，做出喝水的 样子。男人们表示了赞同，于是露易丝来到厨房，打开碗橱找杯子。科拉 蜷缩在黑暗中，听着露易丝扭开水龙头。过了一会儿，她问他们还要不要 再来一杯，答案又是肯定的。来回了几次后，那两个男人说了几个科拉听 不懂的单词，退到走廊上。 即使在他们关门离开后，他们身上的汗臭味仍然难以消弭。科拉掩 住口鼻走过厨房，差一点还撞到了放杯子的露易丝。科拉把手从脸上拿下 来，直视着女孩的黑眼睛。她还在生气吗？她是不是对自己心怀敌意？她 11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们会不会开始另一场争辩？ “你的头发，”露易丝开口了，“是鬈发。”她的用词是中性的，声 音也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就算她还在生气，也没表现出来。“怎么说呢？ 真挺好看的。” 科拉微微一笑，将头发拨到耳后。艾伦也经常这样说。“谢谢。还 有，我很高兴看到你给他们倒水喝。” 的确如此，科拉感到一阵羞愧，为什么自己想不到这一点呢？她怎么 想不到那些男人会口渴？不过露易丝没必要知道这个。 大概从她们楼上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露易丝似乎很平 静，却也有些冷淡。她拒绝看科拉的眼睛。 “我打算换身衣服睡觉了。”露易丝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行李箱， “这个我明天早上再整理。”她对科拉露出一个敷衍的笑容，“晚安。” “晚安，亲爱的。” 科拉独自坐在客厅桌前。她想给露易丝一些私人空间，让她独处一阵 子。科拉有种强烈的预感，总觉得自己忘记了某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却想 不出究竟是什么。她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行李箱，露易丝的箱子同样硕大 无比。箱子上头还封着“安全运达”的封条。真没想到这箱子居然能安全 运达，她和露易丝一路上都小心提防着来往的陌生人，生怕遇到危险或弄 丢东西。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不过她们都完好无恙。 第二天早晨，她们在街对面的小餐馆里买了鸡蛋和咖啡。收银台后面 的年轻人向她们保证百老汇大街和曼哈顿72大街据此只有一公里远。他说 Chapter 7　初入纽约 111 她们完全可以步行前往：这时候地铁正面临罢工，无轨电车也常年爆满。 他从耳后抽出一支笔，在餐巾上画下地图。 “你们俩是从哪儿来的？我以为我听遍了世界上每一种口音呢。”他 为某人续咖啡时问道。 “堪萨斯州。”露易丝舀了一勺糖。 “坎—萨斯州？”他理了理领结，好像露易丝说了个笑话，“你是从 弄—场来的？”一些食客发出咯咯的笑声，科拉也露出礼貌的微笑。 露易丝的目光开始变冷。“我的口音可不是那样。”她说。 他拾起一只勺子，将它高高地抛向空中，又一把接住。他对露易丝友 好地一笑。“抱歉，美人。可你真是。” 她们出门时，科拉试图安慰露易丝。“他只是在调情。”她理了理遮 阳帽，这一点她完全用不着担心——从露易丝的反应来看，那侍应生根本 没戏。“你才没有口音。” 露易丝翻了个白眼。“你听不出来是因为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我们 听不出自己的口音。我们说起话来像乡巴佬，自己却浑然不知。”她摇摇 头，皱起眉，“我应该感谢他。”她这次说得很慢，小心翼翼地发出每一 个音，“他帮了我。” 他还为她们画了一幅不错的地图。即使上午的阳光让人有些眼花，她 们仍然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露易丝上课的教堂。走进地下室后，科拉长舒一 口气——仅仅下了几个台阶，她汗津津的皮肤就感到一阵凉意。不过地下 室的走廊因为空气难以流通而弥漫着一阵臭气和霉味。远处传来朦胧的华 尔兹钢琴曲，乐曲声随着她们的行进逐渐增大。她们推开门，走向一间天 花板很低的大房间。这儿没有窗户，墙上装着一面大镜子。房间里大概有 11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二十个小姑娘和四个小伙子，他们都光着脚，穿着无袖连体练功衣，把他 们光秃秃的手脚压在镜子前的齐腰高的横木上。一个戴眼镜的女人正坐在 钢琴前对着琴谱弹奏。 “我去换衣服。”露易丝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她指了指一扇红色的 门，很多年轻女人从门内出来。科拉点头微笑，她想说些鼓励的话，一些 能让露易丝不那么紧张的话。可她发现露易丝其实一点也不紧张。她看上 去绝对平静，根本用不着什么鼓励。科拉站在几个舞者身旁，看着露易丝 离开。 一个体态轻盈、留着红色短发的女人用法语发出指令，指导学员们进 行二十分钟的热身活动。看到学员们都能听明白这些法语指令，坐在一旁 金属椅上的科拉不禁疑惑，露易丝为什么看上去一点也不担忧。她是个不 错的舞者。她的双腿比大部分学员更短且稍显丰满，但她可以更优雅地站 稳脚，姿势保持的时间也更长。她的移动似乎比任何人都要轻盈，甚至包 括教员。科拉对舞蹈了解不多，不过镜子前站着一个高个男人和一个戴头 巾的女人，他们时不时会交换意见，给人某种权威的印象。他们也注意到 了露易丝，当她当着同学们的面表演大跳时，戴头巾的女人抬头看了那个 男人一眼，并对他点点头。 戴头巾的女人一抬手，钢琴声就停了，舞者们也停了下来。虽然地下 室比外面凉快一些，可他们都浑身湿透，露易丝也是。他们衣服的前后都 被汗水浸湿。然而除了几个大口喘气的学生，大家都保持绝对安静，用崇 敬的目光看着这对男女。戴头巾的女人让他们坐下，于是他们安静地坐在 硬木地板上。 “欢迎各位来到丹尼肖恩舞蹈学校。我是露丝·圣丹尼斯。” Chapter 7　初入纽约 113 科拉甚至能想象到小餐馆那个侍应生模仿露丝·圣丹尼斯说话的样 子。她的口音不像外国人，可她说话时用的是舞台剧的腔调，每个音都用 了重读。 她伸出双手微笑着说，“请大家叫我露丝小姐吧。” 这个女人穿着一件到小腿长度的红色无袖礼服，系一条棕色围巾，围 巾打了个结，一头落在她窄窄的臀边。头巾下露出几缕白发，可她看上去 比科拉大不了多少。她把眉毛修成细细的半月形。 “而他，”她弯起肌肉匀称的手臂，指向她的右侧，“是我的丈夫兼 合伙人。泰德·肖恩。” 那个男人对学生们露出微笑。他穿着白色无领衬衫和白色法兰绒长 裤，同样光着脚。虽然站得笔挺，他看上去却很放松。 “你们可以叫我肖恩爸爸。”他的话中没有口音，也没有奇怪的腔 调，“听上去也许有些怪，不过一旦我们彼此熟悉，一切皆有可能。” 学生们哈哈大笑，不过也有些人，包括露易丝，看上去有点云里雾 里。泰德·肖恩是个身高超过六英尺的大高个儿，一身肌肉，有着宽阔 的胸膛。他头发稀薄，发际线正不断后退，不过他看上去比他的妻子年 轻。他身上的某种东西让科拉想到了艾伦。圣丹尼斯说话时他一直对着 她微笑。 “不幸的是，”圣丹尼斯继续说，“我不会一直留在纽约，见证你们 成长为真正的舞者。你们可能知道，我们在洛杉矶有一间工作室，这个夏 天我需要花些时间在那儿，可我也会不定期来看看你们。今天我想给你们 一些指导。” 她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科拉身后的墙面。她眯起眼睛，好像墙上 11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有什么东西。科拉抬起头，见到的只是一堵空白的墙。圣丹尼斯告诉学生 们，从这一刻开始，他们都代表着丹尼肖恩舞蹈学校，希望他们平日说话 行事时能顾及到这一前提。她表示，有些人，至少在公众眼中，现代舞蹈 常常和某些污秽行为连在一起，而她和她的丈夫致力于纠正这一谬误。丹 尼肖恩舞蹈学校的女学员在公众场合要戴好手套、帽子，穿长筒袜，不允 许将袜子卷起。男学员在公共场所也应戴帽子。所有学员，不论男女一律 不准抽烟喝酒，不论在哪儿。 “舞蹈是一种精神体验。”她扬起下巴，眼神扫过每个同学的脸， “是绝不能容许污秽和自甘堕落的。” 话说到这儿，露易丝似乎没那么钦慕了。科拉能从镜子里看到她的 脸，她是唯一一个没抬头的学生，正偷偷地撇着嘴。也许圣丹尼斯注意到 了这微妙的反抗，可她没有表露出来。她告诉学员们，他们正走在美国舞 蹈革命的最前沿。她不打算教他们记忆舞步，也不打算让他们炫耀自己毫 无意义的运动能力和灵巧性，对高踢腿和翻跟斗也毫无热情。她表示专业 技能仅仅是一项工具，目的是让身体更好地揭示对自然的理解，展现宇宙 的韵律，让各个人种的人们更好地理解上帝、佛祖、真主及各种形式的神 灵。舞蹈是神学的可视表现，锻炼的不仅仅舞者的躯体——更重要的是他 们躯体内的灵魂。 科拉不明白这个女人说的是什么。不过房间内其他人似乎都明白了， 因此科拉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边。她带了本《纯真年代》，却没把它打开。 她不愿意让自己陷入尴尬窘境，好像她理解不了艺术一样。说实话，就算 听不明白，她仍然愿意听这个女人说话。 “我想让你们学会如何感受音乐。”圣丹尼斯双手合十，“忘掉那 Chapter 7　初入纽约 115 些无聊的谱曲。每个作曲家赋予人们的情感是不同的。你们有谁熟悉德彪 西a吗？” 没有人移动或是说话。圣丹尼斯对他们投去鼓励的微笑。露易丝举起 了手。 “我很熟悉。我母亲总是弹他的曲子。” 一些学生转过头看是谁在说话。一些人开始面面相觑。 圣丹尼斯和肖恩退到一边，那个红发教员又开始上课。她请学员们站 起来，左右挪动他们的脑袋而肩膀保持不动。她管这叫“眼镜蛇”。露易 丝很擅长这一动作，她的脑袋、脖子似乎和肩膀分离了。科拉安静地坐在 角落里，自己也偷偷练习着。她轻微地挪动着脑袋，背挺得笔直，肩膀以 下保持不动。 “你好。” 科拉抬起头。露丝·圣丹尼斯走向了她，她光秃秃的脚丫踩在地板上 一点声音也没有。 “哦，你好。”科拉站起身，觉得自己迟钝又粗野。即使穿着鞋， 她也不比圣丹尼斯高，但她的体格明显更宽，更丰满。科拉理了理头发。 “希望我留在这儿不会打扰到你们。我是和露易丝·布鲁克斯一起来的， 是她的陪护。” “啊哈，没错，从堪萨斯州来的。”圣丹尼斯像是被逗乐了，“很 a　阿希尔·克劳德·德彪西（1892—1918），欧洲音乐界颇具影响的作曲家、革新家，同时 也是近代“印象主义”音乐的鼻祖。 11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高兴见到你。”她越过科拉的肩膀瞥了一眼，“我听说露易丝会有陪护相 随，在我看来，她母亲这一决定是非常明智的。” “哦，您见过麦拉吗？”她摇摇头。“我那时不在。不过泰德见过露 易丝和她的母亲，她们当时来了后台，是在……”她闭上眼睛拍拍自己的 头巾。 “威奇托。” “威奇托。”她露出微笑，“她们两个真让人过目不忘。”她向科拉 投去一个讳莫如深的表情，“她看上去挺自大的，不是吗？” 科拉看了露易丝一眼，她双手交叉，全神贯注地看着教员。科拉不知 道该怎样回答圣丹尼斯。当然，诚实的回答应该是肯定，可她突然生出一 种强烈的保护欲。“她跳得的确不错。” “嗯，”圣丹尼斯微笑着扬起眉毛，“所有人跳得都不错。” 教员给每个舞者发了一块精致的橘色方巾，她将手上的方巾挥过头 顶，舞者们都跟着做。 “可她是个有天赋的姑娘，不是吗？”科拉看着露易丝，“我对舞蹈 一无所知。可我一直坐在这儿观察，在我看来她是很有天赋的。” 圣丹尼斯慢慢地点点头。“在初学者看来的确是这样。”她对科拉 露出微笑，“不过这一点我们早就预料到了。”她也将目光转向露易丝， “泰德对我说了她母亲在后台的表现。我们曾经见过这种人，给我一个理 想受挫的母亲，我就能还你一个生而为赢的女儿。” 科拉看着露易丝慢慢转身，转圈，双手举得笔直。地下室的一盏灯照 向露易丝，反射出她脸上晶莹的汗水。圣丹尼斯说的也不无道理，露易丝 有着那样的美丽和天赋，来到这儿仅仅是因为她母亲的推动。当然，她身 Chapter 7　初入纽约 117 上有种与生俱来的优雅与天赋。要是没有麦拉呢？如果年幼的露易丝被送 上火车，前往另一户人家，不知道她有个和自己如此相似的妈妈，她现在 的情况会更好还是更差？她面临的会是截然不同的人生吗？ 教员大声对舞者们发出指令。“转身。再来。再来。” 圣丹尼斯碰了碰科拉的胳膊。“很高兴见到你，我们真诚地欢迎你前 来观看。不过他们每天要练五个小时，你可以放心地将露易丝留在这儿。 我们会让他们规规矩矩的。”她微笑着说，“即使在休息时间。” 科拉相信，就算圣丹尼斯前往洛杉矶后，她今日说到的期许也将被好 好执行。她委派了一两个人管理她的小世界。科拉知道自己可以放心地将 露易丝留在这儿，下午的时间她就能自由支配了。 “你应该出去转转，好好看看这座城市。”圣丹尼斯抬头看着地下室 的天花板，好像楼上的教堂就是整个纽约城，“你之前来过这儿吗？” 科拉摇摇头。好吧，这不过又是个脱口而出的谎言。那教员站在舞者 们中间，将自己的橘色方巾举过头顶。伴随着一个优雅的转身，她将方巾 披在肩上，把脸藏入方巾内。 科拉必须将目光移向别处，她千里迢迢好不容易来到这里，那个地址 就在她钱包里。 科拉谢过圣丹尼斯，同意了她的建议：没错，这座城市里有太多她想 要了解的东西，她当然会好好利用这段时间。 11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纽约市孤女之家 西15大街355号 纽约市，纽约州 艾伦·卡莱尔太太 北圣弗朗西斯科大街194号 威奇托市，堪萨斯州 1908年11月23日 亲爱的卡莱尔太太， 我们已于上周收到您慷慨的捐赠，请允许我再次献上诚挚的 感谢。您的善举是我们给本中心的女孩们供以衣食、提供教育的 保障。很抱歉我们无法回应您的第三项及与此相关的任何请求， 无法向您提供您亲生父母的信息。我们很高兴地得知您已为人 妻，还生了两个小男孩，这给我们带来了无尽的宽慰。您今日的 成功来源于您当初得到的离开纽约、冲破身世束缚的机会。保护 女童亲生父母的隐私是我们的政策。他们不希望自己的信息被透 露，这同样是为他们谋福祉的表现。我们相信，您的最佳之选应 该是关注当前生活，莫为前事所扰。 您的来信中写到了您的渴望和困惑。请一定记住，我会一直 为您祈祷。 上帝保佑您。 尤金妮亚·马利修女 Chapter 7　初入纽约 119 Chapter 8 纽约孤女之家 难道你非要听到一个悲伤的故事才 肯罢休吗？难道这样做就能给你带来真 正的宁静？不会的。 科拉一个人沿着百老汇大街往回走，沿途的建筑物为她挡去了午日 刺眼的阳光，让她充满感激。当她到达餐馆时，里面已经挤满了人。她走 向柜台，边走边用手挥散空气中的烟雾。早上那个对露易丝调情的领结男 还站在柜台后头。他微笑着把头歪向吧台对面的两张空高脚凳。 “你好，又见面了。”他一边打量四周一边清洗手中的脏盘子，“你 那堪萨斯州来的朋友上哪儿去了？” 科拉坐上了一张高脚凳。“她在上课。请给我来一杯冰茶，谢谢。” 他点了点头，脸上明显透出了失望。尽管如此他还是调整了一下风 扇，让风吹向科拉。当他给另一个客人倒咖啡时科拉偷偷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疯狂地打探露易丝的消息，似乎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希望。他长得不 错，比霍华德和埃尔年纪大一些。他有着如同斑驳阳光的发色，以及能让 同龄女孩一见倾心的绿色眼睛。不过露易丝似乎没注意到这一点。 “她上的是什么课？”他一边问一边放置了一个杯子和糖碗在她前 面。 “舞蹈课。”科拉向他投去一个不满的眼神。她不会再多说了。 “她看上去像个舞蹈家什么的。”他说着开始为科拉倒茶，却一直 没抬头看她，“她像个海报女郎。我之所以问她上的是什么课，是因为我 觉得她上的可能是暑期学校，好奇那学校在哪儿罢了。我打算去哥伦比亚 12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上大学，在这儿工作就是为了赚学费。”这回他终于抬起了头。“也许你 可以把这个告诉她。”他笑着扬起了眉，“这杯饮料免费送你。” 科拉正准备回答时，摇铃响了。他转过头接过一份煎饼订单，把它 从小橱窗递到厨房。这可怜的孩子，科拉想着，他已经被她俘获了。不过 科拉想不出任何为他加分的理由。她觉得露易丝可能不会在意这男孩未来 将获得的文凭。她可以嫁给这个大学生，成为所有人都羡慕的对象，但结 局仍然和她的母亲一样。 当他转身给科拉续饮料时，斜靠着柜台轻声对科拉说：“顺便说一 下，我叫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史密斯。你和她是两姐妹吗？” 科拉无奈地转转眼睛。他改变战术了，开始讨好守护者。她从钱包里 掏出一张写有地址的纸张，“这杯饮料我还是付得起的，”她故作轻松地 说，“只是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该怎样去这个地方。它离得远吗？” 他看了一眼科拉递来的纸片，“算不上远，但离得也不近。你最好坐 地铁去。”说完他从耳朵上取下一支笔来，再一次在餐巾纸上粗略地画了 幅地图，并在上面标注好了方向。这幅图的比例更大，比早上那幅更容易 看懂。科拉朝自己身后看了看，一个留着金色短发的女郎正独自坐着，嘴 里叼着根烟。她穿着一件非常短的裙子，膝盖全都露了出来。那个女人突 然转过来，发现科拉正盯着自己看，科拉只能尴尬地挪开视线。 侍应生把图递了过来。“它能领着你顺利到达目的地的。对了，你 打算去那儿干什么？” “哦，”科拉理了理自己的帽子，“只是去看望一位老朋友。” “是吗？”他歪起了头。 “怎么了，那地方有什么问题吗？” Chapter 8　纽约孤女之家 123 “没什么问题，”他耸了耸肩，“那儿靠近码头。” 科拉看着自己倒映在钢制柜台上的影子。是的，是的，她记得自己躺 在卧室时，总能听到轮船发出低沉的鸣笛声。她紧紧握住手中的杯子，努 力不让自己的手颤抖起来。 “也算不上糟糕，”他压低声音，“那儿住的大部分是爱尔兰人和 意大利人。说实话，什么人都有，你最好看紧自己的钱包。一些孩子下手 很快的。”他的下巴朝科拉手的方向一扬，“你最好把戒指留在家里。人 们可能会把它偷走当掉，这能换来一个十口之家一年的口粮。” 科拉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婚戒，上面镶着一颗欧式切割的钻石。这 是她和艾伦一同挑选的。 “哦，天啊。我可不想吓唬你。那地方也并非全是不好的东西。知道 吗，那儿距离切尔西旅店只有几个街区，它可是个有名的地方，马克·吐 温曾在那儿住过。还有丽莲·吉许。那附近还有很多漂亮的房子。来，让 我把它标在地图上。”他凑过来，又画了一个标记，“如果你想去那儿看 看的话，就沿着第八大道往上走。”他把餐巾递给科拉时，脸上流露出些 许担忧，“嘿。我不是说码头，或是码头附近的人有什么不好。那儿有很 多外国人和饥肠辘辘的孩子们，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谢谢你。”科拉再次打开钱包，掏出三个十美分硬币，这算是份不 菲的小费了。早上，他对露易丝指出她的口音，现在又帮了科拉的忙，同 样对她道出痛苦的事实。 “嘿嘿，”他摇摇手向后退，“记得吗？这杯饮料算我的。你还得帮 我说好话呢。”他指了指科拉，指指自己，“我以为我们是一伙的。” 科拉露出笑容。弗洛伊德·史密斯，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他让科拉 12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想起了自己的大儿子霍华德，他只比他的弟弟大四分钟。他出生的那一刻 似乎就显露出了无畏的品质——那样热切地渴望来到这个世界。科拉很想 念她的两个儿子，也为他们过得好不好感到担心。今天晚上她会给他们写 信，提醒他们凡事要多加小心，在农场工作很容易弄伤自己。 “谢谢你的指引。”科拉戴上手套，拾起画着地图的餐巾，“在我朋 友的问题上，我可能帮不上你。顺便提一句，她现在还很年轻，只有十五 岁。她是来这儿学舞蹈的，而我会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以确保她的安全。” “可我只想——” 科拉举起双手。“你应该把自己的希望放在别处。” 他看着科拉，好像科拉应该为自己的言行感到内疚，好像她根本就做 错了，她从他身边偷走了什么东西。科拉离开的时候心中没有丝毫悔意。 这是个好孩子，会拥有光明的未来，她这样做也算是帮他的忙。 纽约地铁的确在罢工。科拉以为地铁里会凉快些，毕竟它远离阳光。 不过那儿挤着太多的人，车内的空气潮湿发臭，甚至能闻到尿液和长期没 洗澡留下的味道。科拉知道车开得很快，这让她感到兴奋，它正在地下畅 通无阻地前进呢。所有的位子都坐满了人，科拉只能站着。她身旁站着两 个老年男人，他们似乎在用法语争吵。车厢内还有人不断地咳嗽着。科 拉希望自己的目光不要太长时间地停留在某个人身上。在威奇托，当有轨 电车上挤了这么多人时，科拉总是盯着窗外，这样做并非为了欣赏沿途景 色，而是为了尽量表现得礼貌。纽约的人们也会这样做，尽管窗外除了隧 道边墙外什么也没有。 Chapter 8　纽约孤女之家 125 列车每隔一小会儿就会停下，停的时间也很短。科拉挪到一旁让人们 先过，她低下头用帽檐遮住脸部，每停一站距离终点就更近了一步。尽管 车内空气恶臭，科拉还是希望地铁一直开下去，尽快把她送到目的地。她 仍然无法将纽约孤女之家看作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那幢棕色砖块砌成的 建筑是真实存在于某条街上的，而不是久久萦绕于她脑中的臆想。她真的 到了那儿该怎么办？要不要用手摸摸那些砖块？ 科拉爬上地铁站的楼梯，再次置身于阳光下。她挪到一旁，让人们先 过，自己则花了一小会儿研究手中的地图。她距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根 据弗洛伊德·史密斯绘制的地图，前方右转就是。科拉擦干额角的汗珠， 将手套理平。太快了，这一切来得实在太快，她很快就要站在孤儿院的大 门前了。科拉把地图放下。这儿街巷的规划非常合理，人们在这儿很难迷 路。她一手撑着阳伞，另一只手将钱包护在胸前。 弗洛伊德·史密斯说得没错——这儿到处都是爱尔兰人，至少到处 都写着爱尔兰姓氏。“麦考密克修鞋店”，“凯利轮胎铺”，“苏利文餐 馆”，“爱尔兰”。招牌上的“酒吧”一词被印得又细又长。科拉经过 了一家天主教堂。她周围很多人看上去、听上去都像是土生土长的。有 个老太太靠在窗沿上大喊，“丹尼尔·穆里根·欧本！你快点给我滚回 来！”(除了科拉外没有人——甚至包括被喊的男孩——没人回头看她。) 科拉在这儿听到了各式各样的语言，西班牙语、法语，还有一些她听不出 来的。街道的一侧是隆隆作响的车辆，一队梳着辫子的女孩在一家店门前 玩橡皮球，用某种科拉听不懂的语言相互喊话。她们身后有一排排窗户， 上面挂着许多长长的晾衣绳，上面晒满了内衣和其他衣物，其中大部分都 是孩子的——有小背心、小衬衫、打着补丁的小裤子和破损的小裙子。 12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科拉不断向前走，看到越来越多的孩子，好像哪儿都有小孩子一样。 一条街上，每扇门前都有至少五个孩子，他们一起玩弹球或平衡游戏。一 些孩子和他们的妈妈一起，还有一些跟着戴工装帽的男人。每向前走几 步，就能看到更多的孩子。一些孩子浑身湿漉漉的，好像穿着衣服游过泳 似的。他们的头发都被梳到脑后而且不停淌着水，没一个看上去是干净 的。他们大笑着轻推对方，光着脚在火热的人行道上跳跃。科拉见到一个 大约七八岁的金发女孩将手伸进垃圾桶，拣出一只被咬了一半的苹果，很 高兴地咬了一口。她见到朋友们聚拢过来，于是将苹果分给他们，每个人 都咬了一口。 科拉从一个怀孕的女人身边走过，她的脸上有些擦伤，帽子也歪向一 边，一个孩子紧跟在她身后。当她发现科拉在看自己时，她瞪了回去。 还有婴儿们，这儿有许多婴儿。敞开的窗户内传出婴儿们的啼哭 声，他们都由大一点的孩子抱着。有的孩子躺在婴儿车内，他们身上系 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系在母亲们的脖子上。一个穿着黑色长裙 的女人正坐在台球房的长椅上哺乳，几乎整个世界都能见到她坦露的胸 部。当这个女人注意到科拉震惊地盯着自己看时，她误解了，微笑着用 意大利语说了些话。 科拉觉得头晕脑涨。可能是因为天热，也可能是因为空气中的味道， 每家店里传来的味道都不一样。有新鲜的烤面包味、猫尿味、融化的奶酪 味、肥皂味和熏肉的味道。每当一阵微风拂过，科拉都能感觉到大海的味 道。她走进一间咖啡店，却为时过晚地发现店里的顾客全是男人。于是科 拉仓皇逃出，那些男人们用另一种语言对科拉喊叫，这在她听来可能不是 什么好话。 Chapter 8　纽约孤女之家 127 她再次拿出地图，觉得自己还是没准备好，一点也没有。不过这时候 科拉已经又累又热了。 三个衣服脏兮兮的女孩尖叫着从科拉身后走过。年纪最小的女孩瘦骨 嶙峋的肩膀撞到了科拉的上衣。之后女孩开始奔跑，她的辫子在脑后甩来 甩去。她一边跑一边高喊，“抱歉，太太。”然后飞快地转过身，对她露 齿一笑，脸上神采飞扬。 科拉几乎走过了那栋建筑，要不是上面写着地址，她一定会错过。科 拉记忆中的孤儿院比这要大。这儿只有四层楼，除掉顶楼每层都装有五扇 窗户。孤儿院邻近的一块地已经铺好路，装上篱笆和宽宽的大门，门内 是一座两层的小木屋，不过科拉记忆中的棕色砖块还和以前一样。大门 上挂着一小块金匾，上面刻着十字架和一行字：纽约孤女之家。科拉坚 定地盯着这块匾。真的，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们本应该换一个更 好的名字。 这条街上的空气闻上去甜丝丝的，有黄油的味道，就像刚出炉的饼 干。如果她是个饥饿的孩子，她一定会将这个味道牢牢记住。他们现在给 孤女们发饼干吃了吗？又或者这饼干是女孩们烤来卖的？这儿的其他变化 显而易见。篱笆内多了一只秋千和用包装箱盖子做成的椅子，里面还多了 爬绳，绳子底部打着绳结。不过有些东西并没变。秋千旁的地面上摆着许 多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是需要洗的衣服。科拉抬头看着屋顶。 “有什么是我能帮到你的吗？” 科拉转过身，见到一个年轻的修女疾步爬上台阶，她的上唇有一层小 胡子一样的汗珠，她的身后跟着一个扛木箱的工装衣男人。 “哦，没错，”科拉说着迈上台阶，“我……我想和某个人说话。” 12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关于什么呢？”修女微笑着看着科拉，她帮忙扶起木箱的一侧，又 从男人的工装裤口袋里掏出钥匙。 科拉犹豫了一阵，这修女显然很忙。 “我曾经住在这儿。”她脱口而出，“当我是个孩子的时候。” 那个男人戴着一副金属丝镜架的眼镜，转动钥匙时瞄了科拉一眼。他 对修女点点头，扛起木箱走进修道院内。 “我明白了。”修女用一只手擦擦另一只，很快变得面无表情。没 人知道科拉是不是使她受到了惊吓，不知道是不是每天都有长大后的孤儿 们从各地赶回来。“很抱歉，我们正要举行弥撒，一点之前我们都会待在 楼上。您可以明天来，可以选十二点半之前或一点半之后。” 科拉努力藏住脸上的失望之色。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她仍然习惯于 接受修女们说的话，不去顶嘴，不要反抗或者表现得忘恩负义，甚至不能 露出不满的表情。不过这种行为是荒唐的，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她现在是 个成年人，一个已婚妇人，她完全没必要害怕一个修女。 “我可以进去等吗？”科拉露出开心的微笑，用来掩饰反抗带来的 得意之情，“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回来。”她又添上一句，“我可是 远道而来的呢。” 那个修女点点头，于是科拉随她一起迈上台阶走进那扇门。修道院的 入口很窄，被刷成了白色。入口连着一条向右通行的楼梯，正前方则是一 条长长的走廊，直通向一间窗户明亮的厨房。站在她目前的位置，科拉能 见到厨房内的炉灶。之前闻到的饼干味已经不见了，现在科拉能闻到的只 有漂白水的味道。 “谢谢你，乔瑟夫。”修女对那个男人渐渐消失的背影喊道。她关 Chapter 8　纽约孤女之家 129 上前门，给门上好锁。“抱歉，我得快一些。”她双手拎起衣摆，迈上台 阶，“你只要沿着走廊一直走，穿过厨房到餐厅就好。你可以在那儿坐一 会儿，慢慢等。” 科拉站在入口处，听见楼上传来模糊的钢琴声。木箱已经被放在门 边，箱子里都是女孩们的鞋子。科拉现在看到了，这些鞋子都有不同程度 的磨损，很显然是别人穿过的，每双鞋都由一根橡皮筋绑在一块儿。科拉 看了前门一眼，门上一块椭圆形金属板上装着一只铜把手。这儿没有什么 能让科拉感觉熟悉的东西，她没有在此逗留太长时间。 科拉继续向前，穿过走廊来到厨房，漂白水的气味越来越浓。她穿 过两扇门，这两扇门都合得严严实实，将两个空间均匀地分开。她听到头 顶传来的钢琴声，然后是女孩们的歌声：“唱吧，我的舌头，为了圣母的 荣耀。”科拉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低低的天花板。她还记得这首歌，根本 用不着思考，歌词就能从她口中蹦出。“打破古老的诅咒，祈祷幸福与和 平再现。” 厨房和以前不一样了。这儿的水槽和涂着绿色釉彩的炉灶看上去更 新，更现代。冰箱旁的架子上摆着三只装满燕麦的球形容器。科拉几乎要 笑出声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修道院里提供的还是燕麦。也许修女们现在 会往里头放些果汁和糖浆，也许这燕麦已经不是每天供应两回了。无论如 何，当科拉在修道院的时候，她并不介意天天吃燕麦粥。任何腹中充实 的时刻都让科拉感到开心，即使只有短短几小时也没什么关系。再说她那 时候也不知道世上究竟有什么更好吃的东西——这也算帮了她的忙。不过 当她住进考夫曼家，吃到炒蛋、土豆、烤鸭和桃子后，她决定再也不吃燕 麦粥。不过如果考夫曼妈妈往粥里放些糖、奶油、果汁，她还是愿意尝尝 13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的。此刻科拉闻到的正是她熟悉的味道，离开修道院后再也没有尝过这种 味道。 进入右侧的边门后，科拉见到两张长桌，桌边摆着许多小凳子，阳 光从一扇方形大窗内透进来。科拉走进餐厅，汗珠顺着她的额头流下来。 餐厅比她记忆中要小，里面摆着四张桌子，每两张拼在一起。这和科拉小 时候不一样，那时候她们把所有桌子拼成长长的一条，科拉总是安静地坐 在修女和其他女孩中间，一声不响地吃完自己的食物。说实话桌子还是当 年的桌子，也许当科拉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很大。科 拉记得她们当时得轮流进餐，小女孩先吃，然后才轮到大一些的孩子。 科拉找了张椅子坐下，把双手小心地放在桌上。 “你好。” 科拉转过身。那个穿工装服的男人从房间另一侧的一扇门内走了进 来。他将一把折叠梯摆在房间正中，就在一团线圈底下。打开折叠梯前， 他停顿了一会儿，鼻梁上的眼镜反射出阳光。 “你还好吗？” 他说话时带着一些口音，科拉无法确定他说的究竟是什么。这个男 人有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和一头稀薄的金发。 “我很好，谢谢。”科拉清了清嗓子，“只是在等人。” “需要我为你准备些喝的吗？” “哦，谢谢。来杯水就好。” 科拉听到他打开梯子和他走向厨房的脚步声，钥匙在他的口袋里叮 咚作响。科拉摘下手套，听到那个男人放水，她又把手放回桌上，手指顺 着木纹摩挲着。每次吃完饭，她们都会用煮过的抹布擦桌子。科拉看了窗 Chapter 8　纽约孤女之家 131 外一眼，院子里长着已经枯死的小草和一个大树桩。 那个杂务工回来了，将一杯水放在科拉眼前。 “谢谢你。”科拉看了他一眼，直到他回到梯子前才握起杯子。冰 凉的水滴一沾上她的嘴唇就好像被她的身体吸收了。科拉仰起头闭上眼， 大口大口地喝光了杯中的水。 那个手艺人爬上楼梯，吹了声口哨。 科拉转向一旁，将空杯子放在桌上。她不想表现得太粗鲁，却也不想和 那人聊天。她打开包，掏出《纯真年代》。她不过是为了逃避谈话，而非真 正想读。她根本读不进去，只能盯着书页发呆，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手艺人见状不再吹口哨，科拉想都没想就再度抬起头。他对着科拉 的书点点头打算说些什么，不过在他开口前，科拉背过身，将视线埋入书 中。她又看了眼手表，现在已经是十二点四十五分了。科拉感到手指一阵 刺痛，手臂里涌起一股热流，好像她体内的血液知道自己此刻身处何处。 科拉见到德洛里斯修女的第一眼就认出她来了——高高的颧骨，蓝 色的眼睛。当然，科拉小时候就已经年老的修女这时候大概都去世了，可 德洛里斯修女那时候只是个中年女人。她稀微的双眉间已经长出深深的皱 纹，嘴角的皮肤更是松弛。真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虽说那朴素的黑色修 女袍还和从前一样，她却没那么令人害怕了。她似乎比从前更矮，就像桌 子和餐厅一样，小的时候你总觉得它们很大。 “你得原谅我，”德洛里斯修女把身子稍稍前倾。她的声音没变，还 是那样低沉且充满命令口吻，“我还以为自己能记住所有在这儿住过的小 13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女孩呢。”她摇摇头，盯着科拉看了好久。 她们此刻正坐在一间办公室内，距离走廊大概相隔了一两个房间。修 女脑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耶稣在客西马园祷告的油画，油画上方则是新任 教皇的相片。她们眼前的木质办公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摆着一架打 字机、一支钢笔、一摞纸和一只银十字架。房间里仅有的一扇窗户被装上 了蕾丝长窗帘，每当一阵暖风吹过，它都会稍稍扬起。阳光透过窗帘，投 下斑驳的影子。 “我没想过您会记得我。”科拉说。事实上，她很庆幸德洛里斯修女 不记得自己孩童时候的样子。刚刚做自我介绍时，科拉说自己是从堪萨斯 州麦弗逊镇来的科拉·考夫曼，而不是威奇托来的艾伦·卡莱尔太太。她 之前用艾伦·卡莱尔太太这个身份给修道院写过三封信，她的要求三次都 被拒绝。 “你提到自己住在堪萨斯州。”德洛里斯修女的蓝眼睛落到科拉脸 上，“你那时候是搭火车离开的，对吗？” 科拉点点头，她听到楼上的水管中有流水声。女孩们又开始工作了， 开始清洗包里拿出来的脏衣服和床单。过了这么多年，她到了考夫曼家， 上学，嫁给艾伦，在威奇托带孩子，最后又回到这里。这么长时间以来， 每天都有脏衣服在固定的时间被送来，由不同的小手把它们洗净晾好。 “你的家人怎么样？”修女眨眨眼，像是要开问了。 “他们很不错，修女。把我选走的是非常不错的人家，我简直再幸运 不过了。” 德 洛 里 斯 修 女 合 上 双 目 微 笑 着 说 ， “ 赞 美 上 帝 ， 听 到 这 个 可 真 好。”她又把眼睛睁开，“事实上，情况多半是这样。那些被我们送走 Chapter 8　纽约孤女之家 133 的女孩，根据她们的反馈，有些人真的找到了好归宿。并不是所有，但 多半是这样。” “你听到过被送走的女孩们的消息？” “听到过一些。” “玛丽·简呢？我不记得她姓什么了，可我记得我们当时一起住在这 儿，而且是一起上的火车。小罗斯呢？” “没有。我说了我只听到过几个女孩的消息。你现在还会上天主教堂 吗？” 科拉想要编一个谎言，然而即使现在，德洛里斯修女的蓝眼睛仍然让 她感到害怕。 “没有，修女。收养我的那户人家不是天主教徒。” 德洛里斯修女皱起眉头，她的左手有些发抖，于是用右手把它按在桌 上。“他们应该把你送去天主教家庭的。”她把双手放在胸前，对科拉投 去一个指责的眼神，“不过他们常常不考虑这一点。这难道不妙吗？我们 自己的孩子，我们给她们吃给她们穿，现在却穿上白袍和我们对抗。” 科拉摇摇头，“我和那些穿白袍戴高帽子的3K党人没有任何关系。” “那你现在去的是哪种教堂？” “清教教堂。我的养父母是清教徒，可我现在是个长老会教徒。” 德洛里斯修女瞪着科拉，好像她刚刚说的是撒旦的教会。 “好吧。”修女再次将双手放在桌上，“我们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诡 计，我们现在打算派出自己的火车。我是说，教堂的。” “现在还是这样？还有火车将孩子们送走？” “当然。等我们有钱了以后，这是最好的项目。”她将手掌翻向 13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上，“我见到你如今穿着很好的衣服，刚才你也说了，你获得了正面的 人生。” “是的，”科拉回答，“对此我非常感激。” 没错，她正是那些幸运儿的代表。要不是因为那辆西去的列车，她将 在孤儿院长大，她的双手会因为终日洗衣被毁，思想会因为缺乏教育而愚 钝。科拉知道正是火车给了她更好的生活，更重要的是，把考夫曼夫妇带 给了她。不过这一切只是因为幸运罢了。 “修女，我想要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知道我究竟是谁，是从哪儿 来的。” “这一点我帮不了你。” “为什么？” “所有档案都是保密的。” “你们建立了档案？” “这不是重点。我不能把它们给你看。” “为什么不可以？” “这是规矩。” “为什么？” “因为知道这些对任何人都没好处。”她冷冷的目光让科拉难以忘 记，蓝色的眼睛眨都不眨。“考夫曼小姐。你的父母亲似乎已经去世了， 在你来孤儿院之前就已经不在。你还要知道这个干什么？” “我想知道。”科拉说，“就算他们已经不在。”她露出微笑，“事 实上，我想更清楚地了解自己的天主教之源。” 修女眯起眼睛。“这一点你自己就可以做到。” Chapter 8　纽约孤女之家 135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科拉将目光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她不愿祈 求，不得已的时候却也愿意低头。“不知道我来孤儿院前生长在哪里。” “这些并不重要。你是上帝的孩子，你就是你自己。难道你非要听 到一个悲伤的故事才肯罢休吗？难道这样做就能给你带来真正的宁静？不 会的。”德洛里斯修女摊开手掌在空中挥了挥，“这对你而言没有任何实 际益处。如果他们还没上天堂，那麻烦会更大。我们不会背弃生母们的意 愿。就算他们还活着，也不会希望被你找到的。”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为什么？” 她靠回椅背上，叹了口气。“你想听实话吗，考夫曼小姐？那就让我 们坦诚相见吧。如果你的生母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就离你而去，她很有可能 与一些污秽之事扯上了关系。酗酒、吸毒、私通、卖淫、被奸污。你还想 让我继续说下去吗？”她站起来，还是直直地盯着科拉的眼睛，“那不是 你的错。没人这样觉得。大家都希望你得到照顾，这也是我们将你送上火 车的原因。考虑到人们面临的一系列问题，我们把他们的女孩送到体面的 家庭去，也让你过上好的生活。怎么，你是一只为痛苦而生的信鸽吗？难 道你想要花掉所有时间和大半生的积蓄，来这儿找回我们努力从你身上移 走的污秽吗？” 科拉咽了口唾沫。她不应该被吓倒，不该被修女惹人厌的眼神和不容置 疑的诘问吓倒。她已经是个成年人，一个已婚女人了。她应该学会回击。 “可是一些女孩来孤儿院只是因为她们的父母病了。”科拉的声音很 坚定，“我记得一个女孩的母亲当时在住院。那并不是污秽，只不过是因 13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为身体原因。如果她病好了呢？” “她也许好不了。再说你清楚她为什么而住院吗？不清楚。那个小女 孩口中说的与事实可能不尽相符，人们很可能会因为条件不允许而放弃一 个孩子。” “可我现在已经不是孩子了，”科拉说，“我不想生活在谎言中。” 她迎上修女的目光，希望她能理解自己，对她而言没什么是接受不了的。 就算她的父母是污秽之人，是疯子或是已然逝去，她都想知道他们的身 份。他们不可能一无是处。她曾经见过他们——也能确定能从自己的儿子 们身上看到他们的影子。埃尔的安静和体贴随他父亲，可霍华德是从哪儿 遗传到那份勇敢和无畏的？艾伦家没人有霍华德那样的笑容。还有埃尔， 他的绘画天赋又是哪里来的？科拉并不介意她的父母是贫穷、污秽之人。 她明白这故事一定是丑陋的，可她还是迫切地渴望了解它。 “当我被带来孤儿院的时候，”她平静地说，“我不是个婴儿。我已 经会走路，而且知道自己的名字了。大一些的女孩说我那时候胖乎乎的， 我的父母照顾过我。我还记得自己被一个女人抱在怀里的景象，她用另一 种语言对我轻柔地说话，说的不是英语。” “你知道这些就足够了。”修女耸耸肩，“知道你曾被人爱过。别沉 溺于细节了，它们可能会毁掉你的记忆。想想你的养父母吧，你也说了他 们是你最好的归宿。为什么要背叛真正爱你，将你视如己出的人呢？” 科拉用迷离的泪眼看着花边窗帘。修女这招用得不错，提到考夫曼夫 妇，这唤起了她的羞愧之情。可她这样做一点儿也不公平。难道考夫曼先 生没有亲自带她去麦弗逊公墓拜祭他父母和祖父母的墓地，并告诉她正是 这些先人扎根于这片土地并教会他种植？难道考夫曼妈妈没有对她说过她 Chapter 8　纽约孤女之家 137 祖父是个废奴主义者，也是为了这份事业搬出马萨诸塞州，举家迁徙到堪 萨斯？德洛里斯修女认为血缘关系根本不重要，可实际上很多人的一生都 会受到他们父母或祖父母的影响。再瞧瞧露易丝，虽说麦拉根本不愿意做 母亲，可露易丝一直都那么自信，也很清楚自己是为何而生。 德洛里斯修女慢慢站起身，靠在桌子上，好让自己站得稳一些。科拉 明白这场会面到此为止了。她的答案将是否定的。科拉点点头，也站了起 来。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不管她大哭大笑尖叫还是跪下祈求都无济于事。 科拉礼貌地对她道了声谢，至少她已经来到了这儿。她也想见见童年 时曾见过她的那些人，想要看看记忆中的那间房子。虽说她跟在修女后头 回到走廊，再走回前门，表现得和她小时候一样恭顺，可她知道这并不是 她此行的目的。她觉得很生气，就和在威奇托收到尤金妮亚修女的来信时 一样生气。这只不过是一群多年来与世隔绝的老女人，她们凭什么告诉她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怎么知道她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我知道你很失望。”德洛里斯修女的语气温柔了些，眼睛却仍然一 眨不眨，“这一点我可以理解。不过请你一定要明白，我这样做是为了保 护你，让你免受伤害。你想要知道的东西比实际需要知道的多得多。” 前门开了，那个手艺人走了进来。他看了科拉一眼，直视她的脸庞， 像是为她脸上流露出的痛苦感到担忧。科拉垂下眼睛继续前进。她踏出门 外，空气中传来甜甜的味道，一道门在她背后关紧，被锁上。 13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Chapter 9 舞团演出 露易丝就喜欢挑起争论，像弹球一 样每次碰到墙壁都要弹回来。 露易丝在幕间休息时间告诉科拉，她对齐格飞歌舞团a的不满都因为 对他们期望过高。 “他们的戏剧表演得不错。”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玩弄脖子上的珠 链，“而合唱团内的女孩们呢？一个个都长着漂亮的脸蛋，穿着精心设计 的服装。这可真无聊。也许其中一两个女孩真有那么点儿漂亮，不过也就 那样。我从没见过那么假的笑容。” “你小点声吧。”科拉低声说。剧院的大厅里挤满了三五成堆的男女 们。剧院中有一个标志，标出男性吸烟室，不过很多女人也一样抽烟。从 科拉所在的位置，她能看到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对男女分开的做法都不 怎么感兴趣。 “记住我说的话，”露易丝仅仅放轻了一点儿，“等我登台的时候， 才不会因为人们要求我笑而微笑。我会笑仅仅因为我真心想笑。” 科拉叹了口气，看着大厅的玻璃天花板。新阿姆斯特丹剧院里的每 一寸都极尽奢华，墙上雕刻着葡萄藤、花朵和鸟儿，地上则铺着绿色和淡 紫色的地毯。在科拉的观念中，仅仅来到这样一个漂亮的地方就能值回票 价，更别提剧院内风扇送来的阵阵清凉了。这儿所有的一切都让科拉感觉 a　齐格飞歌舞团：百老汇最大的歌舞团，以穿着夸张服饰的歌舞美女著名，由传奇性的歌舞 大王佛罗伦兹·齐格飞二世创立。 14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精神一振，能让她的心思暂时从与德洛里斯修女的败仗中抽离出来。回 舞蹈学校接露易丝之前，科拉得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也许露易丝在识 破他人假笑这方面不如科拉预计的强，也许是因为科拉的演技好过歌舞 团的女孩们。 说实话，台上的表演让科拉觉得很享受，它能分散科拉的心思，这让 她觉得很感激。她等不及要告诉艾伦和儿子们她去看了齐格飞歌舞团的表 演，还亲眼见到了威尔·罗杰斯，她还看到了范尼·布莱斯扮演的芭蕾舞 女郎，这一点更加值得分享。 科拉觉得合唱团的姑娘们很漂亮，不过有一点是她弄不明白的。这些 女孩看上去都是好人家的姑娘，却穿着不甚庄重的衣裙，大腿上没有任何 遮挡，有的甚至露出了腹部。她更愿看到这些女孩脱掉她们精心设计的羽 毛头饰，用它们遮住自己的大腿。 她转向露易丝，“你怎么知道她们在假笑呢？我们可远在二楼包厢的 后排呢。” “我就是知道，知道她们在假笑。” 露易丝凝视着周围的人群，不由得将颈上的项链向上拉，把一颗珠子 含在双唇间。科拉碰了碰女孩的手，对她摇摇头。不知道露易丝这是在挑 衅，博取注意，还是不经意间的小动作。今天晚上她穿着一件和她头发一 样乌黑的无袖裙。当她摆弄颈上的珠宝时，看上去比房间内任何年长女人 都久经世故。 “我以为你爱剧院表演呢。”科拉说，“舞台上表演的人一直不都在 假装某些情绪吗？这难道不是他们的工作？” 露易丝眨眨眼，又看了科拉一眼，好像她是这个星球上最招人讨厌的 Chapter 9　舞团演出 141 傻瓜。虽然留着齐刘海，她与麦拉看上去也十分相似。 “表演并不是假装，至少假装的算不上好的表演。”科拉摇摇头， 显然有些厌烦，“一个真正的演员就是艺术家，她能真实地感受到自己表 演的所有情绪。你看过范尼·布莱斯的表演，难道说你分辨不出她和这些 合唱团蠢姑娘的区别？” “范尼·布莱斯做的只是喜剧表演。” “她是个天才。” 啊哈，科拉明白了，她露出微笑。这世上还有人能获得女孩的赞许。 同样让露易丝仰慕的有她的母亲，当然，还有丹尼肖恩舞蹈学校一个叫玛 莎的女孩，露易斯说她是自己见过的最棒的舞者。因此这崇拜俱乐部里有 了三个成员。据科拉所知，其他人得到的只是这女孩的蔑视。 一个穿着黑色西服，头发花白的男人从她们身边走过，他公然地盯着 露易丝看了许久。露易丝也看着他，科拉发现她的眼中闪着光芒。 “这群人真是优雅，不是吗？” 科拉点点头。这间剧院里很多女人穿着缀有珠饰的服装和丝质长裙， 挂着长长的珍珠链。一些女人手持香烟，让西装革履的男人们帮她们点 烟。这让科拉觉得大为不解，这地方距离孤儿院只有三十个街区，二者却 是天差地别。人们很难相信这两个地方属于同一座城市，甚至处在曼哈顿 的同一边，而给人的感觉却似乎被汪洋相隔。 “你真觉得这些人优雅？”露易丝看着科拉，等待她的回答。 “当然。”科拉怀疑地瞄了她一眼。露易丝看上去不像在征求她的意 见。 “嗯，”露易丝露出微笑，手又不自觉地拨上珠链，“这儿很多女人 14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都化了妆呢。” 科拉撇撇嘴，原来这是个陷阱。那天晚上她们出门前，就露易丝能 不能涂上口红再去剧院进行过激烈争论。科拉坚持让露易丝把脸洗干净， 她不认为麦拉会允许露易丝把脸画得像个娼妓。据科拉所知，女子面颊和 嘴唇上明显的妆容代表着某种特殊职业。 而此刻环顾四周，虽然不是多数，但科拉还是见到一些女人毫不掩 饰地画上眼线眼影还涂着红唇，很多女人穿着刚刚遮住膝盖的裙子。当 然，比起齐格飞歌舞团那些妆容浓艳，几近半裸，任人观赏的舞女们，她 们简直算得上修女了。科拉像露易丝这么大的时候，绝对想不到今天这种 状况。也许露易丝说得没错，旧时的规矩在不断改变。科拉看了一眼自己 在金边镜子里的影子：她穿着高领长裙，头发整齐地梳起，脸上也没有化 妆。离开公寓的时候她觉得这样打扮很棒，玫瑰色礼服上的腰带能让她的 腰显得更加纤细。不过剧院里的年轻女人没一个穿这么长的裙子，也没有 谁的领子有这样高。 也许她真的落伍了，科拉觉得自己的打扮土气过时。也许她就像自己 上一辈的女人们一样食古不化，那些女人曾嘲笑她们不该走上街头请陌生 人签下请愿书，大费周章地争取女性投票权。 然而科拉还是不敢相信人们的审美标准变化得如此之快。眼前这些时 尚的装扮又能流行多久呢？它们会在什么时候终结？几年之后，女人们会 更愿意被看作“假正经”，还是直接露着大腿和肚皮上街呢？也许她们根 本用不着穿衣服了，只要穿着内衣裤，化好妆就行。她们这样做仅仅是为 了表现得现代化？如果每个女人都穿成那样，那些从事特殊职业的女人又 该怎样打扮呢？ Chapter 9　舞团演出 143 科拉对露易丝悄声说，“就算化妆现在已经很普遍了，可我还是觉得 化妆的女人很俗艳，很多人都这么觉得。” “你刚刚还说他们看上去很优——” “我说的优雅其实是富有。可不论富裕与否，明显的妆容都会让那些 女人显得孤注一掷，这一点人人都知道。一个涂着口红的女人似乎在释放 着一种信号，告诉人们：‘嘿，我真的好想让自己更有吸引力。’” “让自己更漂亮一些有什么错？” “错的不是让自己变漂亮。你已经很漂亮了，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姑 娘，比她们任何一个都好看。” “这个我知道。” “我想说的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看上去好像……”她不安地扫了 扫自己两边的肩膀，“待价而沽。” “那又怎么了？” 科拉望向一边，她不想为了一些明显的原因卷入另一场荒谬的争论。 露易丝就喜欢挑起争论，像弹球一样每次碰到墙壁都要弹回来。科拉真想 把这个女孩带去第十五大道，让她和德洛里斯修女辩论一场，看看谁能够 获胜。她并不认为在这件事上露易丝取得的进展能比自己更多，可是只要 想想这两人辩论的样子她都会觉得好笑。 “真希望我们能买到好一点的位置。”露易丝说。 科拉感激地转向她。她不仅向自己伸出了一枝橄榄枝，而且试图努力 找出一些她们都能赞同的话题。 “我也这么觉得。为了看到阳台对面的东西，我的脖子可是又酸又 痛。我们今后要早一些买票才好。”真不知道他们怎么可能在周日一个晚 14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上就把票卖光了，这家剧院有那么多位子呢。“前排有几个空位子，让我 们试着挪过去吧。” 露易丝皱皱鼻子。“万一那位子的主人只是来晚了呢？下半场开始的 时候他们可能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们还得挪开。那多尴尬呀！”她弓起身 子，“我有个好主意。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说着就站起身迈步向前，科拉赶紧拉住她的胳膊。 “你要上哪儿去？” 露易丝看了一眼自己被科拉抓住的胳膊，显然被冒犯到了。不过科拉 还是不肯放手。 “我去和引座员谈谈。”她压低声音，挑衅地对科拉耳语，“没错， 科拉，他很有可能是个男的。不过你之前反对我的理由这次都不成立。首 先，我们并不在威奇托，身边也没有可能影响我名誉的威奇托人。其次， 我们正处于剧院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而你，我时刻警惕着的女陪护，就 在离我二十英尺远的地方，我很难有被强奸的可能。” 说完这话，她弯起胳膊挪开科拉的手。“给我三分钟就行。” “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你去就不管用了。” 从科拉站的地方，她能看见两个引座员，两个都是男人，分别站在 入口的两边。他们穿着同样的浅灰色外套，白色衬衫，打着黑色领带。巧 的是，这两个男人都是又高又瘦。其中一个看上去比露易丝大不了几岁， 另一个则至少和科拉同岁。露易丝分别观察了一下这两个人，然后穿过人 群，径直走向那个年老一些的男人。和那个男人说话时，露易丝把双手背 在身后，身子前后微微摇晃着。科拉看到那个男子弯下身，以便更清楚地 Chapter 9　舞团演出 145 听到露易丝的声音。他的表情很和善，不过科拉看到他摇头表示拒绝。露 易丝指了指观众席的位置，又用那只手抚了抚头发，又摸摸自己光秃秃的 肩膀。那个男人摸摸自己的耳朵，摇头表示听不清。露易丝踮起脚，撑着 那个男人的胳膊以保持平衡。 科拉愤怒地盯着女孩的后脑勺，用最快的速度走向前，穿过人群时连 连对被惊扰的人们表示抱歉。不过她走到一半时露易丝就转了过来，对引 座员指了指她。引座员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对露易丝微笑。露易丝见状从 他身边走开，转身对科拉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就像个孩子，脸上闪过一阵轻松，笑容中藏着某种幼稚的欢乐，完 全没有科拉之前感到的强硬和愤世嫉俗。这可真奇怪，她似乎能够从幼稚 的露易丝变为成熟的露易丝，再变回来，这一切是如此简单。那个引座员 小小的权力就带回了她心里的那个小女孩吗？又或者她只是表现出小姑娘 的样子，好在开口前获得人们的信任？ “露易丝。”科拉厉声说。 “科拉！”露易丝还在微笑，然而那份锐利又回到她的眼中。“真 高兴你能找到我。”科拉挽上她的胳膊时她又回头对引座员说了几句话。 “我真觉得自己是条挣脱锁链的小狗。” “你想让我们回家吗？”科拉转身道。 “家？”露易丝睁大眼睛，“你说的是那幢小公寓，还是又拿回堪萨 斯州来威胁我？” “你住嘴。” “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考虑这种问题。”露易丝弯下身子，“特别 是我的新朋友刚刚告诉我，一旦舞台上灯光亮起，我们就能跟着他一起去 14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厢座。” 科拉停下脚步看着露易丝。 “我知道。”露易丝耸耸肩，“这当然不是我的第一选择。我妈妈说 坐厢座的人只是希望被人们注意到，而不是真正来看戏的。可那儿要比我 们现在的座位好得多。” “露易丝，你和那个男人‘约好’什么了吗？” “别那么讨厌。我只是细声细气地好好问他。大部分男人想要的仅仅 是这个。” 科拉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不确定该怎么做。说实话，露易丝也许根本 没做错什么。她得到了她想要的，而且没让自己受到任何伤害。科拉没必 要因为露易丝的自信以及对引座员的豁达态度而责怪她。心怀恶念的人也 许是科拉自己，一个年老的狭隘太太，老是对年轻人喋喋不休，从每件事 上都能挑出罪恶和丑闻。 “你可以过会儿再谢谢我。”露易丝看到舞台的灯光已经亮了，“下 次你要想坐乐团区的位置，最好让我涂些口红。” 科拉目前处于一种安静的狂乱状态，不过她一点儿也不担心。像是喝 了太多茶，或是摄入了太多糖分，她的思维难以集中，甚至在这大热天也 是如此。科拉在一家杂货店外的树荫下等了将近二十分钟。她不小心把表 落在公寓，还有她的珍珠耳环和婚戒。不过只要她转身透过杂货店的窗户 望，就能看到柜台上方挂着一块钟，旁边贴着圣母像和多汁水果口香糖的 广告画。科拉此刻正站在距离孤儿院一个街区远的地方。三分钟内，她就 Chapter 9　舞团演出 147 得动身了。 今天早晨下了场雨。她打着伞送露易丝去上课，等她一个人回公寓的 时候，帽子下的头发多多少少沾了些雨。科拉的一头鬈发因为沾上雨变得 乱糟糟的，几束头发从发夹里跑了出来，科拉觉得这使她镜中的样子显得 有点像个神经病。她重新整理过头发，将它梳得整整齐齐，不过它们在悲 哀的地铁之旅中再次被弄乱。 她又看了一眼杂货店墙上的挂钟。现在正好是十二点半，她开始动身 了。她昨天躺在床上思考了整整一个晚上，露易丝就躺在她身旁。如果她 没有估计错误，德洛里斯修女和其他修女一定会开门的。而她可以推说自 己那天不小心落下了阳伞，借此再次进入修道院。科拉走上第十五大道， 爬上修道院的台阶敲门的一路上都在反复练习这个借口。 开门的是那个手艺人，他还穿着工装服。不过换了一件，这件看上去 很干净。 “抱歉。”话是这么说，可他的语气中丝毫没有友好的意味，“修女 们在做弥撒，每天都是这个时候。” 科拉后退一步，瞥了一眼自己脚后的台阶以防摔倒。这个男人是个德 国人。她一开始没意识到——他上次说的话并不多，而现在她几乎可以肯 定。一战期间，堪萨斯上演了一场模仿德皇的滑稽短剧，喜剧演员们戴着 假胡子，用德国口音大喊着迈步，直到人们朝他脸上扔馅饼才会罢休。 “哦，”她说，“我能进去等吗？” 他点点头。 “谢谢。”她露出像齐格飞舞女一样友好的笑容。 他往修道院里退了一步，对科拉指了指入口。他的个子只比科拉高上 14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一点儿，不过他的肩膀很宽，前臂也粗壮有力。科拉从他身边穿过，耐心 地等他锁好门。楼上又传来女孩们的歌唱声，还有钢琴伴奏。 他领着科拉来到走廊，挂在裤子一侧的钥匙不停地发出碰撞声。科拉 看到他的后脑勺已经快秃了，两侧的头发也剪得很短。 “早上能下场雨真好，不是吗？”科拉问，“空气新鲜多了。” 他点点头。科拉继续尾随他穿过厨房来到餐厅。三张长桌和原来一 样，被擦得干干净净，不过远处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被盖上了白色油布，上 面放着一只约一英尺高的桃木盒，周围散落着一些工具和螺丝。 “你要喝点水吗？” “哦！哦，好的！谢谢你！”科拉继续笑着，“你那天真是体贴，当 然，今天也一样！我是说，你能想到给我倒水。” 走进厨房前，他向科拉投来一个狐疑的目光。科拉整理好自己帽檐下 的头发。也许她说话的语速太快了，而他的英文并不好。她脱下手套，看 了一眼镶着十字架的窗户。她现在没必要想起艾伦。 艾伦也不会一直想着她。 “很抱歉让你看到这儿一团糟。”德国人说着递给科拉一杯水，“我 有些工作要做。” “非常谢谢你。”她接过杯子走向远处那张铺着油纸的桌子，她的步 子很轻，想要表现得像露易丝一样。此刻的她没必要展现出真正的自己， 她可以扮作任何人。因为她永远不会有机会再次见到这个男人。“你这堆 东西看上去很有意思。它们是什么？” “哦，”德国人回答道，“这是收音机。” 科拉看了一眼桌上的桃木盒，她现在看清楚了：这木盒的前板被卸了 Chapter 9　舞团演出 149 下来，露出一根黑色的电线，还有一根导管暴露在空气里。桌上放着木盒 的前板和玻璃制仪表盘。科拉记起，在她离家前，艾伦在一家五金店里给 她看过这个，他要在科拉离开的这段时间选出一台最好的收音机。他说科 拉一定会爱上收音机的。威奇托的新闻电台播放的大多还是与粮食价格和 天气相关的信息，不过他们正打算增加一些与音乐和演讲相关的内容，科 拉可能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科拉摸了摸破碎的仪表盘，问：“你打算拿 它怎么办？” “这东西可能是从一辆轮船上运下来的，我不知道具体是哪艘。这是 人家不要的，它已经破了，所以才被人扔掉。”德国人站在科拉身旁，双 手交叉放在胸前，低头看着桌上的收音机，“我的一个朋友把这消息告诉 了我，因此我把它带了回来。” “哦。你很会修东西吗？” “会修一些。”他又看了科拉一眼，他的眼镜后面藏着一对绿色的小 眼睛。科拉露出微笑，用另一只手抚了抚自己的肩膀。今天她穿着一条短 袖连衣裙。 “你打算用它听些什么？” 他又投来一个狐疑的眼神。科拉注意到，这个男人稀疏的头发让他看 上去比实际年纪更大，至少远看时是这样。他大概和自己同岁，眼睛周围 只有浅浅的几道皱纹。“是为了女孩们。”他指了指头顶的天花板，“我 打算修好了给她们听。” “你真是个好人！” 他其实没必要一直用那种目光看着科拉，她不过想找些话题。科拉喝 了口水，她感觉不错。修女们和孩子们都在楼上。如果他误解了自己的意 15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思，如果他是个不正经的男人，科拉会尖叫求援。 “你不是本地人？” 科拉摇摇头。“我是从堪萨斯州来的。”她停顿了一下，“堪萨斯州 在美国中部，密苏里河西岸。” “是的，我知道。”他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我能从你的话里 听出来。” 科拉点点头，又将目光放到收音机上。科拉不认为他会愿意提起口音 和出生地。“收音机的耳机是由女孩们公用呢，”她微笑着问，“还是轮 流使用？” “不。她们可以用喇叭，和收音机一起。”他指了指油布上的喇叭， “可以一起听。” “真好！”科拉还在笑着，“你都已经计划好了！” 德国人耸耸肩，对科拉眨眨眼睛，“你今天可比上次和善得多。” 她还得继续保持微笑。也许在纽约，或是德国，人们不觉得这种假笑 是粗鲁的表现。她把水杯放下。 “没错。”科拉小心地说，“那天我的确冷落了你。我想对你说声抱 歉。我那时候很沮丧，非常沮丧。” 德国人看着科拉的眼睛点点头，“没关系的。” “你瞧，我大老远从堪萨斯州来到这里，就是想看看我的档案。我觉 得档案就存放在这儿，可修女们认为我不该看到它们。”科拉低下头，抬 起眼睛看着他，“可我觉得这应该由我自己决定。毕竟我已经是个成年人 了，不是吗？”她咽了口唾沫，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 科拉不知道这个德国人是怎样想的。他一直盯着自己看，脸上没什么 Chapter 9　舞团演出 151 表情。也许这个人不够聪明，他鼻梁上的眼镜让他显得像个学者，可他毕 竟只是个手艺人。不过科拉也没有时间想太多东西。她认为过多的思考是 击败自信的劲敌。 “你看上去像个好人……”她把双手背在后面，“也许你知道那些档 案被存放在哪里……也许你能够可怜可怜我？” 他用手指摩挲着下巴上的胡楂，指了指科拉，又指指自己，“你这 是……你是在引诱我吗？” 他微微一笑，眼角浮现出淡淡的鱼尾纹。 科拉感觉喉中涌起一阵热流。她赶紧拾起手套，向后退了一步。 “我看上去有那么饥渴吗？”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干净的工 作服和破旧的鞋子，“要知道，如果我肯花钱让一个女人好好待我，我能 找到一个……更专业的女人，而且不必冒着丢掉工作的危险。” “你的暗示真让我震惊。”科拉戴起一只手套，没有抬头看他。她觉 得自己的灵魂开始堕落，变得连自己都觉得恶心。 “我相信。”他轻声一笑，“你认为我应该对你的‘恩惠’感恩戴 德。” 科拉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她眼前的世界开始慢慢变暗。她转身朝厨 房走去。就算外面发生地震，墙倒屋塌，科拉也不愿意和眼前这个恐怖的 男人，这个德国手艺人站在一起。走到厨房时她几乎要倒下了，撑着桌子 才勉强站起来。 “你最好坐下。”德国人将科拉扶起。 科拉把他推开，不小心打到了他的脸。她碰到了这个男人的眼镜，听 到它落在地上。 15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坐下吧。”手艺人按着科拉的肩膀，“你必须坐上一会儿。” “你别碰我。” “好吧。”他又爆出大笑。科拉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真残酷。他根本 不愿意碰她。真是个笑话。这个外国来的手艺人根本不愿意碰她。 “我没事。”话是这么说，科拉却忍不住哭了起来，她其实一点儿也 不想在这个男人面前流泪。她转过身，握住长椅的边缘。此时，只戴了一 只手套，另一只不知道丢在什么地方了。 “我去给你倒杯水。如果你现在执意要起来的话，一定会摔一跤。别 这样做。在这儿等着我就行。”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你能不能……你 应该弯下腰，把脑袋往膝盖上靠。” 科拉摇摇头，穿着紧身衣的她真做不到这个。她感觉一束湿漉漉的 头发跑了出来，落到她的肩膀上。“你误会了，”她感觉自己前言不搭后 语，不过她必须让这个男人明白，“我只想和颜悦色地对你说，就是这 样，和善地请你帮个忙。” 德国人端着水回来了。科拉接过水杯后，他远远地坐在长椅的另一 头。这会儿他又戴起了眼镜。 “喝吧。” 科拉低下头，想要将手套拿掉。 “你在干什么？”他靠近了些，“别管手套了，赶快喝吧。” 科拉背过身去，努力想喝到杯中的水。她感到鼻子一阵发酸。可这 没什么，一切都会好的。这儿没有家乡人，对她而言根本算不上真实的世 界，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的。她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出门，重新拾 起微笑，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这一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Chapter 9　舞团演出 153 “好吧。”手艺人说，“我会帮你的。” 科拉错愕地转过身，“你说什么？” “我会帮你的。我知道那些档案存放在哪儿。”他摇摇头，“不过今 天已经太晚了，她们很快就会下楼。你改天再来吧，我会让你进来的。” 科拉惊讶地看着他，“为什么？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德国人只是耸耸肩。 “你对我感到抱歉？” 他又耸耸肩，“嗯。” 科拉转过身，双手握拳托着双颊，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子。她应 该感到高兴才是，这个德国人打算帮她了。她想要的正是这个。她一开始 就应该扮可怜——这可是她的强项。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呀？难道她是什么 绝世佳人？她从来都不是露易丝，即使在年轻的时候也比不上她。如果艾 伦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样子，知道事情的始末，他也会对自己感到同情。科 拉总能让男人们对自己报以同情，还有钦佩。真奇怪，钦佩。艾伦总说自 己钦佩她。 “你还好吗？”手艺人问。他跷起二郎腿，又把手肘撑在桌上。他在 等待科拉的回答，而他的眼中并没有残酷和审视——科拉现在看了出来， 她已经冷静了下来。这个男人脸上写满关切。 “只是觉得很尴尬。”科拉说着直起身子，“不过没错，我很好，谢 谢。周末的时候我来不了。如果你方便的话，我可以在周一来。” 那个男人还在看着科拉，他露出微笑，把眼镜往上一推。 15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Chapter10 黑人音乐剧 “爱，自会寻得出路。”这句话让 科拉感到惊喜。 科拉起得太早了，虽说这时候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可她已经热得一 身是汗了。今天是星期六，是露易丝没舞蹈课的第一个早晨，因此科拉没 必要将她吵醒，科拉洗澡时关上了浴室的门。她在浴缸里读书，泡了挺长 一段时间，偶尔还用脚趾拨开热水阀给水加热。如果露易丝醒来想找她的 话，应该会敲门的。 可是当她穿上长袍走出浴室时，看到的却是一间空荡荡的卧室。科拉 来到前厅，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脖子。她在前厅发现一张字条。这张字 条写在露易丝的一本杂志上，旁边是一幅橄榄皂广告，上面画着一袭白 裙的新娘。“让你的肤色美如婚纱。”露易丝涂掉新娘说的话，在她嘴 边写下： 早安，科拉。希望你洗了个痛快澡。我真的很需要用厕所， 因此打算到楼下的小餐馆用他们的。我可能会在那儿吃个早饭。 别生气。 露易丝 后来科拉在小餐馆的柜台处找到了她，她那时正和弗洛伊德·史密斯 聊天。弗洛伊德斜靠在柜台上，比起其他客户的需求，他显然对露易丝的 15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话更有兴趣。当他看到科拉时，立马直起身子，把脸转向一个抽烟的女人 和她的小儿子。科拉滑到露易丝旁边的凳子上，她正百无聊赖地用吸管拨 弄杯中的饮料。不知道露易丝是穿衣时太匆忙还是故意的，她没穿内衣， 甚至连胸罩都没穿。可她的一头黑发又顺又滑，显然是梳理过。 露易丝抬起头。“哦，早上好！”看不出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露易丝看了科拉的帽子一眼，“你的头发还是湿的。希望你不是冲过来 的。”“这样更凉快。”科拉找到一张菜单给自己扇风。她决定不让自己 陷入另一场战斗。这女孩只不过来到街对面吃了个早饭，没什么大不了 的。“谢谢你的字条。” “哦，你喜欢那个？那娇羞的新娘？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她朝弗洛 伊德的方向点点头，他正好转过身为科拉点餐。“我刚刚从我博学的朋友 这儿学到了一课。你知道我们的侍应生即将前往哥伦比亚读大学吗？” 科拉对弗洛伊德警惕地一笑。“我想我听到过这个消息。” 弗洛伊德没有看科拉的眼睛，而是假装专注于眼前的笔记本。科拉 知道这小子对露易丝还心存妄想。身为一个年轻男人，这是他的天性。 他对露易丝的年龄不会有什么顾虑，而科拉的工作就是保证这小子规规 矩矩的。 他替科拉点餐，其他的什么也没说。显然，他的课已经上完了。科拉 等到他走开了才对露易丝开口。 “如果你真为自己的语音感到担心，我相信你的父母愿意花钱让你到 真正的老师那儿上课的。” 露易丝摇摇头。“开这门课的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骗子，他们老爱模 仿英国口音。”她再次对弗洛伊德点点头，他现在正和一个小男孩讨论着 Chapter 10　黑人音乐剧 157 烤煎饼。“他比他们好多了，他的发音很完美，是标准的美国口音。而且 说自己很愿意帮我的忙。” “我能想象。”科拉看了一眼露易丝手中的杯子，“那是奶昔吗？” 露易丝对着杯中的混合物皱起眉头，又吸了一大口。“我知道。”她 把嘴擦干净，“你说得对，我得小心些，我已经变胖了。” “我指的不是这个。” 露易丝把杯子推到一边。“不，你说得没错。我要成为那个幸运儿。 课程结束后，丹尼肖恩只会挑出几个女孩加入他们的舞团。也许一个都没 有。妈妈认为我大有机会，不过要是变胖了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科拉不得不努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又来了，露易丝是如此娇小，已 经比杂志上大多数女孩都苗条了。现在的模特和女演员们都那么瘦，不仅 像吉布森少女a一样有着动人的纤腰，臀部也很消瘦，但她们的乳房却很 是丰盈。现在所有女孩都丢掉了她们的紧身衣，宣告女性解放。不过很显 然，她们失去了吃东西的自由。 “这样说可真傻，”科拉除去手套，“你的体型非常完美，不过奶昔 并不是什么好早餐。你可以来些鸡蛋或面包。”她拍了拍露易丝的胳膊。 她并不知道这个女孩有多想加入丹尼肖恩舞团，只要怀抱着这个理想，露 易丝就不会想要回到威奇托的。“你今天好不容易不用上课，”科拉补充 道，“这是我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周末。你打算怎样度过？” 露易丝皱起眉头，“怎样度过？” “没错。你今天想做些什么？我觉得你可能想要看看百老汇和舞蹈教 a　吉布森少女，美国插图画家查尔斯·达纳·吉布森描绘的19世纪90年代的美国妇女形象。 15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室之外的地方。这些天我一直在看旅游指南，我们离格兰特之墓不远，听 说那地方挺有意思的。我们还能去自然历史博物馆。有空的话我还想去看 看自由女神像。” 露易丝抱怨道。“抱歉，我可不想做个没见识的中西部游客。你不能 等我上课的时候再去吗？”她困惑地转向科拉，“我上课的时候你究竟干 了什么？” 科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把孤儿院的事告诉露易丝绝不是明智之选。 这件事让科拉经历了那么多痛苦，她再也承受不了任何嘲笑的话。 “我只是在公寓里休息。”科拉说，“泡泡澡，看看书。” 露易丝拍拍她的后背。“这听上去不错，正是我今天想做的。我的身 体从没像今天一样酸痛过。也许我们可以回公寓打个盹儿，之后我要给妈 妈写封信。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去看表演。你买到了票吗？” “是乐团区的座位。”科拉皱起眉头，“那座剧院在第六十三街呢。 怎么离得那么远？” 露易丝耸耸肩，又把奶昔拉到身边吸了一口。弗洛伊德将做好的鸡蛋 和面包摆在科拉眼前，非常专业地问她是否还有别的需要。 “请再来一盘。另外再加一套餐具。” 他没敢多说一句闲话，离开前又无限留恋地看了露易丝一眼。科拉用 刀叉把她的鸡蛋和面包分了一半到另一只盘子里，又将这盘子推到露易丝 跟前。 “吃吧。”她微笑着说，“我明白你今天只想休息。不过我发现了一 家离这儿不远的长老会教堂，也许明天能去看看，如果我们俩一起去就更 好了。” Chapter 10　黑人音乐剧 159 不知道露易丝喜不喜欢这个建议，总之她没有表露出来。她一边咀嚼 一边说：“教堂？我可不知道你信教。” 科拉微微一笑。她可是个虔诚的教徒。她和艾伦一直致力于教会活 动，特别是儿子们离家后。她觉得自己明天可以沾着露易丝的光上一次教 堂。她自己并不介意上教堂——在过去的一个星期内，她极度渴望一些与 家乡相关的东西，想参加一些她了解的仪式。 “实际上我以为你是信教的。”她对露易丝说，“在威奇托，你会参 加主日学校。对吗？” 露易丝放下刀叉，突然间愤怒起来。她的黑眼睛直直地盯着科拉， “你怎么知道的？” 科拉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是我妈妈告诉你的？” “不……我只是听别人说过。” “听别人说的。”露易丝扬起下巴，“谁说的？你究竟是从哪儿听到 这些小道消息的，科拉？” “露易丝，我——” “是谁说的？” “我是艾菲·文森特的朋友。”科拉结结巴巴地说，“她丈夫在主日 学校教书。”这其实算是撒谎，她并没提到维奥拉。科拉不想说她之所以 知道露易丝去主日学校是因为她一个朋友的朋友是学校教师的妻子。这听 上去太复杂了，好像她们是个庞大的组织一样。而科拉知道，艾菲·文森 特是个好女人，她绝不会说任何人的坏话。“我们是朋友。”她又重申了 一遍。 16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是吗？”露易丝冷冷地看着她。她们陷入了沉默，周围只有盘子碰 撞发出的声音和厨房的摇铃声。“艾菲·文森特还说了什么？” “没什么。她只是告诉我你在主日学校上课。这根本算不上什么闲言 碎语，露易丝。她说的是件好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开心。” 科拉想伸出手摸摸露易丝的胳膊，告诉露易丝自己无意伤害她。不 过她心里的某个声音告诉自己别这样做。如果露易丝只是故意表现得夸张 呢？少女们总是喜怒无常。她的儿子们从不会这样，揣词度意，无中生 有。当埃尔感到失落的时候他会表现得疏远沉默，不过他们都不会如此愤 怒地回应她最最友善的言辞。 露易丝把盘子抛向一边。“我才没有不开心。”她露出一个怜悯的微 笑，这笑容和她在威奇托火车站对她父亲的笑容一模一样，“我只不过觉 得惊讶，你们这些女士的关系竟然如此亲密。真了不起，你们知道的东西 可不少。” 第63大街音乐厅就在剧场外面，这儿全然没有新阿姆斯特丹剧院那样 富丽堂皇的感觉。这只是间老旧的演讲厅，里面塞满了乐团席和破椅子。 科拉和露易丝是第一批到达的观众。剧院里非常安静，她们能听到远处不 断传来的电话声。这电话声是从礼堂左边的某个方位传来的，响个不停， 一直都没人接。露易丝发誓《蹒跚而行》a是今年最热的音乐剧，而且剧 评上说这部剧中完全没有色情笑话或与之相关的污言秽语。看到周围的座 a　《蹒跚而行》，第一部大获成功的非裔美洲人音乐剧，1921年于百老汇初次上演。 Chapter 10　黑人音乐剧 161 位渐渐被看似文雅的人们填满，科拉松了口气，从包里掏出小说。她就算 想要聊天也不行，露易丝一坐下就掏出了她的叔本华著作。 她们都安静地坐着读书，这时有个人拍了拍科拉的肩膀。她抬起头， 见到一个穿着三件套西服的黑人大个子。 “抱歉。”他说。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女人，她也是黑人，穿素纱裙，戴珍珠项链。 科拉不确定地看着他们，她可不想惹麻烦。 “科拉。”露易丝大笑着推推科拉的胳膊，然后站起身来，“他们打 算借过一下，到自己的座位上去。”科拉的目光挪向其他位子。她看到至 少四个黑人坐在乐团区，甚至比她更靠近舞台。 “哦，当然。没问题。”科拉赶紧站起来，坐板也随她弹了起来， “抱歉，”她说着看了那对夫妇一眼。她微微向后仰，让他们过去。他们 经过后，科拉慢慢坐下，眼睛来回扫视着。她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 知道这是不是某种抗议活动。几年前在威奇托，一队有色人种的男人们试 图坐在剧场的地板上，却在演出开始前被逮捕。 不过在这儿，不论黑人白人，好像没人感到有什么不妥。 科拉看了一眼手中的节目单。封面的插图似乎无伤大雅，只有男女们 座位下露出的一排腿，他们的上半身被音乐剧的标题遮住。科拉打开节目 单，浏览其中的演员名单和人物介绍。“律动向阳花。欢乐金银花。爵士 茉莉花。” 她推了推露易丝的胳膊。 “露易丝，”她悄声问，“这究竟是什么表演？” 露易丝抬起头，她的脸上既有厌倦又有恼怒，好像听不明白科拉的 16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问题一样，好像这儿没有半点不正常的。可这儿当然不太正常，因为黑人 们正坐在观众区的主楼层里，即使在纽约也不算正常。在新阿姆斯特丹剧 院，黑人们都远远地站在阳台上，在其他剧院中也是如此。科拉从没听 过，在这个国家的任何地方，事情会有例外。 “我想这应该是场很棒的表演。”露易丝低头看着手中的书，对前排 的座位挥挥手，“显然这地方很受人们欢迎。” 科拉的目光掠过观众席，又回到自己的节目单上。事实上一个名叫 “爵士”的角色给人的感觉还不错。这是场爵士表演吗？观众席中是否混 入了某些激进分子？科拉算不上个好陪护，她如此被动地和露易丝坐在这 儿等着音乐开始。就在去年，《女性之家》杂志曾刊载过一篇名为《是时 候让讨厌的爵士乐离开了！》的文章。文中提到这场新热潮是年轻人真正 的威胁，爵士乐带来了一种低俗的舞蹈，即使听听爵士乐都是不对的。文 章还说：爵士乐粗糙的韵律和呻吟般的萨克斯伴奏是对人们感官的引诱， 能把年轻人催眠。维奥拉曾告诉科拉，她永远永远不会让自己的女儿们听 爵士乐。 “露易丝。我想我们该走了。” “我哪儿都不去。”她甚至没有抬头。 科拉应该坚持，至少应该试着做出坚持的姿态，不过这时候，一个黑 人女子在她右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科拉看了她一眼，这个女人留着波浪 形短发，对她微微一笑，然后抬头看拉上幕布的舞台。一个大约十二岁， 骨瘦如柴的黑人小男孩坐在她身旁。他把节目单卷成圆筒，像望远镜一样 放在眼前。科拉的心在狂跳，她将手中的节目单对折，再对折。她们不能 在这时候起身离开——人们会以为她们是在逃离这个女人和小男孩，而这 Chapter 10　黑人音乐剧 163 一做法明显会冒犯到他们，科拉可不愿意这样做。她对有色人种并无异 议。比如说，她就非常喜欢黛拉。她还特别称赞过黛拉，说她是个天赋异 禀的女管家和厨子。去年还是她让艾伦给黛拉加薪的。如果黛拉偶尔想带 一两个孩子来家里，她也会尽量表示理解。科拉只是没想到有一天在剧院 里，自己会坐在一个黑人旁边。她听过很多关于有色人种的传言，除非他 们是闹事者或暴力的寻事者，否则他们更愿意站在阳台上的位置上。而大 多数有色人种对戏剧根本不感兴趣。 管弦乐队步入正厅时，科拉费了些工夫才让自己镇定下来。她看到的 这些乐手们都属于有色人种，不是皮肤黝黑的白人乐手，而是真正的有色 人种。所有的乐手。科拉傻傻地盯着他们看。在威奇托，她曾在黑人剧a 中见到几个黑人画家，他们一副呆傻相，他们的脸甚至比油彩和软木炭还 黑。不过眼前这个显然不是一回事。科拉从没见到一场表演中会有黑人小 提琴手、黑人双簧管手、黑人萨克斯风演奏者，她更没见过一个穿着三件 套西装和锃亮皮鞋、表情悠闲的黑人指挥家。她的目光滑向左边，露易 丝。露易丝一定知道这不是什么普通的百老汇演出。难道她觉得这是个玩 笑？让科拉买这种票，让一个堪萨斯州来的家庭主妇步入一间坐满激进分 子的剧院？ 科拉不知道的是，其实不仅是她有这样的感觉：虽说她身旁的戏迷都 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然而还是有很多纽约人被《蹒跚而行》这样的音乐 剧惊得手足无措。这部剧于1921年被初次搬上舞台，当时没人相信一个白 人观众愿意花钱看一部完全由黑人编剧、导演、演出的音乐剧。制作人选 a　黑人剧：（由白人扮演黑人的)黑人说唱团演出。 16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在第63街音乐厅演出也是因为这是他们唯一能找到的演出地点。不过当这 部剧开演后，观众席被热情的观众们填得满满的——黑人观众和白人观众 都有——这盛况大概持续了五百个晚上。 这部剧创下了不少历史。五十多年后，当科拉那个做牙医的教子（他 正是科拉与露易丝在纽约的那个夏天出生的。他二十岁时曾跟随艾森·豪 威尔先生前往北非参与战斗）发现自己的教母1922年在百老汇观看过《蹒 跚而行》时，他问科拉是否记得一个漂亮的黑人姑娘，还说她几乎是全剧 的焦点。这个女孩即是后来的乔瑟夫·贝克，世界上最耀眼的女人。她被 一个法国人收养，后来成了法国最炙手可热的明星，连占领了法国的纳粹 党人都不敢碰她。她也是人们口中的“古铜色的维纳斯”、“黑珍珠”。 为盟军表演时，人们称她为“拉·贝克”，科拉的教子正是在看过表演后 狂热地迷恋上她。战后，他阅读了所有关于拉·贝克的资料，好像这样做 就能增加他的机会一样。也许有一天拉·贝克会离开法国，回到美国。也 许有一天能来到威奇托，又正好犯了牙疼，走进他的牙科诊所。而他会毫 不犹豫地抛弃自己的妻子，疯狂地向她求爱。 “没有。”科拉不得不说些让他失望的话。她不记得这个特殊的女 孩。她的教子仅仅失望了一小会儿，然后恍然大悟地拍拍脑袋说：“当 然，当然。”乔瑟夫·贝克的确在百老汇的《蹒跚而行》中演唱过，不过 主办方一开始拒绝了她，说她太瘦，而且对于舞台而言皮肤太黑了。他们 让她在后台做化妆师，她帮明星们换装，然后秘密地记下队列和台词。几 个月后，合唱团的一个女孩因故需要离开，乔瑟夫·贝克接替了她的角 色，她的表演如行云流水，向所有人证明了自己。而科拉和露易丝看《蹒 跚而行》的那个晚上，和露易丝同年的乔瑟夫·贝克还在后台工作，只是 Chapter 10　黑人音乐剧 165 个化妆师，无人知晓却蓄势待发。 那个七月的空气中藏着些什么？藏着过人的才华、雄心和渴望，科拉 忍不住大口呼吸着这样的空气。多年之后，她仍然能记得第63大街的那个 夜晚带给她的温暖，虽然觉得恐惧和不适，可她一定程度上忘记了担忧， 也不再对露易丝生闷气。她开始享受这场表演，用她那被鞋子裹得紧紧的 脚趾敲打出旋律。演出最后那段缓慢的民谣让她眼中涌出泪水。“爱，自 会寻得出路。”这句话让科拉感到惊喜，她从没见过一段真正关于有色人 种的爱情故事。之前她觉得这个主意古怪而愚蠢，等到歌曲结束的时候， 她不再这样看了。 科拉七十岁出头的时候，一队年轻黑人每天都会坐在威奇托多克杂货 店门口，从开门待到打烊，直到有人接待他们为止。他们默默忍受着人们 的咒骂、威胁和厌恶。但一个月后，多克杂货店的老板不愿再失去惊恐的 顾客们，最终还是选择妥协，在杂货店的收银台处接待了这群抗议者。威 奇托有很多白人相信黑人们的举动成功赢得了社会的关注，因为现在多克 杂货店愿意为黑人顾客服务了，他们没准儿觉得自己在哪儿都能受到欢迎 呢。说实话，1922年的那个夜晚之前，科拉和那些白人没什么两样。1922 年，她和露易丝坐在一个留着波浪形短发的黑人女人身旁。她观看了一场 由黑人指挥家和黑人乐手演奏的音乐剧，剧中黑人男女们相互交谈，舞蹈 歌唱。当一个女演员唱到“我就是那样狂热地迷恋哈利”时，黑人和白人 观众一起热烈地鼓掌，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不好的事发生。说实话，虽然 科拉刚开始也觉得困扰，不过她最终得到了一个绝妙的夜晚。1958年的黑 人运动中，她可以向身边的女士们保证这一点，其中很多女人比她年轻得 多。科拉会告诉坐在午餐台边的她们，这绝不是文明的终结，综合学校和 16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剧院也不会因此而消亡。她向朋友们保证，一切都会变好，只要想想纽约 的那个晚上，她就能知道。一切都会变好的。 科拉会把自己的这份理解归功于纽约的那个夜晚，更多还要归功于 露易丝。这就是和年轻人相处能带来的好处——你遭受的所有痛苦都能得 到回报。年轻人可以使你愤怒，让你受到惊吓、侮辱，把你逼到崩溃的边 缘。不过他们同样可以把你拉回来，就在你抗议，咒骂，试图让他们离开 的时候，他们会打开通往未来的窗户，用力将你推进去。 第二天下午，科拉读到一张明信片，那时候露易丝正在洗澡。她本来 不打算读的，她从未乱翻过自己儿子的东西，即使很想看也不会真正那样 做。她也学会了不再乱翻艾伦的东西。不过露易丝的明信片正好落在写字 台下的地板上，科拉在扫地时发现了它，将它捡了起来，她正好瞄到露易 丝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科拉·卡莱尔特没意思，而且相当土气。可她却有一个 富有而英俊的丈夫，这完全没有道理。我总希望她跌进哈德逊河 里，或者被推车什么撞倒，不过每天，她…… 科拉把明信片放下，把写了字的那面朝下，明信片的背面是查理·卓 别林的照片。她看着泛黄的墙壁和暹罗猫油画。这算不了什么，她感觉很 好。一个十五岁的势利眼不能拿她怎样。再说她根本不该读露易丝写的东 西，尽管她还是读了一点。科拉架起胳膊，低头看着那张明信片。这是露 Chapter 10　黑人音乐剧 167 易丝写给她母亲的吗？写这样的话给麦拉，这可真残酷。科拉绕着写字台 环行一周，又绕了一周，又弯腰捡起明信片。 我亲爱的西奥。 科拉将明信片放下。西奥是露易丝的弟弟，不是和露易丝打架的哥 哥，而是她的小弟弟，那个想一个人玩羽毛球的西奥。这没什么，就算科 拉将同样的话写给麦拉又怎样呢？科拉不打算看其他内容，她根本不在 乎。因此她从写字台边走开。 科拉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牛奶。她喝得很慢，一边喝一边听着冰箱里 冰块融化发出的滴水声。科拉听到墙的另一边，露易丝已经洗完澡，开始 排水。她听见露易丝哼唱着一曲慵懒版的《谁说欢乐未来到？》。科拉放 下杯子，手指在炉子上敲出节拍。露易丝认为她土气又无趣，这没什么奇 怪的。每当她们谈话时，这句话都写在女孩的眼神和语调中。科拉很难说露 易丝的话不属实。不过真正让她受伤，感觉心口受到重重一击的，是女孩对 艾伦敏锐的观察，是她提到他们两个有多么不般配。糟糕的是，科拉结婚 的那个夏天还不知道露易丝，不然她这种残酷的诚实可能会派上用场。 露易丝裹着一件粉红色的浴袍走进厨房，她的湿头发被整齐地梳在脑 后。科拉注意到，她的前额又宽又高，甚至有些太凸出了。没有刘海的她 显得没那么吸引人了。她仍然不失为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却没那么独一 无二了。 “哦，我的上帝。这澡洗得真舒服。”她左右摇晃着脑袋，“不过我 才走出来三分钟，就已经汗湿了。希望今夜剧场里能凉快些。” 16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科拉点点头，又喝了口牛奶。 “怎么了？” “没什么。”科拉微笑着看着她，“你说得没错，今天好像的确更热 一些。” 科拉伸出手臂，打了一个夸张的哈欠，开始滔滔不绝地聊起《繁荣 时代》，说她希望这部剧真像剧评人说的一样好。科拉靠在炉子上，带着 一副饶有兴趣的愉悦表情听露易丝的话。她没必要提起明信片的事，也没 必要责问露易丝对艾伦的描述，永远没必要。虽说这份伤害带来的阵痛还 未退去，她的心中仍然沉重无比，但科拉必须表现出一切都好的样子。当 然，露易丝会相信她的。这个女孩不喜欢看人假笑，但科拉明白虚假的笑 容有时候是多么重要，而她努力堆出的笑容会让露易丝信以为真。 Chapter 10　黑人音乐剧 169 Chapter 11 难产 可你选择了我，因为我年轻、愚蠢、 贫穷又没有家人，什么样的生活对我而 言都是幸福的。 来自威奇托的艾伦·卡莱尔先生和来自麦弗逊的科拉·考夫 曼小姐于昨日喜结良缘。婚礼地点是河滨公园船屋外一顶插满白 玫瑰的帐篷。第一长老会教堂的乔恩·哈森牧师担任了这对新人 的见证人。婚礼结束后，他们在伊顿酒店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节 日般的庆祝会，上百名客人尽情享用了烤牛肉、甜土豆饼、各种 果蔬、奶酪和一只多层大蛋糕。这对欢乐的夫妇共舞了一曲华尔 兹，一支小型管弦乐队为他们倾情伴奏。他们的家人和朋友也很 快步入舞池中，与他们共享这一欢乐时刻。 婚礼当天新娘穿着一件可爱的高领白裙，裙子上绣有蕾丝， 缝有考究的细褶。她高高梳起的发髻中插着白色香橙花，这是哈 里特·卡莱尔送给新娘的礼物，她是新娘的小姑子兼伴娘。高大 优雅的新郎穿着传统的黑色西服，他戴着一条条纹领带，上面别 着一只银色的领带别针，这也透出了新郎对时尚的追求。 卡莱尔先生是一位成功的律师，在威奇托市广为人知且大受 欢迎。长期以来，“他什么时候，跟谁结婚”是城里单身女人们 茶余饭后猜测的话题。据人们形容，卡莱尔先生深深地迷恋着自 己年轻的新娘，她最近在一场悲剧的农场事件中痛失双亲。她似 乎是个值得人们珍惜的好姑娘，有着温柔甜美的性格。据说，卡 17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莱尔家的新太太在社区内已经交到了不少新朋友。 ——《威奇托鹰报》“社会新闻”1903年6月7日 那名记者没有提到科拉婚礼上的失礼之处，这让她觉得很感激。雷蒙 德·沃克，曾经是个农场小子，不过后来成了辩护律师。他偶尔会和艾伦 一起玩牌，而且连他们的订婚仪式都没来。婚礼上，雷蒙德想要做第一个 祝酒的人，显然不知道自己那时候已经喝醉了。雷蒙德·沃克比科拉个子 要矮，不过他的肩膀更宽，有着一头火焰色的头发和低沉、做作的声音， 他很快将人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当他站起身高谈爱与友谊时，连忙得 不可开交的侍应生都忍不住转过身看他。 “艾伦！”他举起手中的柠檬水，用洪亮的声音说，“你是个多么优 秀、正派的男人！” 这句陈述赢来了一片掌声，其他客人也举起柠檬水夸他。“说得好！ 说得好！”科拉也笑着点头表示同意。不过雷蒙德·沃克还站在那里，他 把柠檬水放在桌上，坦然地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只银酒瓶，喝了一大口 酒。科拉瞥了艾伦一眼，他就坐在她旁边，有些绝望地看着雷蒙德·沃 克，微微摇了摇头。他摇头的动作那么轻微，人们几乎察觉不到。 “有些人为爱而结婚，”雷蒙德对满座宾客露出一个伤感的表情，继 续道，“不过艾伦，你让我们了解到，真正的礼节和善举，就是让不相干 的人成为自己的家人。” 艾伦站起来。不过他的两个叔叔和一个侄子已经一脸严厉地朝雷蒙 德走去了。有人大声问，他们是否该夺走雷蒙德的酒瓶，不过有人回答： “不，让他离开就好。”雷蒙德·沃克推开了来拉他的男人，说他会自己 Chapter 11　难产 173 离开。他在人们谴责的目光下跌跌撞撞地离开了，科拉却一直不知所措地 盯着眼前的盘子。一朵菊花从她发间落下，落到她的烤牛肉上。 她不断告诉自己，这个人只不过是个酒鬼，而且他说的根本不是事 实。这才不是什么善行——艾伦是爱自己的，像她爱他一样深爱着自己。 这样的话他对科拉说过几次，说得那么真诚，他的眼中满是温柔期待。他 说自己才是走好运的那个。他一辈子都在寻找一个像科拉一样的妻子。 雷蒙德·沃克几乎一走开，艾伦的父亲就站了起来，他举起酒杯，用 最庄严的声音告诉还站在那儿的艾伦，他和他的妻子很高兴能拥有一个像 科拉这样优秀的家庭成员。他说艾伦和科拉让他感到无比自豪，他真心希 望他们能够白头偕老，儿孙满堂。他走过来握紧艾伦的手，在掌声中给了 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让人感觉雷蒙德·沃克事件好像没发生过一样。当艾 伦再次坐下，握紧科拉的手时，她惊讶地看到艾伦的眼中噙着泪水。科拉 的羞辱感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看到艾伦父亲的话对他的重大意义，科拉 觉得无比感动。 在男女之事方面，科拉得到的指导都来自林奎斯特太太。在她结婚 前的几个礼拜，林奎斯特太太告诉科拉，自己不想吓着她，不过她认为科 拉有必要了解到男女之间的一些不同。男人通常会成为自己生理欲望的俘 虏，他们对此事的渴求远高于其对幸福家庭的渴求。她告诉科拉，这是作 为一名妻子的责任，既要勾起男人们的欲望，又要默默忍受它，忍受它带 来的暴力。因为她的丈夫即使再温柔，最先考虑到的也是自己的需求。 “这就像喂马和喂狗。”林奎斯特太太打破一只鸡蛋，继续补充道， 17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你不想让它们饿着，不过它们想要的总比它们需要的更多。” 科拉并没有被吓着。说实话，她对这种说法很感兴趣。这至少是她婚 姻生活的一个舞台，她可以做那个掌控者。科拉绝不会滥用这一权利，也 没考虑过林奎斯特太太的说法，先饿着她的未婚夫，甚至饿他很长一段时 间。话说回来，他可比科拉更年长，受教育程度更高，更了解社会。他一 直以来都挺富裕，而且生长在城市里。虽说通过不断学习和模仿艾伦和他 家人所用的语法知识，科拉的语言表达已经大有长进，可她并不觉得自己 已经达到了艾伦的程度，特别当他们一起外出的时候。可是如果林奎斯特 太太说得没错的话，他们的婚姻中真的可能面临这样的亲密关系，他可能 会拜倒在她的裙下。 而事实上，在他们结婚的头几个晚上，科拉轻柔羞涩，艾伦却好像 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他停止了温柔的爱抚，开始凌驾于科拉之上。他 的双手紧抓着科拉肩上的枕头，好像必须抓紧其他东西才能避免伤到她一 样。要不是他薄荷味须后水散发的香味，科拉一定认不出这就是白天那个 大笑着对她说书记员们的懒惰趣事，教她下象棋，在道格拉斯大道散步 时紧握着她的手的那个男人。在黑黢黢的卧室里，科拉看不清他的样子。 他只会在天黑后才来她的房间，而且从来不开灯。这一点科拉觉得还不 错。她也不愿意开灯，担心看到艾伦的表情。那会是什么表情啊？忍耐？ 坚决？她不知道。她曾在农场中见过动物交配，因此她明白什么是性交。 不过她完全不知道作为人类，作为一个女人，她应该如何表现。鉴于艾伦 的年龄，科拉有理由怀疑他并非和自己一样纯洁。她还担心自己会因为无 知，做出一些闻所未闻，让自己蒙羞的事情。因此即使在黑暗之中，她也 不知道自己应该紧绷着平躺下还是用胳膊抱住艾伦，就像她一直想做的一 Chapter 11　难产 175 样。她不想表现得太疯狂，也不希望让艾伦觉得她冷淡，因为她的身体和 心灵都希望艾伦继续下去。让科拉感到奇怪的是，每次结束的时候，艾伦 都会趴在她身旁无声地啜泣。她不知道艾伦是怎样想的，也不知道自己是 否流露出了失落感。 之后，艾伦会握住科拉的手，问她是否还好，他有没有伤害到她什么 的。这一点也让科拉一头雾水，她可是他的妻子啊。她告诉艾伦，在他们 结婚前她就很渴望拥有一个孩子。有一个和她血脉相通的人，即使是个孩 子，对她而言都意义重大，而她也没有受到伤害。事实上，从艾伦握住她 双手的那一刻起，她想要孩子的渴望就鱼跃而出了。科拉想要爬到床的另 一边，把脸埋进艾伦温暖的胸膛里。 不过这样做也太奇怪，太主动了。 “科拉？亲爱的，你还好吗？” “我很好。”科拉说着握紧艾伦的手，因为除了这个，她什么也不能说。 生那对双胞胎儿子几乎让科拉丧了命。那天早晨当科拉醒来时，感觉 肚子里像是藏了一块镐头。她的嘴唇和喉咙一阵发烫，根本喊不出声来。 当她终于喊出声后，那块镐头好像挪动了，挪到她身体的两侧。艾伦穿着 睡衣来到她的卧房前，看到科拉的第一眼他的笑容就消失了。 后来，他告诉科拉，她的脸色苍白异常，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就像是 一具在床上痛苦打滚的尸体。 幸运的是他们房里装了一部电话。那时候大部分人家都没装电话， 正是这电话为他们节省了时间。医生说再晚一些处理，情况将变得非常危 17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险——她可能会流血致死。艾伦一打完电话就回来为科拉倒水，科拉握着 他衣服的一角，那块地方都被汗水浸湿了。她的视线渐渐模糊，不过她能 听到艾伦的哭泣声，不断求她不要离他而去。这让科拉感到害怕。他轻吻 科拉的前额，用那带着胡楂的下巴贴着科拉的脸，小声说着抱歉。艾伦不 断地说自己有多么抱歉，这让科拉有些生气。虽然这对镐头被埋进了科拉 腹中，可艾伦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只是做了一个丈夫该做的事。就算她 的身体真的出现什么问题，也不是艾伦的错。这是她自身的问题，这问题 可能生来就有。女人的分娩是夏娃遭到的诅咒，她们会遭受巨大的生育之 苦，不过这痛苦还是承受得住的。而她，科拉，也许不一定能承受得了。 当医生赶到的时候，问科拉她的母亲是否得过血毒症。她的姐妹？阿 姨？她们中是否有人有过难产的迹象？有人得过血栓？ 科拉紧紧地握着艾伦的手，指甲都陷进了他的肉里。 “她不知道。”艾伦告诉医生，又坚定地加了一句，“别问这些让她 焦虑的问题了。” 科拉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那时候她甚至难以呼吸，医生和 护士鼓励她继续坚持下去。她告诉他们她感觉自己肚子里有一块镐头，尖 叫着求他们终结她的痛苦。医生告诉她这是胎盘，它脱落得太早了，他们 必须提前把宝宝拿出来。他不会为科拉打麻醉药，因为他需要科拉继续用 力，救下宝宝的性命，也救下自己的性命。 艾伦从科拉房内“逃了出去”。她不知道艾伦去了多久，过了多久 才回来。他后来告诉科拉，他在客厅里听到霍华德的第一声啼哭。那时候 他正将前额埋在沙发扶手上，焦急地等待。科拉也听到了霍华德的第一声 啼哭，不过她没能听到埃尔的——接生埃尔时她不断地失血，意识时有时 Chapter 11　难产 177 无。就算她能听得到，也根本动弹不得，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了。 不过她不再觉得肚子里有只镐头，终于平静了下来，可以安心睡去了。虽 然感到一阵口渴，虽然她才刚刚听到自己孩子的第一声哭声，科拉却忍不 住想睡了。她实在太疲倦，也害怕那疼痛的感觉再度归来。“我们要失去 她了。”医生说得很轻，科拉却能听见。可她还是想要休息，她不愿再继 续战斗，只想把脑袋枕在谷物上，从此长眠。不过有个人握着她的手，想 把她摇醒。“别把毒气吸进去，”这是考夫曼妈妈的声音，“科拉？亲爱 的？这毒气你看不着也闻不着，它们却能让你丧命。”考夫曼夫妇都来到 科拉身边，握着她的手想要摇醒她。不过科拉看不清他们的样子。他们把 科拉推向谷仓的梯子。“上去吧，”考夫曼先生不太温柔地推着她，“现 在就上去。”科拉无法转身，她抬头看着谷仓顶上蔚蓝的天空，抓住了梯 子。她能听到考夫曼夫妇在自己身后，催促她继续向上爬，赶紧离开，让 自己有机会成为一个快乐的女人和好妈妈，他们知道她一定能做到。 他们之前请了个叫荷格尼的瑞典女人，她会在固定的洗衣日来帮忙。 不过自从双胞胎出生后，艾伦让她每天都来，并负责烹饪工作。因此科拉 刚刚做妈妈的那几个月都遵从医嘱躺在床上休养。科拉在床的两侧一边放 着一只摇篮，都放在自己能够得着的地方，方便随时哺乳。科拉一直觉得 很疲劳，而艾伦的母亲坚持认为不该请乳娘。据她所说，大部分乳娘都是 未婚妈妈和新移民。没人知道喝了她们的奶，孩子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听 了艾伦母亲的话，科拉不知道她是不是忘记了自己阴暗的背景。一直以来 她的婆婆都很和善，也从未提起科拉自己也极有可能是个私生子。不过科 17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拉知道，这一点她婆婆还是知道的。 因此，在科拉的身体恢复到可以扶着楼梯扶手下楼前，她一直努力证 明自己可以胜任一个母亲的工作。她可以喂饱那对狼吞虎咽的儿子。他们 似乎因为过早地离开母亲的子宫而愤怒，一直瘦瘦小小的，一副急需营养 的样子。她会为儿子们唱“黑色是我小心肝的发色”，一边唱一边惊异于 霍华德漂亮的金发和强壮的握力，惊异于埃尔一脸严肃的眼神，他已经很 有艾伦的样子了。她生了对双胞胎，虽说耗尽精力，可这从天而降的惊喜 让科拉感到满心欢喜。艾伦的家族没有生双胞胎的历史，也许她家有。 购物的任务落到了艾伦身上。几乎每天，他下班回家的时候，都会 去杂货店、面包店或果蔬摊买些科拉想吃的东西，让荷格尼做给她吃。他 时不时会带些牛肝回来，虽然科拉一点也不想吃，不过医生建议她多吃些 能补血和补铁的东西。他也会带些小说给科拉，还为她搭了一只书架。这 样在她喂奶的时候也能读写东西了。艾伦把留声机挪到楼上，放在科拉床 边，还买了一些他认为科拉和宝宝们可能爱听的唱片。他还会把晚餐端上 楼，和科拉一起在她房间的桌上吃饭。他会先抱住儿子们，让科拉能安心 吃饭。艾伦身上充满着父爱的味道。他似乎很幸福，老是笑眯眯地看着儿 子们的小脸。如果一个孩子哭了，艾伦就会抱着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用 低沉、有耐心的声音安慰他。他们的母亲已经经历了太多苦难，应该让她 好好休息。 等科拉可以起床，下楼时也不觉得头昏眼花后，她和艾伦再次回到 餐厅吃饭。他们吃饭时会把双胞胎留在楼上睡觉，在这半个小时内，科拉 卧室的门紧紧地闭着，即使孩子们醒来后的哭闹她也听不见。艾伦坚持和 科拉共度这一段不被人打扰的时光，他经常会讲些有趣的小故事来逗她开 Chapter 11　难产 179 心。对她讲那些积极好斗的秘书和法官。艾伦这样做是想让科拉的生活丰 富一些——她每日的生活尽是单调的重复，是睡觉、吃东西、照看孩子、 换尿布的循环。在这样的生活状态中很难听到多少轶事，看到多少有意思 的东西。她还会向艾伦询问自己在报纸上看到的东西。他有没有听说制冰 厂的那场大火？他是否觉得重建一家制冰厂真要花掉两万五千美元？他是 否听说亨利·福特发明了一种每小时能行驶九十英里的汽车？接下来她会 进一步对这些话题进行深入讨论，尽量不让自己显得愚蠢。然而当艾伦真 正花心思与她讨论这些问题时，她又很快失去了专注。虽说楼上的门关得 紧紧的，科拉却总觉得听见了儿子们的哭声。她的衣襟常常被牛奶弄湿， 也会经常性地忽略艾伦说的话。 她向艾伦说了抱歉。在她怀孕期间，他们曾一起参加派对和舞会。而 现在，她觉得自己的样子惨不忍睹。她的胸部因为哺乳而鼓胀，根本塞不 进塑身衣里。而且说实话，她不愿意太长时间离开她的双胞胎。请客人们 来家里吃饭对科拉而言也是种挑战。这让科拉觉得尴尬，因为她目前的状 况实在不佳。唯一能让她感到安心的访客是艾伦的家人，在他们眼中科拉 似乎永远没有不妥之处。 艾伦说科拉的道歉是荒诞无稽的，她根本没有要抱歉的地方。她当然 需要时间来恢复。 “你那时几乎要弃我而去了。”他咬了一口沾着糖的煎饼，这是荷格 尼最爱做的甜点。“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们已经结婚一年了，共 同育有两个健康的儿子。你一直以来也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们。”艾伦在 桌子那头微笑。“我可没有半句怨言。” 科拉切开自己的煎饼，抬头看了艾伦一眼。他还穿着上庭的衣服，穿 18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着他的黑色外衣，没解开上衣的第一个扣子，甚至连领带都未除下。科拉 又将目光挪到他的手上。 “谢谢。”科拉说，“但我想让你知道……”她低头看着桌上的盘子， “我想让你知道，我很希望自己能早日康复，重新做回你合格的妻子。” 是的。她说了。用尽可能平淡的语气说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 么办。自从她宣布了怀孕的消息后，艾伦就再也没有和她同眠过。科拉觉 得人们可能都是这样处理的，在怀孕期间发生关系可能会从某种程度上伤 害到孩子，而她的医生是因为太尴尬而没有将这个告诉她。艾伦，他那么 体贴，也许还觉得自己太脆弱，尚未恢复到能发生关系的程度。而现在， 科拉在摇曳的烛光下看着他，这时候荷格尼甚至没有离开，还在厨房进行 打扫。科拉想要走到艾伦跟前，坐在他的大腿上，用胳膊环绕他宽阔的肩 膀，她想把自己的鼻子贴在艾伦的脖子上，呼吸他身上的薄荷香。她不希 望艾伦一直这样体贴下去。 她听到艾伦放下勺子。当她抬头看他时，看到他的笑容消失了。艾伦 转向她，他的膝盖碰到了科拉。 “科拉，”艾伦将手伸到桌子对面，握住科拉的手，“恐怕我得告诉 你一些消息。” 科拉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艾伦的手让她觉得很温暖。 “我们不能再生孩子了。或者说，不应该再生了。我不想在你还那 么虚弱的时候告诉你。不过医生已经对我说得很明白了。”他一直看着科 拉，“你生双胞胎时发生的状况很可能会再度上演，他无法保证你还能像 这次一样幸运。” 科拉看着闪烁的烛火。艾伦说的话她其实都有过预感，不过她努力将 Chapter 11　难产 181 这些想法抛诸脑后——她太想和艾伦组建一个大家庭了，太想弥补这些年 孤独的岁月。她想要做那种看着一屋子孩子的女人。她的孩子会知道什么 是爱和凝聚力，他们都会管科拉叫妈妈，除此之外也再无所求。科拉太渴 望这样的场景，几乎将这看作了一种需要、一项使命。而现在，听到这残 酷的事实，她的恐惧战胜了之前的一切想法。艾伦说得对。她爱自己的双 胞胎儿子胜过爱想象中的那些孩子，她不能冒险让他们失去母亲。当然， 科拉害怕的不仅仅是这个。她清晰地记着生活从她身上夺走了什么。她不 想死，不愿再感受那种腹中藏有镐头的感觉。她想要长命百岁，想要和她 的丈夫和儿子们一起住在这幢带角楼的漂亮房子里，一起看午后的阳光温 柔地倾泻在木地板上。就算没有生下双胞胎，科拉也不愿意流血致死。艾 伦没有让她做出选择，甚至没有暗示到生另一个孩子的可能性，这一点让 科拉很是感激。她求生的欲望远强过多要些孩子的欲望，不过大声将这个 想法说出来会显得太自私，太胆小，不像个女人。 科拉亲吻艾伦的手，抬头问他：“你不介意吗？” 艾伦摇摇头，轻抚科拉的头发，“如果真有什么意外发生，我一定承 受不了。”他对科拉说，“我想让你活着。” 那天之后，艾伦再也没有上过她的床。他会亲吻科拉的脸颊、手背， 有时也会抚摸她的秀发，可即使双胞胎们在自己的房间里睡着了，即使科 拉能再次穿得下紧身衣，穿着漂亮的裙子和他一起在派对上跳舞，他每天 晚上都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科拉明白艾伦这是绅士之举，他不愿意唤起 自己的欲望。 18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不过科拉时不时也会感到疑惑，不知道艾伦是否真有必要表现得如 此绅士，并不是每次发生关系都会有孩子的。科拉认识的很多女人都有十 个甚至更多孩子，不过也有些女人只有三四个孩子，科拉无法相信那些没 生孩子的已婚女人每天晚上都像她一样一个人躺在床上。这里面一定有阴 谋，有一些其他女人知道而她不知道的东西。如果他们只是浅尝辄止呢？ 在艾伦射精之前就停下？那总比没有要好。不过她可以问谁呢？不能问医 生，也不能问维奥拉或哈里特，她们可能会被冒犯，被吓倒，甚至觉得她 是个坏女人。也许她能说自己这样做是为了艾伦好，为了让他拥有一段更 快乐的婚姻，不过这问题还是有可能让她自取其辱。 如果艾伦最后跟哪个坏女人好上了，她一定会受到很大打击。如果 他真这样做了，不进她的房间是明智的。报纸上曾直言不讳地警告过男人 们，千万别迷恋某些坏女人，除非你想染上梅毒，再让自己的太太染上 病。科拉认识一个已经结婚了五年的好女人，她一个孩子也没生。维奥 拉·哈蒙德说这个女人生不了孩子，就因为她的丈夫和一个坏女人好过， 害得她也染了病。“这种事情常常发生。”维奥拉目光坚定地看着科拉， 暗示说科拉的难产与那个女人的原因相似。医生会将真实情况告诉她吗？ 科拉不知道。有太多事情是她不知道，也无法明了的。 科拉不能轻率地站出来指责艾伦，他对自己和孩子们那么好。霍华德 和埃尔刚学会走路的时候，艾伦就会趴在地板上陪他们玩，即使工作了一 天也不觉疲倦。他会让他们俩爬到自己背上或肚子上，哈哈大笑，惹得孩 子们也跟着笑。他还常常送些礼物给科拉，给她各种惊喜—— 一顶从英 尼斯商店买的新帽子或是一些很棒的家居用品。科拉要是提醒他今天不是 自己的生日或圣诞节，他便会笑称自己并没有想到这些，想到的只是她是 Chapter 11　难产 183 个多么棒的妻子和母亲。再说任何帽子戴在她头上都特别适合，这可不是 他的错。 双胞胎们四岁的时候，科拉想带他们去道格拉斯桥的梦幻游乐园玩。 那是一家带旋转木马的公园，里面有溜冰场，甚至还有名为“大冒险”的 过山车游戏。不过她犯了个错误，提前将这一决定告诉了儿子们。看到他 们兴奋的样子，科拉心里也乐开了花，如果天气不错的话，下个礼拜六她 一定会带他们去。艾伦已经工作了很长时间，不过他表示自己对梦幻游乐 园也很感兴趣，星期六应该会抽出时间陪他们一起去。哈里特和她的新婚 丈夫米尔顿也表示会与他们同行。他们很快将会搬去劳伦斯城，这两地之 间相距三个小时的车程，她一定会非常想念她的侄儿们，更别提艾伦和科 拉了。 周六终于到来，这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艾伦却说自己感觉不太舒 服。他勒紧长袍的腰带，说自己只是有些感冒，也许是胃不舒服。他不愿 意看医生，只想在家里休息，恐怕不能和他们一起出去了。 “你确定吗？”科拉说着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此时他们都待在艾伦 的房间内，这儿挂着绿色的天鹅绒窗帘，铺着同色系的被褥。他们已经结 婚五年，科拉却很少踏进这里，也从未像这样坐在这张床上。“我们可以 改天去。” 艾伦把科拉的手从额前拿开，吻了吻它。即使现在，科拉仍觉得看他 看不够。他生着泰迪·罗斯福a一样的小胡子，科拉没想到自己竟是如此 爱他。 a　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1858.10.27－1919.1.6），昵称泰迪，美国军事 家、政治家，第26任总统。 18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我真不想让孩子们失望。”他说，“他们一直盼着这一天。不过说 真的，我只要休息休息就好，没事的。” 科拉离家前，自己也觉得有些头疼。她努力忽略这疼痛，孩子们已经 因为父亲的缺席大为失望了，她应该为儿子们着想。可是当她和米尔顿夫 妇碰面后，头痛让她变得暴躁起来，两个男孩一同说话，吵得她有些受不 了。这时候阳光普照，拂面而来的清风让人感觉舒适惬意，但科拉却开始 打寒战。如果艾伦今天早上没生病的话，她可能还会坚持下去。不过她身 上的症状仅仅比艾伦推迟了几个小时，这让她感觉自己真的生病了。虽说 她真心想看到孩子们玩得高兴，不过和两个激动的孩子在游乐场待一天似 乎真不是好的选择。 经过数分钟协商，哈里特认为科拉最好回家休息。 “亲爱的孩子们，”她转过身对男孩们宣布这一消息，“你们的妈妈 生病了，可能得上了你们父亲得的病。她需要回家休息。你们要么和她一 同回去，一整天只能安安静静，也许还没人帮你们做饭。要么就和我和你 们的姑父一起在游乐场玩一天。你们可以坐过山车，旋转木马，买一口袋 的糖，等你们玩累了再回去。” 看到双胞胎们想了好一阵才做出决定，科拉既惊讶又感动。他们希望 和妈妈一起去游乐场。埃尔开始大哭。科拉承诺下个礼拜六如果她感觉好 一些的话还会和他们一起来，带着他们好好玩，他们这才肯和姑姑姑父离 开。看到他们走下电车，科拉都有些心碎了。不过她还是挥挥手，微笑着 让他们做勇敢的男子汉。如果她和艾伦都染了病，最好还是让他们离家远 远的。 Chapter 11　难产 185 科拉悄无声息地进了屋，把鞋子脱在入口处。她觉得艾伦可能在睡 觉，因此不愿打扰他。不过当她走到楼梯前，听到了一声叹息，又或许是 哈欠声，于是她决定告诉艾伦自己回来了，顺便再看看他有什么需要的。 科拉来到艾伦门前，准备敲门时，见到的却不是一扇紧闭的门，而是在阳 光下，她的丈夫全裸着骑在同样裸着的雷蒙德·沃克身上。床单被拉到他 们的腰部，艾伦的一只手插在雷蒙德火焰色的头发里，另一只手的手指游 走于他生了色斑的肩膀上。雷蒙德闭着双眼，艾伦则完全没注意到站在门 边的科拉。 科拉愣住了。科拉在农场里帮考夫曼先生的忙时，曾被小牛踢到过下 巴。她记得自己当时脑袋一扬，第一秒时甚至不觉得疼痛，可她知道这疼 痛一定会来的。 “哦，上帝啊。”科拉说着用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伸向腹部。 艾伦坐起身子，看到科拉。科拉呆呆地看着他们，她从未见过艾伦裸 露的胸口和他乳边的一撮黑毛。 “把门关上！” 他的声音中满是命令的口吻，那么大声。科拉遵从了，或者说试着遵 从，她伸手关上了门。科拉的紧身衣紧压着她的肋骨，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抓住门框的边缘，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她倒宁愿晕过去，或是陷入生 双胞胎时的虚无之境，只为逃避眼前见到的一切。不过她心中的一切不会 淡去，也不会倒下。科拉仍然意识清醒地站在门外，清晰地意识到了某个 恐怖的事实。她转过身，深吸一口气看着楼梯。她此刻只想离开，离开这 18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栋房子。不过她的视线渐渐变暗，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困难。她闭起眼睛， 踉踉跄跄地从艾伦的房间摸索回自己的房间，强烈的羞辱感让她难以平 静。她跌入床中，扯掉手套，解开衣领和裙带。一粒扣子落在科拉手上， 她将扣子扔掉，弹到墙上。那可怕的一幕还在脑中挥之不去，科拉无法忘 记自己看到的一切。 很显然，她的生命完结了。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品质竟然如此 恶劣，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科拉的呼吸平复了些之后，她听到他们抱怨的嘟囔声，皮带搭扣发出 的叮当声和扣上背带裤的声音，接下来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 门打开又关上了。她真的和这个男人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吗？科拉睁开眼 睛，又紧紧地闭上，可她看见的只有艾伦的手指拂过雷蒙德的画面——充 满了爱恋。科拉觉得自己都要作呕了。 她听到一阵流水声，然后是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科拉想要站起来 将自己的房门关上，可她的动作不够快，艾伦已经出现在她门前了。他 穿着一件黑色睡衣，外面套着绿色长袍。他的手中握着一杯水，眼神悲 悯而伤感。 “拿着这个。”他说。 科拉摇摇头，背过身去。她的窗户是开的，一只小鸟在窗台上发出唧 唧的叫声，一阵微风拂过科拉的脸庞。艾伦从她身边走过，坐到角落里的 一张椅子上。他把水杯放在桌上，双腿分开，手肘撑在腿上，手指撑着脑 袋。 “孩子们在哪儿？”他问。 经历了那可怕的时刻，科拉一时间什么都忘了，不过又很快记起。 Chapter 11　难产 187 “他们和哈里特在一起。”她回答，“我身体不太舒服，所以才提前 回家。” 他们静静地看着对方。一切美好都消失了。他是个禽兽。这个男人， 她的丈夫，就是个禽兽。卑鄙无耻。 “对不起，科拉。对不起。” “你真恶心。这可真是肮脏龌龊。” 艾伦坐直身子，望向别处。 “这是种罪恶，是《圣经》上说的。” “是的，我知道。” “在你自己家里？你把那个讨厌的男人带到我们家来？” “我不应该这样做。”艾伦压低声音，“不过他并不讨厌。” “什么？” “他并不讨人厌。” 科拉伸手拿起床边的水晶碗，把它砸向艾伦的脑袋。不过她没砸中， 水晶碗落到地板上，摔成碎片。艾伦愣愣地看着地上的碎片。 “他不就是我们的婚礼上那个可恶的醉鬼么？”科拉歇斯底里地抬高 声音，她控制不了自己，“那个侮辱我的人？” “他其实没有喝醉。”艾伦抬头看她，“他只是觉得难受。那天对他 而言很不好过。” 科拉举起手，不愿听到更多。她仍然觉得寒冷又难受，和电车里一样。 不过和她受到的惊吓相比，身体的病痛已经算不了什么了。而她感觉越来越 糟。艾伦甚至不为她感到抱歉，没有真心的道歉，甚至不感到羞愧。 “你说什么？” 18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艾伦开始看她。 “他怎么会不好过？”科拉几乎要笑出声来，“他觉得嫉妒吗？难道 说他想成为你的妻子？”当她看到艾伦脸上的痛苦时，她佯装的笑容消失 了。科拉转过身，撑着床沿。她又想到艾伦的手抚过雷蒙德头发和肩膀的 画面。 她就是个傻瓜。那个大喜日子里，她只是个穿着白纱、头戴香橙花的 傻瓜。 “从那时候就开始了？我们结婚的时候？”艾伦点点头，捡起地上的 一块水晶碎片，将它放在桌上。 “在我们结婚的时候，你就开始和他做出那种事？” “不。我们那时候决定不再来往。” “不再来往？”科拉感觉整间屋子都在旋转，好像它只是舞台上脆弱 的布景，“那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们是在法律学校认识的。” 科拉摇摇头，说不出话来。就是这个。这就是艾伦不肯碰她的原因。 “我不想伤害你，科拉。我想要帮助你。” 科拉眯起双眼，“你只是在利用我。” “不，我不是。那时候我以为我们可以断绝关系，以为我能做到。我 尽力了。你不知道我为此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 科拉看着桌上的水晶碎片。她可以起身将一块碎片扎入她的喉咙，或 是艾伦的。不过她想到了她的儿子们。他们还在游乐场，也许正在骑旋 转木马呢。他们会回家吃晚饭，两个人一定都精疲力竭，需要母亲的拥 抱。如果他们和她一起回来了呢？如果她和哈里特没能说服他们留下， Chapter 11　难产 189 其中一个孩子跑上楼，见到自己所见的呢？在自己的家里见到这样一副 堕落的景象？ “你可真卑鄙。” “科拉，别那样说。你知道这并不是事实。”他用含着泪光的眼睛直 视着科拉，“你知道我是哪种人。”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和我说你爱我，说得那么真诚。” “我的确是爱你的。”他咽了口唾沫。一滴滴泪珠滑过他的脸颊，沾 湿了他的胡子。科拉一点也不觉得怜悯，什么感觉也没有。 “我的确爱着你，科拉。” “可你还是做了这种龌龊事。你宁愿和那个男人一起，却不愿碰自己 的妻子。” “我们说好了不再要孩子的。” 科拉摇摇头。她无法忍受那种父亲般的语气，他说的话完全不符合逻 辑，她可不能被迷惑了。“你倒是无法和另一个男人生出孩子，对吗，艾 伦？可这根本阻止不了你。” “对男人来说不一样。” 科拉露出痛苦的表情。这真是疯狂，艾伦的话一点道理也没有。“只 是对你来说不一样，艾伦。别说得好像你和其他坏男人一样，你可是和男 人发生性关系。” 艾伦犹豫了一下，又点点头。 “可你需要一个妻子，这样就没人知道事实，甚至没人会往这方面猜。” 他又点点头。 “你可以在威奇托城挑选任何女人，一个更漂亮、更富裕或是来自更 19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好家庭的女人。可你选择了我，因为我年轻、愚蠢、贫穷、又没有家人， 什么样的生活对我而言都是幸福的。” 艾伦靠在椅子上。“我选了你，是因为我喜欢你。”他眼圈发红，眼 中闪着泪光，脸上却露出微笑。他用手背擦擦脸颊。“我仰慕你，科拉， 从一开始就是。我以为自己能帮到你。” 科拉哈哈一笑，喘了一大口气，“怎么帮？就凭你背着我做的那些龌 龊事？好吧，那并没有帮到我，谢了。我倒宁愿做个女仆，孤独一生。” “不，不。我们的确断过一段时间。有一段时间我真的不爱他了，可 我控制不了自己。” 一段时间内，他们能听到的只有鸟儿的啁啾鸣叫声和一匹马缓慢的脚 步声。她是个蠢人。她一直在对艾伦施以魅惑，无数次幻想自己躺在他身 下的样子。不过每个人都被愚弄了。“据人们形容，卡莱尔先生深深迷恋 着自己年轻的新娘。”她曾经多么喜欢这个句子，现在看来真是嘲讽。 “我想让你搬出去。”科拉说，“希望你今天能搬走，在孩子们回来 前离开。”她背过身子。如果艾伦真心觉得抱歉和羞耻，他一定会匍匐着 滚出她的视线。然而他没有动。科拉转过来，愤怒地吼道：“你走吧！” “你确定吗？”艾伦的眼睛还看着地面，“好好想想吧，科拉。想想 你的生活，想想你拥有的东西。你有可爱的孩子，一幢漂亮的大房子，衣 食无忧，一帮好朋友。还有我，科拉。我爱你，真的爱你。” “你撒谎。” “不，我没有。”他受伤地抬起头，“我难道没有一直照顾着你？” “我不再需要你的照顾了。你是个……鸡奸者。”科拉吐出这几个 字，她心中的怒气让她更加坚定，“我可以将自己见到的情景告诉任何一 Chapter 11　难产 191 个法官，可以成功离婚，还能得到你所有的一切。” 艾伦站起来，摸了摸下巴。“如果你真那样做了。”他小声说，“我 将会毁在你手上，也许会死，明白吗？我根本不会拿走你和儿子们赖以生 存的钱。”他看着科拉，“你若是将之前见到的情景公之于众，可能会有 人想杀死我。想想孩子们吧，你该怎样面对他们？这绝对会影响他们的身 心发展，会夺走他们的机会。求你了，科拉，请好好想想吧。” “这一点也许你早该认识到。” 艾伦什么都没说，他也没必要说。霍华德和埃尔的样子已经闪入科拉 的脑海，她仿佛看到他们无忧无虑的脸庞。科拉举起双手。 “好吧。”科拉说，“我只想离婚，而你要付赡养费给我和孩子们。” 她闭起眼睛想了想。她会变成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成为人们流言蜚语的对 象。她又该如何解释？如果不把事实告诉任何人，她就会成为讨人厌的对 象。科拉看得到自己未来的道路，漫长而黑暗。她再也不会开心了。 “好好想想吧。”艾伦把头发向后拨，拨得太用力，把他那红红的眼 睛拉长得像鱼眼。“如果你想离婚，我会给你自由的。你已经把我推到了 这一步。不过问问你的心，这一切真的有必要吗？我们真的有必要给孩子 们带来这样一场骚乱吗？” 这一刻科拉想到，这一切是他早就排练好的，就像排练一个面对陪审 团的最终陈述一样。他早就想好了强有力的论点，理性与感性兼备，都是 预先设计好的。而科拉还处在震惊与癫狂的状态，她根本没有赢的希望。 “科拉，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给你一切你想要的。想想吧，你还 缺些什么呢？你已经不能有更多孩子了。你有了我们的儿子，有我的爱与 忠诚，你一直都有。” 19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我还缺些什么？”科拉愤怒地反问。不过说实话，她不知道该怎 样回答。她只知道自己恨他，真心恨他。她抽出身后的枕头，掷向艾伦的 头，然后又掷了一只。她四处寻找，看有没有什么更坚硬的物体，可她看 到的只有一座台灯，这是她很喜欢的东西。 “你有没有将什么病传染给我？”她问，“干过这些龌龊事后，你有 没有将什么疾病传染给我？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这是 我差点死于难产的原因吗？” 他皱起眉，终于有些受惊了。“什么？不，科拉，不是这样的。医生 说过，你生产时发生的那些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发誓。” 科拉把脸埋在手中。 “科拉。” “你那时一定希望我死掉，”科拉说，“这样你就可以扮演一个悲 伤的鳏夫。人们会为你的丧妻之痛表示同情，就算从一开始你就没有爱过 她。” “如果我希望你死去，就会坚持要更多孩子。” 这残忍的事实让科拉震惊不已，可是当她抬头看艾伦时，见到艾伦仅 仅露出疲倦的样子。他走向科拉，坐了下来。可科拉缩了回去，让他滚出 自己的房间，什么都别说了。他已经阐述得够明白了：她已经得到了这么 多，失去的却那么少。除了不能拥有更多孩子之外，她已经获得了一个女 人想要的一切。而生不了更多孩子也不是他的错。或许她根本不该生气， 而应该心存感激。 为了不让科拉更难过，艾伦遵从了她的话，走出房间，让她一个人思 考该何去何从。 Chapter 11　难产 193 Chapter 12 ? 档案 科拉将这封信读了一遍，又读了一 遍，她紧紧地握住这张纸，紧得双手都 开始发抖。 科拉只是轻轻地敲了两下门，德国人就把门打开了。打招呼时科拉避 开了他的目光，再见到他仍然让科拉觉得尴尬。 “你很准时。”德国人退到一边。他的工作服上沾着一些黑油。 科拉点点头，从他身边走过，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明亮的厨房里。 她没看到一个修女，只听见楼上传来女孩们的歌唱。唱的是《愿上帝保佑 你》，走了调的钢琴声几乎将她们的歌声盖过。 德国人关上门，示意科拉跟着自己穿过走廊，走过德洛里斯修女房 门紧闭的办公室。走到第二扇门时，他停了下来。科拉等在一旁，当他搜 寻钥匙时，科拉从后面看着他谢了顶的后脑勺。一整个周末，科拉都小心 地告诫自己，让自己别抱太大希望，莫陷入其中。而她现在就站在这儿， 德国人遵守了承诺，真的肯放她进去。半个小时之后，当她走出这间房间 时，很可能已经知道自己出生时的姓氏，或她父母的名字。 不过她也有可能了解不到。她从包里拿出手绢，擦了擦额角的汗。她 记得失望的感觉是怎样的，因此她心中有某个声音不断对自己发出严厉的 警告。她的资料有可能根本没有存档，即使存了，也有可能没什么有用的 信息。如果真是那样，虽说经过这么多努力，她还得无功而返。然后呢？ 她当然会继续走下去，回到原来的生活，从此听天由命。 “就是它了。”德国人举着一把银钥匙，他转身时看到科拉光秃秃的 19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手腕，皱起了眉头，“你没有戴表吗？” “抱歉。我的表在这儿。”她说着从包里掏出手表。她再次遵循了弗 洛伊德·史密斯的建议，没在这几个社区佩戴贵重饰品。 “很好。”他举起粗壮的手臂，看了一眼自己的表，皮表带已经有些 磨损，“你要在二十分钟之内离开。我会在楼梯间吃午餐，如果有人提前 下来，我会提醒你的。不过你可别急着出来，等我说没问题了才行。”他 严肃地看了科拉一眼，“如果这种事真的发生，你需要一直等在房间里， 等到她们睡了再出来。所以你最好还是二十分钟内出来。” 科拉点头表示明白。得到满意的答案后，德国人打开了门。这是一间 小房间，里面有一扇装有栅栏的窗户、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道光线正 好投在墙上。房间里有一只与科拉同高的文件柜，柜中有四排抽屉，每只 抽屉上都有一只铜把手。 “二十分钟，没问题吧？”他退回走廊上，“你明白吗？” “我保证。”科拉转身看着他，“真的很感谢你。”科拉这话是发自 肺腑的。他甚至没有管科拉要钱。 德国人耸耸肩抬头看天花板。“没什么。”他说，“我每天都在楼梯 间吃午饭。”他说完关上了门，把科拉一个人留在房间里。钢琴声渐渐柔 和起来，女孩们开始唱拉丁语歌曲，歌声中充满惆怅。 科拉浪费了将近五分钟才推断出有些档案是按出生年份排列的，还 有些是按照入院年份排的。每只抽屉里，档案都由金属针固定在一起。因 为天气太热，科拉脱掉了手套，很快就被金属针划破手指。她舔了一下受 Chapter 12　档案 197 伤的手指，用另一只手飞快翻动着档案，眼睛扫过标注着名字的纸标签。 “多为瓦，玛丽·简，斯通，帕特里克，戈多，金妮。”她翻过这些档 案。楼上的女孩们已经停止歌唱。 她找到了，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档案，在标有“1889”的抽屉里，上面 用大写字母写着她的名字“科拉”。不过也只有这两个字，并没有提到她 的姓氏。科拉将档案抽出来，如果时间充裕些的话，她可能会花些时间让 自己先镇定一下。 最上面的一张纸没有泛黄，发皱，上面打印的文字能很清晰地看到。 科拉，三岁。 头发：棕色。 眼睛：棕色。 健康状况看似不错，智力正常，性情甜美；目前可能由于处 在过渡期而情绪低落。曾在圣布里克街的“弗洛伦赛收容所”居 住过一段时间。 父母身份：不详。 文件底部被某人写下： 1892年12月由儿童援助委员会送出。已安置。 科拉解开档案上的别针。第二页是一封手写信，写在一张带花边的横 格纸上。信纸被折成三份，信封已经不见了。 19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1899年11月10日 致纽约孤女之家的善人们， 我此番致信是为了感谢你们的善举。我的丈夫和我是科拉的 快乐欢欣的养父母。科拉已经十三岁了，她早年间居住于孤女之 家，七年前由一列火车送来堪萨斯州。我们相信，来到堪萨斯州 后，她和我们一样快乐。然而我们也相信她想知道更多与其身世 相关的消息。我们认为随着年龄的增大，她对此事的好奇会逐渐 加深。希望您知道，倘若你们将与身世相关的消息告诉科拉，我 们不会感到任何不满。事实上我们会对您感到感激，因为我们相 信，真相能给我们的小女儿带来少许宽慰。 上帝保佑。 奈奥米·考夫曼 1782号邮政信箱 堪萨斯州，麦弗逊 科拉盯着信中的签名，她很有可能写下这样一封信。科拉知道，坐在 厨房的桌子上，拿出她最好的钢笔和老鼠形状的黄铜墨水瓶，也许是等到 科拉睡着后写的。她从未告诉科拉，说她给修女们写过信，好像不愿唤 起科拉的希望。这个理由很充分。如果修女们真的回信给她，科拉怀疑 她们根本没有，她们的回答也是“无可奉告”、“父母身份不详”。虽 说经历了这一大打击，可她至少知道了考夫曼妈妈曾经试过，她对科拉 的关心远胜于任何妒忌和惧怕。科拉看着那封信，将它放到自己鼻子下 方，想要把考夫曼妈妈的味道吸进鼻子里。当她睁开眼向下看的时候， Chapter 12　档案 199 又看到了另一封信。 这封信写在一张考究的信纸上，这是张奶油色的信纸，上面没有画 线和装饰。信中的字迹很工整，从字迹来看，写信者对钢笔的运用颇为 熟练。 1902年5月1日 亲爱的修女们， 我此番来信是为了打听一个棕色眼睛的小女孩。她有一个基 督教的名字，叫科拉。这个女孩生于1886年，年幼时可能被安 置于贵中心。我是这个孩子生母的至交好友。她很想知道孩子的 近况，请我代笔一问。我的朋友绝对无意打扰科拉，干预她现在 的生活。不过她对我说，说她常常会想起那个不得不放弃的小宝 宝。不论您带来的消息是好是坏，都会给她些许宁静。 我已附上一封注有地址的信封，您可以将科拉的消息寄往此 处。回信地址即爱尔兰救助委员会。希望我不会给您带来太大的 麻烦，也希望我已经将我的意图阐述明白，未辜负朋友的信任。 万分感激。 玛丽·欧戴尔太太 枫树街10号 马萨诸塞州，黑弗里尔市 科拉将这封信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她紧紧地握住这张纸，紧得双 手都开始发抖。让她惊讶不已、兴奋万分的并不仅仅是信中的内容。科拉 20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这大半生来从未见过一种和自己字迹如此相似的细长字体。这个玛丽·欧 戴尔，这个“朋友”，很多书写习惯都与科拉相似。这封信看上去就像是 科拉自己写的。 楼上的女孩们不再唱歌，科拉能听见教士那低沉而单调的布道声， 却分辨不出他具体说的是什么。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才过去五分钟， 她还有时间将信中的名字和地址抄下来。科拉顿了一会儿，把两封信拿出 来，装进了自己的钱包。她把空空的档案放回去，别好别针，将自己的姓 名牌放回原来的地方，再合上抽屉。 科拉退后了一步，确保这间屋子和之前进来时一模一样。她欠了德国 人一个好大的人情。不过偷走档案并没让她感到内疚。她怀疑修女们根本 不会打开这些档案，而且她拿走的是本来就属于自己的东西。 看到科拉时，德国人站了起来。科拉径直走到他跟前。 “你找到想要的东西了吗？”德国人弯下腰轻声问。他的身上有一股 咸花生的味道。 “找到了！”科拉简直想要抱抱他，即使衣服沾到油渍也没关系。这 时候的她简直欣喜若狂。科拉将手放在喉咙处。“我找到了地址！一个名 字和一个地址！非常非常感谢你！” 德国人皱皱眉毛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我们最好先出去。” 他在催促科拉离开，尽快到门外去。这一点科拉能够理解，也不觉得 有什么问题。出门后科拉几乎小跑着下了台阶，她的脚步轻盈得像个小姑 娘。科拉差点撞到了一个没戴帽子的矮胖妇女，虽然道过歉，她还是向科 Chapter 12　档案 201 拉投来一个警告的目光。 “你还好吗？”德国人迈下台阶，戴起他的帽子。 “好极了！”科拉深吸了一口充满饼干香味的空气，微笑着说，“可 我还是要感谢你！非常感谢！” “你看上去很……”他又皱起眉头，“激动。要不要坐一坐？” “我很好。”科拉向他保证道。一辆卡车轰鸣着从身边驶过，科拉不 得不抬高音量。“事实上，我高兴坏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的确 说不出来，无法对德国人解释他对自己的意义，正是他的帮助使得一切都 有了可能。她明天就会寄出一封信，这封信很可能于几天内到达马萨诸塞 州的黑弗里尔市。这个德国人看上去也为科拉感到开心，他眼镜后的小眼 睛闪耀着微光。 “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谁，却对我这么好。真希望我能好好谢谢你。” “我要一杯冰饮就好。”他说。 科拉的笑容僵住了。他是开玩笑的吗？这是在嘲笑她上周的愚蠢行为 吗？不过他看上去像是认真的，他在等待着科拉的答案。 “现在吗？”科拉问。她指的最好是现在，科拉可不想再安排另一场 见面，或是约会什么的。她不会再回来了。“你不用工作吗？” “我一直都在工作，而且就住在楼上。”他指了指通向二楼外屋的一 道门。爬上几级金属楼梯就能上楼，“如果没有意外事件发生的话，弥撒 结束后我就能离开了。只要我愿意，就能够休息。” “哦。”科拉说着四下望了望，看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 一个外国男人请她一起喝东西，而她甚至没有戴婚戒。 “街角有一家杂货店。”德国人说。 20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科拉点点头，这不代表她同意了，仅仅表示她听到了他的话。她不确 定该怎样做。事实上，她觉得这是场庆祝会，而眼前这个德国人是唯一和 她一起庆祝的人。很显然，他也值得上一句谢谢。无论如何，他对自己并 没有图谋——这一点，他上个礼拜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科拉会告诉这个 男人自己已经结婚了。再说，大白天在公共场合喝杯东西算不了什么，更 何况这儿根本没人认识她。 杂货店的窗户上贴着美国和意大利国旗，还有些广告画、曼秀雷敦和 一些冷饮品牌。商店里有些大蒜和金缕梅的味道，科拉和德国人是店里唯 一的顾客。店内的光线有些昏暗，至少和门外日光灼灼的人行道相比是 这样的。柜台后面的货架上摆着科拉熟悉的商品：爽身粉、海波鳕鱼、 艾雅发型水、雪茄、玛格牌牙膏和纱线。这间杂货店和威奇托的杂货店 没什么两样，除了收音机后头挂着的横幅。横幅上用意大利语写着“欢 迎光临”，用的是红色粗体字。科拉看不明白这个单词，以为这是某种警 示语。 一个苹果形身材的黑发女人站在柜台后对德国人点点头。“哦，你 好。今天要来些什么？”她从硬纸盒里拿出一只热水袋，把它挂在墙上。 这个女人穿着一件高领的长袖黑裙，袖子长到手腕。 科拉转向德国人，“你想喝什么都行。”她仍然觉得自己兴奋得冒 泡，轻飘飘的都要浮起来了。她已经知道了玛丽·欧戴尔太太，自己明天 就会寄信给她。 “我要一杯橙汁，谢谢。”他说着摘下了眼镜，将它塞进白衬衫的兜 里。 “我和他一样。”科拉对女店员说。科拉不知道她会不会说英语， Chapter 12　档案 203 也不知道自己的语速该多慢才好。她举起两根手指，“两杯，谢谢。 两杯。” 店员将两杯冰饮放在柜台上，科拉给了她二十五美分。当科拉抬头 时，看到德国人在看着她，被科拉发现后，他很快将目光挪开了。 店员将零钱放在柜台上，她的手上有一块紫红色的印记，皮肤也有 些褶皱。“抱歉，”她摆摆手指，亲切地用意大利语说，“沾上了些葡萄 酒。” 科拉微笑着谢过她，好像自己听懂了一样。德国人跟在科拉后面，拿 着两杯橙汁，走向商店后头的空桌子。桌子周围有许多嗡嗡飞舞的苍蝇， 德国人打开电扇，把它调到对着桌子的一边。入座前，他还体贴地帮科拉 抽出了椅子。 “谢谢你。”科拉喃喃道。 “我也要谢你。”他举起杯子做碰杯状。 “你知道她在说什么吗？”科拉小声问。 “什么？”科拉的声音被电扇盖过，德国人不得不靠过去。 科拉迅速瞥了一眼柜台处的女人。“她是不是说自己的手？说她手上 的印记？”科拉担心那是皮疹。她的饮料还摆在桌上，一切没弄清楚前她 是不会碰的。 “我听不懂意大利语。”他喝了口饮料，“可我觉得那是酿酒时沾上 的。” 科拉看着他，他的眼睛里一道金线，像是太阳的影子。“真的？” 德国人点点头。 科拉又看了一眼那个店员，她还在挂热水袋。她至少已经六十岁了， 20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脖子上挂着一只金十字架。 “那可真糟糕，”科拉说，“她会因为禁酒令而被捕的。” “那是挺糟的。” “糟糕的是她所做的事。”科拉澄清道，“你的意思是她会卖酒，就 像个私酒贩子？” 德国人微笑着说，“可能是为家人酿的酒。意大利人喝酒就像喝牛奶 一样。” 科拉又回头望了那个女人一眼，“如果禁酒委员会的人进来看到了她 的手呢？” 德国人又喝了一口，“他们会发现她长着一双红手，对吗？” “这可不好笑。我真的为她感到担心。” “那就给你的参议院写封信，”他举起饮料，“让他们废除禁酒令。” 科拉翻了个白眼，“哦，你是和那些人站在一边的。” “而你不是？” “正确。”科拉坐直来，脱掉手套。她渴了，眼前的饮料看起来足够 冰，在桌上冒着冷气。一些橙汁对她而言应该没什么大碍。 德国人眯起眼睛看着科拉，“你会把她投进监狱吗，那个老妇人？” 桌上的饮料泡沫丰富又足够甜。科拉尝了一小口，“如果她真的贩卖 那些毁人家庭、残害生命的毒药，是的，我会把她投进监狱。” “哇哦。” 他做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好吧，科拉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她喝了口饮料，把杯子放下。 “难道说禁酒之后我们的国家没能变成一个更美好的地方？”科拉稍 Chapter 12　档案 205 稍抬升了些音量，最好能让那个意大利女人听到她的话，“你知道吗？仅 仅在这纽约城，人们关闭了多少层曾经用来安置醉鬼的医院和收容所吗？ 我相信这是一种进步的表现。” “可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在街头被枪击中。” 科拉耸耸肩，“也许是犯罪分子们干的。” “不，不一定。还有越来越多的人死于饮用劣质私酒。”他将杯子歪 了歪，指向自己沾了油污的工装裤，“我曾经给人们喝过州里最好的啤酒， 它们就像杯中的黄金。健康，纯净又好喝。没人会因为喝那个而得病。” 科拉怒视着他，“你在酒吧里工作过？” 他把杯子放到桌上。“我曾经拥有一座露天啤酒馆，在皇后大街。那 是个好地方，没人会被枪击，也没有黑帮人员。”他夹起胳膊，“人们会 带他们的孩子，宝宝们一起来。这有什么不好的？那儿没人是酒鬼。我自 己的妻子也会将孩子带到酒馆，在那儿吃晚饭。” “哦。”科拉没想到他已经有妻有子，这下她为自己上个礼拜的行 为感到更加尴尬，并认为自己不该愚蠢地请他一起喝东西。她试着想象一 家人蜷缩在孤儿院小屋里的样子。他曾经有过自己的产业，如今却沦落到 这种地步，怪不得那样苦闷了。不过社会的每一次变化，即使是积极的变 革，都会给一部分人带来损害。不管这个德国人是怎样想的，啤酒馆对孩 子来说都不是个好地方。 他对科拉挥挥手。“没事的，这不是我想说的。”他坐得离风扇很近， 风将他额头的一滴汗珠从一边吹到另一边。“我想和你谈谈你的档案，我知 道这和我没什么关系。可我毕竟让你进去了，我想自己该负责任。” “负责任？”科拉举起杯子。 20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是。” “对我？” “是的。” 科拉笑了。“哇哦，这可真让我欣慰。”她靠在椅背上，模仿德国人 的姿势，不过身上的紧身衣限制了她的动作。“我保证我会没事的，我可 是个成年女人。” “这一点我能看出来。” 科拉抬头看他，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科拉不知道他是否在暗示着什 么。他刚刚才告诉了自己他已有妻儿。不过科拉听过一些关于欧洲男人的 传闻。他将身体前倾，手肘撑着桌子。“我只是不想……修女们将文件保 密起来一定有自己的原因。我已经在那儿工作了几年，我见到人们把他们 的孩子送到那儿，也见到他们去探访孩子们。” “拜托，”科拉举起手掌，“修女已经给我上过这一课了。我知道我 的母亲很可能是个酒鬼或……或是个名声败坏的女人。这些我都知道了， 谢谢你。”她那装有战利品的钱包正紧紧地贴着她的身体。“可我并不在 乎。我已经知道了地址。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寻求答案，而现在我也许能找 到它。这是我唯一在乎的。” “那很好。”他耷拉着眉毛，似乎不需要听到更多。不过科拉这时候 很想说话，对另一个人，这个陌生人，不期而至的知心好友说说话。 “我不在乎她是个醉鬼……或是任何人。可你要知道，她也有可能是 个非常正派的人。我记得那些来孤儿院探望的父母们，有些人只是太穷， 有人只是生了病，并非所有人都是坏人。” “我也希望不是。”他点头看着桌面，“我自己的女儿现在就待在那儿。” Chapter 12　档案 207 科拉歪起脑袋。“你的女儿？她是……”她不知道该怎样问。如果是 他的女儿，那孩子一定不是孤儿。 “我的妻子已经死了。死于流感。” “很抱歉。”科拉听说流感曾经在纽约城闹得很凶。1918年，仅仅 在堪萨斯州，就有超过一万人死于流感。包括艾伦住在劳伦斯的妹妹和妹 夫。葬礼上，除了牧师，每个人都戴着纸面具。艾伦虽说痛苦万分，看到 霍华德脱去面具后也大声斥责了他。他们回家的时候，甚至害怕得不敢坐 电车。惊魂甫定的科拉则几个月没让孩子们上学。 “很高兴你还活着。”科拉说，“考虑到你还有个小女儿。”她几乎 词穷，“你……你有没有染上过流感？” “我那时没有和她在一起。”他摸了摸下巴上金色的须根，“那时候 我辗转于几个战场。去了乔治亚州的奥格索普堡，后来被拘禁了。” “拘禁？”科拉皱起眉，“你的意思是入狱？” “没错，是这么回事。不过通常情况下，入狱前你会经过审判。” 科拉稍稍向后靠了点。“你干了什么？” “真正的问题是我没干什么。”他抓住科拉的目光，“我没在一群暴 徒面前屈膝，没有被迫亲吻他们的国旗，因此我成了他们口中的间谍。他 们还关押了四千名和我一样的间谍，不过直到他们说出了这一罪行，我们 才知道自己原来是间谍。” 科拉不做声了。他也许是在撒谎，也许他真的是个间谍，曾秘密地 将财富卷往德国，科拉听说一些移民会想方设法这样做。也许他就该被送 往乔治亚州，不过也有可能不是这样。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在威奇托，一 个在道格拉斯大街卖爆米花的外国人差点被一个暴徒杀死。艾伦正好在那 20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儿，走在那条街上。他说那是他这辈子最恐惧的时刻。这个可怜的男人跪 下求饶，试着解释自己忘了带之前买的战争债券，而他的小推车上没挂国 旗是因为国旗被人扯掉，他还没来得及修好它。过了好久，警察终于到 了，来保护这个男人的安全。后来科拉和艾伦听说这个男人根本不是个德 国人，而是波兰籍犹太人。 “你妻子去世的时候你在她身边吗？”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们只在极少数时候给我们看信，可我从未 收到来信。”他耸耸肩，“我什么也做不了，那地方到处都有铁丝网。” 他指了指杂货店低矮的天花板，手指画出一个半圆。“一些持枪的男人站 在高塔上守着。当他们放我出来的时候，我立刻回了家，这才知道安德莉 亚逝去的消息。邻居们说我们的孩子被送到了一家慈善机构，我花了三个 月才在这儿找到了她。”他将杯子举起又放下。“可我不能带她出去。我 的事业已经完了，又身无分文。找不到工作，也照顾不了她。我对修女们 说我会修理东西，请她们发发善心雇用我。因此现在，我至少能每天见到 她，知道她是安全的。”他摩挲着下巴，“她现在已经快六岁了。” 科拉垂下眼睛。“你一定很生气。”她悄声说，“被人送到乔治亚 州。” 他叹了口气，鼓起腮帮。“不。就像你说的，我能活着就很幸运了。 如果不断地纠结于没被送到乔治亚州会怎样，我一定会发疯的。”他耸耸 肩，“也许这也是种幸运。奥格索普堡同样爆发了流感，每天晚上都会多 出大量尸体。不过皇后大道貌似是情况最严重的，就在我们住的那条街， 那栋建筑。要不是被拘禁，我一定和我的妻子一起，也许会和她一样染病 死去。那样的话我们的女儿该怎么办？那她将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孤儿， Chapter 12　档案 209 而不仅仅是丧母。”他看着科拉的眼睛，“这时候，她也许已经上了遣送 孤儿的火车。” 科拉陷入了沉默。火车时至今日仍然会将孤儿们送往各地，这让她百 思不得其解。此时此刻，也许还有很多孩子被送到西边，迎接他们的好运 或厄运。“的确。”她终于开了口，“谁知道这时候会是什么情景。” “你应该好好想想。”德国人撑着桌子向前靠，桌子开始嘎吱作响。 “你现在该打算怎么做？你打算给你找到的这个地址写信吗？” “是的。”科拉回答，“我看到信是从马萨诸塞州的黑弗里尔市寄来 的，她现在也许还住在那儿。”科拉渐渐对这件事没什么热情了，不再愿 意提到自己的好运。可对面的男人专注地看着他，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 “你有没有听说过‘弗洛伦赛收容所’？” 他摇摇头。 “在圣布里克街？” “它在一个村里，离得不算远。” “记录上显示我是从那儿来的，我或许应该去那儿看看。”也许什么 发现都不会有，但科拉还是决定明天去圣布里克街瞧瞧，露易丝一去上课 就动身。 “你还是去一趟为好，毕竟已经大老远从堪萨斯州来了。” 科拉露出微笑。这个男人可有副好记性。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也 许它们应该再来些润肤露，他的手指上已经起了茧。 “我认为修女们不该拒绝给你看档案。”他举起双手说，“这也是 我给你行方便的原因。而你应该知道修女们这样做并不因为她们刻薄而疯 狂，她们有自己的理由。” 21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科拉点点头，羞涩地看着他。看到他这样关心自己，科拉觉得心里暖 暖的。也许，和露易丝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后，她已经有些心力交瘁了。她 以为每个纽约人都冷漠无情，可她已经在这儿交到了一个朋友。一个曾经 做过阶下囚的德国手艺人，也许他们再也不会相见，可他仍然不失为一个 好朋友。 “谢谢你。”科拉认真地说，“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德国人点点头，目光掠过科拉的脸。科拉看着这个目光，会好好记住 它。 “这是我的荣幸。” 科拉迅速站起来，说她要去接一个孩子下课，现在就得赶地铁回去， 真的有必要快些离开了。出商店的时候，科拉以为自己脸红了，因此低着 头快步前行。收银台处的女店员挥舞着她沾着红色的手，请她再次光临。 Chapter 12　档案 211 Chapter 13 倾诉 被那样的目光望着，科拉觉得自己 像是站在聚光灯之下。这感觉实在令人 陶醉——科拉已经不是自己了。 “我讨厌看电影。”露易丝坐在暹罗猫的油画下用报纸给自己扇风， “真的，我才不在乎他们演的是什么，也绝对不会去看的。” 科拉将目光从节目表上抽出来，显然有些被激怒了。白天的潮热天气 对她的耐心绝对毫无帮助。“你怎么能讨厌电影呢，露易丝？你可喜欢看 戏剧呢。你得学会看电影中的字幕，那是它与戏剧的唯一区别。” “亵渎者，”露易丝闭上眼睛，手上还在继续扇风，“请别在我面前 说这种话。” 科拉皱起眉头。露易丝接受了弗洛伊德·史密斯为期一周的语言辅 导，报酬是每天给他买一份奶昔。在短短的一周时间内，她说话的方式已 经改变了。二者之间的区别是微妙的——事实上，她并没有装成英国人的 口音。不过她听上去和从前，和任何来自威奇托的人都不一样了。她把元 音发得更丰满，辅音发得更清楚。她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标：现在完全不 带口音了。 “它们一点儿也不一样。”露易丝张开眼，用怜悯的目光看着科拉， “电影是经过大规模生产整理的，是冷冰冰的艺术。威奇托人见到洛杉矶 人见的，曼哈顿人看到托莱人看的。人们见到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因为它 们是死的。”她放下报纸，将一只手放在桌上，“而剧院表演和舞蹈一 样，是活生生、转瞬即逝的。舞者和观众之间只有一夜的联系，那一夜， 21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每个人都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她叹了口气，好像对科拉解释这一切都是 徒劳无用的一样，“再说，回到威奇托你也可以看电影，可一旦回去，你 就再也看不到百老汇的表演了。” 科拉不禁注意到，露易丝常常会说“一旦你回到威奇托”，而不是 “一旦我们回到威奇托”。科拉怀疑露易丝并不仅仅只想要在丹尼肖恩谋 得一个永久席位，而是真心决定这样做了。如果未能如愿，不知道露易丝 会怎么办，她怎能忍受回威奇托的漫漫之旅？露易丝并非没有体验过不安 全的感觉，每次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她总会说些自己的不足之处。说她跳 跃时的动作太草率，双腿也比其他舞者更粗。不过与此同时，她似乎一心 执迷于成功，科拉怀疑除此之外她根本没有其他计划。如果没能成功， 她也许无法接受另一种生活。科拉觉得自己应该给露易丝以警告，告诉她 生活中并非总能如意，要让露易丝做好接受失败的准备。不过科拉同时明 白，这场谈话一定会使大家都不痛快，因此她决定保持沉默。 虽说科拉也告诫过自己莫心怀希望，可当她等待黑弗里尔市的回信 时，她每天盯着窗外的邮差，就像树上的老鹰盯着猎物一样。一封回信是 她唯一的希望。她已经去过格林威治村，绕过弯弯曲曲的小道最终找到圣 贝里克街29号。这是一幢三层高的小楼，被分解为几所公寓。科拉向格林 杂货店的店员询问，想知道他是否知道哪儿是“弗洛伦赛收容所”。店员 虽说从未听过这个地名，也帮她将这个问题翻译成意大利语，问身旁一位 坐在苹果桶上的老人。这老人告诉店员，“弗洛伦赛收容所”三十年多年 前就在街对面，而如今已经不复存在。 这个满脸皱纹的无牙老头，上下打量了科拉一番。 所以说“弗洛伦赛收容所”这个地方已经不存在了，科拉算是走进 Chapter 13　倾诉 215 了死胡同。她不希望自己因为回信的事而焦虑。就算玛丽·欧戴尔尚在人 世，住在之前的地址，现在还愿意和科拉联系，她也得等上几天才能收到 回信。不过也可能用不了多长时间。科拉已经在信中明确表示，她只会在 纽约待几个星期。如果不能尽早收到来自黑弗里尔市的消息，她可能永远 也收不到了。她知道结果虽说有着两种可能，但后者的可能性绝对更大。 要真是那样，科拉认为自己也可以承受。她和露易丝不同，露易丝不知 道什么是失望的感觉，总想让一切按照自己想的方向发展。不过科拉就算 没能收到回信，玛丽·欧戴尔已经不在人间或联系不到，科拉也会心存感 激。至少她知道了自己的母亲，不管她是谁，她曾经试着打探自己的消 息，这对科拉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试着让自己分心，在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里好好扮演游客的角色。 露易丝上课期间，科拉拜访了格兰特的墓地。她花了一整天时间游览自然 历史博物馆和几个小的艺术博物馆。她还搭乘了一次露天公共汽车，随着 《旅游指导》来到中央公园，在那儿见到了一群真正的牧羊，它们与身后 的一片都市风光交相辉映。 不过在整个过程中，科拉都觉得孤单无比、内心的紧张让其不知所 措。她之前也经常独自回家——在艾伦上班而孩子们上学的日子里。她也 挺喜欢一人独处的感觉，一个人阅读，思考，装饰屋子。可这段时间里， 科拉还可以和她的朋友们以及志愿者们一起工作，和黛拉或邻居们聊聊天 也能够消磨时间。可这回的孤独感与从前的不一样，这次的感觉更加彻 底。科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行道，见到的每个人都是陌生人，她根本不可 能撞见一个能认出她、喊出她名字的人。科拉感觉自己就像个外国人，没 人知道你是谁、从哪儿来。她似乎成了一个不仅无人知晓，而且不可能被 21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人认识的人。科拉要不断想起从前的生活，才能记起她的生活究竟是怎样 的。 当然，那个德国人也是个外国人，可他似乎挺安逸自在。 周五的时候，科拉付了一美分来体验坐电梯的感觉。那电梯的速度真 快，感觉像是在游乐场。科拉坐到了乌尔沃斯大楼顶层，从六十多层楼的 最高点俯瞰这座城市。电梯居然能爬到那么高的高度，实在比科拉想象的 高得多。科拉站在顶层向下俯瞰，看到这儿锥形尖顶的豪华建筑比威奇托 最高的建筑还要高两倍多。科拉看见了宏伟的大桥和自由女神像，它们离 得那么远，看起来影影绰绰。它们被碧水环绕着，那片碧水看上去就像是 世界的尽头。不过即使这时，虽说科拉心中充满惊叹之情，她仍然不由觉 得，站在这高耸而安静的地方看着观测室的玻璃，这城市终于有了熟悉的 感觉。独处的时间长了之后，科拉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威奇托。从这么 高的高度俯瞰楼下安静的街道和她熟悉的草地，底下挤满了科拉可能会认 识的人，也许这个距离才是最佳距离。 科拉买了些褐色明信片，上面印着纽约的著名景点。她将这些明信片 寄给艾伦、儿子们和维奥拉，告诉他们这座城市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这 么短的时间内，她实在有太多地方需要看。这说的可是事实。科拉想在这 孤独中再生活一个星期，除了“谢谢”、“抱歉”、“请给我一张票”外 不对人说任何话，让深深的恐惧淹没自己。 马萨诸塞州仍然没有回信，这已经超过了回信需要的时间。每天下 午她们从舞蹈班回家的时候，科拉都会往一楼的小信箱里看一眼。露易丝 Chapter 13　倾诉 217 收到一封来自西奥的回信，科拉注意到她并不在乎自己父母的信件。科拉 收到一封艾伦写的信，提到她错过的东西。然而七月的威奇托不过就是七 月的威奇托，她也没错过多少。他说自己驾车去温菲尔德看过孩子们，他 们的身体都很健康，然而对农场生活似乎没那么热衷了。艾伦说孩子们请 他代为转达问候，他们没亲自写信来是因为他们在农场里日出而作日落 而息，回到卧室后一沾上枕头就能睡着。“他们似乎都知道你年轻的陪护 人，”艾伦补充道，“他们认为露易丝·布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 人人都知道她。不过他们怀疑这女孩并不认识他们，她似乎对学校里的任 何男孩都没兴趣。你能想象吗，这冒失的新生居然对我们的好儿子视而不 见！我相信你选择这份工作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在此我谨献上对你诚挚的 祝福。” 当然，还有钱。艾伦已经通过西联邦汇款公司汇了一笔钱，并提醒科 拉尽快把钱领出来。他希望科拉为自己买些东西，一些回家后能对人们炫 耀的好东西。 科拉认为自己按理说要对此事感到兴奋。她走过百老汇街一家大商 场，看到橱窗里展示着许多美丽的物件：双绉纱连衣裙，饰有绸制蝴蝶结 或羽毛的帽子。在威奇托的时候，科拉总觉得丝绸和漂亮的鞋子能给自己 带来快乐。还有一些能带来满足感的东西，比如穿着一件好的紧身衣，她 能塑造出完美的纤腰。而现在，买衣服这个想法，即使买的是昂贵的纽约 服饰，也会让科拉感到沮丧。艾伦的话有些激怒了她。她不知道让她感到 厌倦的是“炫耀”还是“回家”，塔夫绸裙和丝绸一点也提不起她的兴 趣。她从不知道在何种情况下，礼物仅仅是礼物，不知道什么时候礼物代 表着关爱，什么时候又仅仅是游戏的一部分。 21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无论如何，科拉有个更好的主意。 “你回来了。”看到科拉后，德国人似乎又惊又喜。他堵在门口，看 了一眼手表。“弥撒快结束了。”他悄声说，“修女们很快就会下楼。” 科拉点点头，现在时机刚刚好。“我知道。”她说，“我今天有个不 一样的任务。” 德国人高兴地看着科拉，等她说完。一时间，科拉甚至忘了自己要说 什么。 “收音机。”她说，“我想知道你有没有修好那部收音机。”科拉摆 出一副商务会谈的样子。 “没。它……坏得有些厉害。你为什么这样问？” “我觉得你说得没错，姑娘们能有部像样的收音机就好了。我碰巧有 些闲钱。想要为她们买一部。” 德国人仰起头，“收音机很贵的。” 科拉点头说道。“我刚刚经过的路上有个地方在卖收音机。有一台单 管接收器的收音机，它看上去不错。”她朝身后指了指，“不过他们似乎 不给派送。”德国人扬起眉毛大笑道：“关于这一点我可不觉得惊讶。” 科拉松了口气，事实上她并没有问到递送问题。“好吧，如果你觉得 女孩们想要一台收音机，我很高兴能为她们买一台。不过那东西太重了， 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帮我把它搬回来。” 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科拉脸上，和几天前一样。科拉真心想为女孩们 买台收音机，这是事实的一部分。 Chapter 13　倾诉 219 “我是乔瑟夫·施密特。”他说着伸出了手。 “哦。”科拉露出微笑，有些紧张地和他握握手。如果科拉是个男人， 一定会握得更紧一些。“我是科拉。”她没必要将自己的姓氏告诉他。 科拉松开手后，乔瑟夫还是用他那长了茧的手紧握着科拉。“科拉。” 他小心地发出这个音，好像在学习一个新的词汇，“我去拿我的帽子。” 乔瑟夫带着一辆旧婴儿车去推收音机，社区内几乎每个人都用婴儿 车运送过东西。乔瑟夫的婴儿车上覆盖着一块撕碎了的遮阳布，轮胎也摇 摇晃晃，不过用它来装收音机，大小倒是刚刚好。乔瑟夫推着它在街上 走时，人们都微笑着看他们，他们俩也像骄傲的父母一样对行人们微笑。 “他的眼睛很像你。”说这话时科拉觉得自己很大胆，而这话也博得了乔 瑟夫的大笑。科拉觉得自己脑子发晕，不过是快乐得发晕，她觉得自己的 呼吸都和以前不同了，似乎能吸入更多的氧气。乔瑟夫将童车从人行道 的裂缝上推过去，穿过那些喋喋不休的意大利人、希腊人和小小年纪就加 入黑帮的孩子们。他走得很慢，让穿着高跟鞋的科拉能够跟得上。科拉全 程都觉得轻飘飘的，这会儿她不再是科拉·考夫曼、科拉·卡莱尔或科 拉·不详。她是曾经住过这个社区的科拉，只不过现在已经没人认识她 了。她可以想怎样做就怎么做，不用担心结果，也不怕被家乡的人发现； 不会对自己造成伤害，也不怕被逮捕。 “这甜甜的味道是什么？”科拉拉下帽檐来挡风。她喜欢和自己同高 的男人走在一起，用不着老是抬头看，“这附近总有烤面包的气味。” “那是‘美国饼干’的味道。”乔瑟夫看了科拉一眼，很快将目光挪 22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开，又挪了回来，“你吃过纳贝斯克公司的无花果酥吗？它们就是在这儿 生产的。” 科拉哈哈一笑。这么多年来她买过多少包无花果酥啊！科拉买无花果 酥给艾伦和儿子们，还用它来做茶点。不过她自己吃得倒是不多，也不知 道这点心的生产地就在纽约孤女之家能嗅到的地方。科拉在堪萨斯州的住 所外有着宽阔的草坪和庭荫树，和这个人满为患的巴别塔式社区似乎不属 于同一个世界，也根本不可能重叠。没想到这些年来，仅仅一块小小的饼 干就将这两个地方联系了起来。 “这里头装的是什么？”一个光着脚的小男孩从科拉身边挤过去，探 着脑袋朝童车里望，“这是台收音机。它还能用吗？”科拉转过身，看到 更多的小男孩拥过来。他们的头发都被汗打湿，看上去脏兮兮的。有人穿 着鞋，有的没穿，一个个从他们身后挤了过来，都想看看童车里的东西。 最大的孩子最多只有十二岁，一共来了六个孩子，然后是七个，他们挤在 童车两边，迅速将手伸进里面。人行道两边，大人们都若无其事地继续走 着，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异常。 “走开！”乔瑟夫弯下腰用手挡住童车。“我知道你又要干什么！” 男孩们开始后退，不过仅仅退了几步，像在等待下一个扑过去的机会。科 拉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些男孩身上又臭又脏，却长着可爱的小脸，双腿也 骨瘦如柴。其中一个孩子让科拉想起了霍华德小时候的样子，苹果般的脸 蛋，眼睛似乎闪着光芒。正当科拉哀叹这小男孩是那么瘦，那么脏兮兮 时，感觉到自己的钱包被猛地一拉。她迅速转过身，发现一个甚至更小的 孩子，他大概不超过五岁，抬头对科拉微笑，手上还在不停地拉。科拉紧 紧的抱住钱包，叫他快走开。 Chapter 13　倾诉 221 “好吧，好吧，给你们了。”乔瑟夫从口袋里拿出一些东西，“便 士，怎么样？还有一个镍币a，谁拿到就是谁的。”他背过身，将一把零 钱丢在人行道上。男孩们“咻”地一下跑开，纷纷前去争抢硬币。 “咱们最好走快些。”乔瑟夫挽起科拉的胳膊，另一只手猛推童车的 把手。他们急匆匆地走过街角，童车的一只轮子发出尖锐的吱吱声。他们 走到一半时，乔瑟夫放开了科拉，但科拉仿佛还能感觉到那触感，感觉到 乔瑟夫按住自己手臂的压力。 “他们拿了你的硬币。”科拉问，“你经常这样做吗？” 乔瑟夫耸耸肩。“也许孩子们能拿它们买些吃的，也可能拿去买糖。” 科拉低头看着自己的钱包。买了收音机后，她的钱包里没剩下多少钱 了。但科拉还是想要伸手掏出一些硬币来。“为什么他们的衣服都是湿漉 漉的？” 乔瑟夫直勾勾地盯着科拉看，好像这问题是个陷阱。“他们游过 泳。”他说，“这附近就有条河。他们从码头上跳下去再爬上来，穿着那 身湿衣服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 “哦，那更好。至少能凉快些。” 乔瑟夫做了个鬼脸。“那水很脏的，他们必须用蛙泳的姿势把垃圾推 开。”他对科拉模仿这个姿势，一只手往外推，另一只手掩住口鼻。“虽 说河水很脏，孩子们还是会下河游泳，但我们孤儿院的女孩们不可以。修 女们不允许她们游泳，只是每个礼拜给她们洗一次澡而已。” 科拉陷入了沉默。一个礼拜洗一次澡，在如此酷热的天气下？她们还 a　五美分硬币。 22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是幸运的孩子？科拉知道自己是幸运的，孩童时期即是如此。修女们为她 提供落脚处和足够的食物——食物淡然无味却能保证健康——这可不是件 小事。 “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葛丽泰。” “她上学了吗？如今法律规定孩子们都得上学，不是吗？” “修女们在修道院给她们上课，她们不愿意看到女孩们上公立学校。 不过她们得先洗好衣服才能上课。”他停了一下，缓缓地将童车推过一个 转角，“我一直在存钱，想买套公寓，也许明年就能存够了。我打算把她 送去公立学校，我会在她上学的时候工作。现在，她负责的只是晾晒衣 服。要是我们还不离开，修女们很快会让她洗衣服的。我知道修女们必须 通过洗衣维持开支，可我不愿意看到葛丽泰工作得那么辛苦，她还那么小 呢。” 科拉记起那些姐姐们的手，都被滚水烫得通红，而她自己的手却是柔 软细滑的，“你打算做什么工作？” “什么都行。我已经在社区内做了些零工，帮人们修东西。大伙儿都 认识我。”他一只手推车，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不过我这口音 连累了我。”他无奈地一笑，“我是个德国兵。” “你为什么不回去呢？”科拉的声音又轻又软，在这车流穿梭的街道 上，她甚至听不清自己讲的话。她只是想知道原因，并非有意冒犯。 “回德国？不。因为通货膨胀和战争赔款，那儿的日子很不好过。回 去后可能有更多麻烦，”乔瑟夫摇摇头，“还不止这样。自从十九岁以后 我就来了美国。而在那之前，我也一直渴望着来到这里。”他看着身边的 Chapter 13　倾诉 223 街道，隆隆作响的汽车。“我爱这个国家，爱她的理念。他们将我送到奥 格索普堡的时候，我还打算服役呢。” 科拉几乎忍不住想指出，如果他在战争开始时作出这样的陈述，走上 前跪下亲吻国旗，他可能用不着被送往奥格索普堡。不过说实话，爱一个 国家和在人们的胁迫下屈膝证明这一切是不一样的。 “啊哈，瞧瞧这个。”约瑟芬放慢了脚步，“我们的‘老地方’。” 科拉抬起头，眼前就是他们一起喝橙汁的杂货店。科拉看到那个意大 利老妇人正站在柜台后头。 “你给姑娘们买了这么昂贵的礼物，我至少也得给你买杯橙汁作为答 谢。”他看着科拉的眼睛，“你有时间吗？” 科拉犹豫了一阵。这不过是瓶汽水而已。不过乔瑟夫是个穷人，每天 想尽办法多省下一个子儿。即使让他为自己花一个镍币，都会让科拉感到 不安。不过这可能是给乔瑟夫尊严的方法，他充满期待地看着科拉，好像 他们已经是最好的朋友一样。科拉不想让他失望。 他们等在柜台边时，科拉一直保持安静。那个意大利女人的手上已 经没了红色的印记。她认出了科拉，并对她微笑，指着童车说了个关于他 们“收音机宝宝”的笑话。乔瑟夫告诉她，这收音机是科拉买给孤女们 的。那个女人听了点点头，不过谁也不明白她有没有听懂乔瑟夫的话。 科拉看着乔瑟夫，他在进门时摘掉了帽子。科拉觉得乔瑟夫面部的骨骼 很强壮，根本用不着一头密发为饰。他把钱给了意大利女人，对科拉露 出真诚的微笑。科拉跟在他后头，想起他死去的妻子，不知道她多大年 纪，有多漂亮。 “和我说说你在堪萨斯州的生活吧。”乔瑟夫说。他坐在科拉旁边， 22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一只手撑着桌子，另一只手扶着自己的椅背。“你已经知道了我的一切， 我对你却没什么了解。” 科拉低下头，假装解手套时遇到了困难。她不愿意回答。能一直听乔 瑟夫说话就好，听他说孤儿院的事，说说这个社区。他专注的态度、眼中 的光芒和低沉的嗓音都让科拉觉得陶醉。不过科拉的假期结束了，他已经 问出了这个问题，而科拉也不打算撒谎。换句话说，她不愿意扼杀自己的 家庭。 “我已经结婚了。”她说，“我和我的丈夫生了两个儿子，是双胞 胎。他们今年秋天会去上大学。” 乔瑟夫银色镜架后的眉毛耷拉了下来。他似乎没有生气，科拉知道他 在想什么，知道他正对自己形成怎样的看法。乔瑟夫没理由指责科拉隐瞒 信息。她仅仅想表现得友好一些，再说这也是他第一次问到科拉的个人生 活。不过科拉非常清楚乔瑟夫之前看自己的眼神。而现在，他一定觉得自 己粗心而不厚道。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居然没有戴婚戒，这太不公平了。他 不会知道这个下午对科拉而言有着多么重大的意义，这几个小时她不再是 自己，而是走出了平日的生活。也许她也可以对乔瑟夫说实话，科拉从未 对任何人提到过艾伦的问题。她不能冒这个险，即使面对最亲密的朋友也 不行。然而科拉觉得乔瑟夫·施密特是个有思想深度的人，再说他们有可 能再也不会相见。他不知道自己的姓氏，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住在哪个城 市，他无法伤害到艾伦。如果能将这些话大声说出来，让某个人知道事情 的真相，并对自己报以理解，这该是件多好的事啊！ 因此就在这儿，在这张小桌子前，伴随着电风扇发出的声响，科拉对 乔瑟夫道出了自己的生活，用尽可能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了事实。那个意 Chapter 13　倾诉 225 大利女人就站在柜台处读着一本杂志。科拉说话时，乔瑟夫一动不动，全 程保持安静。科拉对他说到了霍华德与埃尔，谈到自己是多么爱他们，可 他们根本不知道事实。她告诉乔瑟夫，她和艾伦尽可能表现出夫妻和睦的 样子，她会装作不知道艾伦在下班后和雷蒙德在办公室见面，不知道他们 互赠的礼物—— 一块刻着他们姓名首字母缩写的手表，一本科拉看不懂 的拉丁语手册和一本画下波浪线的诗集《我是那个被爱所伤的人》。 乔瑟夫一言不发，科拉不知道他是怎样看的，因此继续说下去。她甚 至没停下喝一口水，似乎只有不断倾诉才能让她继续呼吸。她告诉乔瑟夫 自己在多么年轻的时候就嫁给了艾伦，婚后的生活是多么孤独。她小心地 解释，说她过得其实没听上去那么糟。艾伦算不上坏人，在很多方面对自 己都不错，也绝对是个称职的父亲。 “可他不是个称职的丈夫。” 科拉摇摇头。乔瑟夫歪着嘴，一瞬间科拉甚至觉得他想要吐口水。 “我有个和他差不多的表弟，住在德国。”乔瑟夫说，“他是个好男 人，也是个好人。” 科拉皱起眉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他被人揍过一顿。我们不知道是谁干的，却知道是因为什么。”乔 瑟夫摩挲着他的脸颊，“你丈夫对此事守口如瓶的做法也许是对的。” 科拉用手撑着脸。艾伦，要是他被人伤害，她一定无法忍受。此时的科 拉比任何时候都要纠结。她对乔瑟夫·施密特说的话改变不了任何事实。 “那你现在做的又是什么？”乔瑟夫问。 科拉抬起头。“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的儿子们已经长大了。你提到过，他们是你选择留下的原因。可 22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他们已经长大了，不是吗？” “哦。我可不想离婚。” 乔瑟夫扬起眉毛。 “我不想，”科拉试着解释，“我不想离婚。”她摇摇头，她当然不 愿离婚，当然。 “为什么？” 科拉几乎要笑出声来，“你让我怎样解释呢？我该怎样对别人说？该 怎样对我的儿子们说？” “就说你想要追寻自己的快乐。” “单凭这个理由可远远不够。” “你不愿意？”乔瑟夫靠得近了些。科拉见状赶紧往回靠，视线也挪 向一边。意大利女人这时候去了店门口打扫卫生。 “这可真是浪费。”他继续道。 科拉抬起头，他们凝视着对方，耳中听到的只是电扇的呼呼声和远处 意大利女人挥动扫帚发出的声音。科拉不能动，更确切地说是不愿动。艾 伦曾经满怀希望和善意地看着自己，却从未用过这种目光，从来没有。一 道不经意的欢乐之情浮现在科拉脸上，虽说只是一瞬间，却被乔瑟夫抓住 了。无须多言，他已经全都明白。乔瑟夫伸手碰到科拉的帽檐，将松掉的 帽带捋到科拉耳后。科拉没有动，甚至在他粗糙的手指碰到她的耳朵时。 科拉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感觉到他手指下的脉搏。他的手表碰到了 科拉的颈部。 “现在几点了？”科拉问。 乔瑟夫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三点差二十。” Chapter 13　倾诉 227 “我得离开了。”科拉把椅子推出来，椅子碰到地板发出尖利的摩擦 声。她拾起钱包和手套，将手套放在包外。 乔瑟夫抓住她的手，“别走。还不是时候。” “我真的得离开了。”科拉的语气更加坚定，“现在就要走。我全忘 了，我已经快迟到了。”这话说的可是事实。她不能迟到，给露易丝落下 口实。 “科拉。” 她摇摇头，现在真是离开的时候。不过科拉在将手抽回的时候还是露 出笑容。被那样的目光望着，科拉觉得自己像是站在聚光灯之下。这感觉 实在令人陶醉——科拉已经不是自己了。“我会回来的。”这也许是她对 乔瑟夫的一个承诺。 然而当科拉走上街，在灼热的阳光下快步走向地铁站时，她的脑子清 醒了些。 科拉匆忙地走上百老汇大道时，看到露易丝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虽 说街上摩肩接踵，露易丝又身形娇小，可她仍然极为引人注目。她脸上流 着汗珠，黑发别在耳后。一个男人对她吹口哨，而露易丝径直从他身边走 过，眼睛直视前方，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从科拉身边 走过。科拉喊了她的名字，露易丝转过身，半怒半喜地看着她。 “哦，嗨。”露易丝没有笑，“你迟到了，所以我决定先动身。” “对不起。”科拉咽了口唾沫，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可你还应该 等等我。我要是没看见你怎么办？”最后一个街区科拉是跑着来的，生怕 22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露易丝借着她迟到的机会独自进行什么“冒险”。不过当然，经过几小时 的舞蹈课后，露易丝早已大汗淋漓，神色恹恹。她哪儿也不想去，只想洗 个澡再打个盹儿。 “发生什么事了？”露易丝皱起眉，“你看上去好奇怪，脸那么红。” “哦。”科拉用手腕碰了碰自己温热的前额，“我知道要迟到了，天 气这么热，我又走得太急。接下来我们要回家吗？”逃避话题的感觉让科 拉有些兴奋。 露易丝又开始迈步，她瞥了科拉一眼。“希望你没出事。” 一瞬间，科拉被露易丝的关心感动了。可露易丝接下来又说，她们 在用某些玻璃器皿时需要小心，科拉要是生病了她可负担不起，可千万别 在剧团选角之前病倒。科拉再三向露易丝保证自己并没有生病，只不过有 些累了。她们回家的路上，科拉一直没再说话。露易丝对科拉提到舞团排 练的日本矛之舞，夸赞这舞蹈美丽动人，充分向人们展示了舞者精湛的舞 技。科拉点点头，半心半意地听着，被头顶的骄阳烤得头脑发晕。科拉不 会去看乔瑟夫·施密特了，明天不会，永远都不会。她突然想起《纯真 年代》中的男主角，有一瞬间他曾被爱情冲昏头脑，解下了伯爵夫人的手 套，可他很清楚这就是自己能做到的极限了。事情总是这样。 做出这一决定后，科拉似乎得到了她的奖品。一个浅黄色的信封正躺 在邮箱里等着科拉。信封的邮戳是黑弗里尔市，马萨诸塞州。 Chapter 13　倾诉 229 Chapter 14 重聚 你若和我回到黑弗里尔，将是我身 边永远的刺。不过在知道这一切后，就 算我们分开，再也不相见，你也永远是 我心中的玫瑰。 在前往中央车站的路上，科拉停下买了一束黄玫瑰。这花儿鲜亮可 爱，让科拉一见倾心。她提前到了二十分钟，因此有足够的时间找到大钟 下方的问询处。除了站在这儿等着，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将玫瑰从一只手 换到另一只手上，科拉似乎也没什么可做的。她第一次经过中央车站时， 是和露易丝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那时候她虽说是匆匆走过，却同样被 车站内的一些宏伟景象深深折服，例如，蓝色的天花板实际上是一幅星云 图，星座上的星星被金线连在一起。而这一回科拉有足够的时间好好表 达自己的惊叹之情。感叹这闪亮耀眼的枝形吊灯，能俯瞰整个广场的大阳 台，锃亮的大理石地板，感叹这车站在这大热天仍然能保持凉爽。 不过更多的时间里，科拉在不停地看钟。快了，已经快了。 此时已近中午，科拉仔细观察着各个方向来的游客们。玛丽·欧戴尔 信中提到她会戴一顶灰色的主妇帽，帽前缀有白色珠饰。她约定的日子太 早，因此科拉没时间回信问更多的问题，或是告知自己的穿着。科拉在人 群中搜寻戴灰帽子的，每当她听到急促的高跟鞋声时，见到的都是一个女 人从她身边跑过前去拥抱另一个人。 不过科拉没必要担心。现在还不是担心的时候，距离正午还有几分钟 呢。这天早晨，太阳还没出来她就醒了，紧张得一口水都没喝。看着露易 丝和往常一样磨蹭的样子，她努力保持着耐心，露易丝总要赖到最后一分 23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钟才肯起床。科拉几乎是数着时间度过，直到把露易丝送到舞蹈学校。她 在指定的时间到了这里，找到了具体地点。科拉想让自己看上去尽量美一 些，她穿着自己最好的丝绸裙，戴上珍珠项链和一顶缀有淡紫色丝带的漂 亮帽子。 科拉捋平身上的裙子，虽说这裙子根本没有再整理的必要。她想让 自己别老盯着时钟看，毕竟还是有些东西能让她分心的。显而易见，玛 丽·欧戴尔不是第一个提出在时钟下碰面的人。问询处的每一边，似乎都 在上演着欢乐的相聚。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弯腰拥抱一个扎着马尾辫的 小姑娘。两个成年女人像少女一样握着手兴奋得上蹿下跳。一个穿白西 服的男人大步从科拉身边走过，走向一个穿无袖裙的年轻女人。他们没有 说话，男人弯下腰亲吻那个女人，他将行李丢在地板上，好用两只手抱住 她，把她拉向自己怀里。女人没戴手套的手温柔地放在男人的肩头，她的 指甲涂成了红色。 他们两个同时看着科拉，科拉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盯着别人看。 科拉尴尬地用手摸摸脖子，转向公用电话亭的方向。电话亭那儿站着 一个包了头巾的男人，正向人询问哪辆火车是前往芝加哥的。他的英文一 般，因此说起话来迟疑而小心。他牵着一个穿短裤的男孩，男孩张着嘴仰 望天花板，或许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美丽的图画。他牵着爸爸的外套，用一 种外语说了些什么。看到爸爸没有低头，又感觉到科拉在看自己，小男孩 紧紧地贴着父亲。他也一直看着科拉，科拉试着想象他在自己脸上看到了 什么，她对这个刚踏入美国的小男孩来说是多么奇怪。科拉向小男孩投去 一个鼓励的微笑，又转过头，希望别吓着他。 科拉很爱今天的纽约，爱那些从四面八方来到纽约的火车。奥尔巴 Chapter 14　重聚 233 尼、克利夫兰、底特律，还有一些她从未听过的小镇。她爱那个站在父亲 身旁的小男孩，爱那个叼着雪茄，手提行李箱奔跑的男人，他那急匆匆 的样子像是车站内再也没有另一列火车一样。她爱那两个留着络腮胡子 戴着黑帽子的老人家，他们看上去像是威奇托来的犹太人，正因为什么 事哈哈大笑。她爱那对相互亲吻的男女，他们现在已经走向来克星敦大 道，女人的身体紧紧地贴着那个男人，所有人都能看见，男人的手从她 的腰部滑到臀部。 科拉低头去嗅手中的玫瑰，将它的香气深深吸入体内。今天，她绝不 会妒忌任何人的重聚。 科拉知道自己一定也会爱她的。无论玛丽·欧戴尔是怎样的人，科 拉都会爱她。就算她不是自己的母亲，只是她母亲的一个朋友，碰巧有着 与自己相似的字迹，科拉仍然会爱她，爱这个充满关爱的朋友。她愿意大 老远从马萨诸塞州赶来，就为了给一个陌生人些许慰藉，这也是值得感动 的。如果她告诉科拉，她的母亲已经不在人间，这时候再去寻已经为时已 晚，科拉也仍然会爱她。不论是谁，走下火车，告诉科拉一些她从不知道 的东西，科拉都会心存感激。 科拉的目光四下搜寻，想找到一个和自己一样生着棕色鬈发的女人。 这时候，她注意到一个戴着灰色主妇帽的老妇人。科拉会永远记住这一 刻，她惊讶地见到了自己的嘴巴，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嘴巴长在另一个 人脸上。这个女人比科拉身材更胖，年纪也挺大了。不过她有着和科拉一 样丰满的嘴唇，微凸的龅牙和结实的方下巴。她踮起脚尖，好让自己在人 群中更突出。科拉不自觉地朝她走了过去。 “玛丽？”科拉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尖，听上去有些奇怪，“玛丽·欧 23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戴尔？” 老妇人看着科拉，什么也没说。她生着一头红棕色头发，虽说大部分 头发都别在帽子里，科拉仍然能看出她的发质和自己的一点也不像，也不 像她记忆中的那个披着围巾的女人。事实上，科拉的记忆和想象中不包含 任何与这个女人相关的片段。她的衣服很漂亮，穿着臀部有褶皱的灰亚麻 裙，裙子前部绣着花朵。她还戴了一串珍珠，每一粒都精巧考究。 “科拉？”她们的个子差不多。科拉发现她的眼睛是灰色的，也比自 己的更大。 科拉点点头。她们周围的人们静静地站着，等待着，前行着，抬头看 大钟。不过说实话，科拉感觉这世界像是只剩下她们两个，其他人都消失 不见了。 “你是我的母亲。”科拉的话中没有谴责，也没有疑问的味道。她只 想看着这个女人的嘴唇、下巴，甚至是鼻子。“你。你不是什么朋友，你 就是我的母亲。” 老妇人后退了一步，看上去有些紧张。 科拉摇摇头。不，她并没有生气。她体内的那个小女孩似乎瞬间浮 现，她感觉太激动，太渴望被接纳，根本无暇顾及可能出现的各种误解。 科拉张开双臂走向前，闻到老妇人身上并不熟悉的味道，她把玫瑰紧紧攥 在手上。科拉感到老妇人的身体僵硬而不自然，但她没有推开自己。老妇 人也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科拉，这曾是科拉最大胆的愿望，此刻却成为 了现实。科拉没有松手，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星座图，感觉视线一点点模 糊，鼻子也开始发酸。 抱了一会儿后，她们各向后退了一步。科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帽子掉 Chapter 14　重聚 235 了，于是弯腰去拾。她们都哈哈大笑，又停下来盯着对方看。 “是的。”玛丽·欧戴尔伸手去摸科拉的脸，“我没必要抵赖，特别 是看到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她操着一口爱尔兰口音。科拉觉得这不 错，听上去很温柔。 “这是给你的。”科拉拿出玫瑰，她的声音仍然紧张而尖利，不停地 眨着眼睛，好像要借此将眼中的泪水弄干。科拉把帽子理好，觉得自己这 样子挺蠢的。“我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 玛丽·欧戴尔接过玫瑰，严肃地点点头，像是同意她的说法。这的确 是个问题——不知从何开始。 玛丽·欧戴尔表示自己只能停留一个小时。虽然过意不去，但她必须 搭乘一点十五分到波士顿的火车，及时赶回家。她没有提到自己要及时回 家做什么，科拉认为自己最好别强求细节。至少，不是现在问。科拉告诫 自己千万别失望。这个女人，她的母亲，花了一上午时间乘火车赶来，还 要坐一下午火车才能回到家。对于一个开始而言，一小时时间已经足够。 餐饮广场在楼下，和楼上一样繁忙拥挤，却没上面那样明亮漂亮。她 们排在队伍后头，点了两杯冰茶，找到唯一的一张空位。不过这张桌上还 有前一位顾客留下的面包屑，她们只能相对而坐，把冰茶放在大腿上，将 玫瑰放在桌子侧边的一张空椅子上。她们坐姿相同，两人都直挺着背，脚 踝相交，脚放在椅子下。 玛丽对科拉的戒指点点头。“你结婚了。”她的语气中满是赞许。 “没错！”科拉的声音几乎颤抖了。她把茶杯放在桌上。“已经快 二十年了。他是个好人，一个律师。我们的两个儿子都已经长大了。”科 拉打开钱包，掏出一张霍华德与埃尔的合照。这是他们毕业那天下午在照 23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相馆照的，两人都戴着帽子，穿着长袍，都一脸严肃，甚至连霍华德都 是。科拉将照片滑向母亲那边，看到她嘴角上扬露出微笑，她们连笑容都 如此相似。科拉曾无数次幻想这一时刻，能向母亲介绍自己的儿子们。科 拉这下明白霍华德稍稍有些倾斜的眉毛是哪儿来的了。哦，她的儿子们。 科拉一回家就能将事实告诉他们了，现在她有了好的理由。科拉心中突然 涌起一阵波澜——玛丽会去威奇托拜访他们吗？也许会在圣诞节，当霍华 德与埃尔放假回家的时候。也有可能是感恩节。他们已经错过了那么多可 以共处的时间。 隔壁的一张桌上，一个读报纸的男人将手伸进口袋，拿出一只银酒 瓶，看都没看就打开了盖子。 “哦，我的上帝。”玛丽·欧戴尔的视线从相片中抽出来，“哦， 上帝啊。他们是多么棒的年轻人。看到你的生活如此美满，我真是倍感欣 慰。”她的音调似乎有些紧张。她用手背擦去桌上的面包屑，然后才把照 片放下。“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么担心你，多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我甚至 不知道你是否……还活着，有没有改名字。不知道你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受 着苦，什么都不知道。” “我很好。”科拉微笑着说，“我小时候被人照顾得很好。一户很好 的人家收养了我。”这不完全是事实，她并没有办理合法的收养手续。不 过考夫曼家的确对她很好，这才是科拉想表达的重点。 “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玛丽不停点着头，像在反复确认这 一点。她点头时帽子会上下摆动。“我想你说的是真的。我一直知道你过 得不错。我常常觉得，如果你在受苦，我一定能感应到。”她笑了一下， 用小拇指擦了擦眼角，“不过我做梦也没想到你去了堪萨斯州，日日与牛 Chapter 14　重聚 237 马相伴。我一直以为你还在这儿，在纽约。” “我也一直以为你在这儿，从没想过竟是马萨诸塞州。” 科拉没办法将目光从这熟悉的双唇上挪开。她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 觉。虽说她们的发色不同，但科拉不仅觉得自己长得像她母亲，甚至认为 她的样子就是自己二十年后的样子。 科拉对玛丽的手点头。“你也结婚了。” 玛丽点点头，举起她的戒指。戒指上的钻石和科拉的一样大。 “不是和我父亲？”科拉知道这样问很没教养，可她们剩下的时间不 多了。 玛丽·欧戴尔瞥了拿酒瓶的男人一眼，又看了一眼另一张桌子，那儿 坐着两个女孩，她们身背球拍，正对着一张展开的地图皱眉。 “不是。”她说得那么轻，科拉必须很努力听，才能让她的声音不淹 没在熙熙攘攘的人声里。“我二十一岁时遇见了我现任丈夫，十七岁时生 的你。” 科拉点点头，她知道答案很可能是这样。“那我父亲呢？” “我们是在舞会上认识的。”玛丽理了理帽子，“这可能听上去挺 糟，但实际情况可能会好一些。我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那时候我在波士 顿工作，并住在那里。每逢星期三，那儿总会有些大型舞会。那天夜里我 们就有了露水之情。我们大概相处了一个月。”玛丽垂下目光，羞涩地看 着科拉。“听到这个，你可能会觉得我很廉价。” 科拉摇摇头。和德洛里斯修女提到的相比，这个故事算不上太坏。没 有妓女、强奸什么的。不过在科拉的想象中，她的父母彼此相爱，也绝不 仅仅相处了一个月。 23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我那时候实在是年幼无知。”玛丽·欧戴尔的声音太轻，科拉不得 不向她那边靠了靠。“刚刚从爱尔兰的学校毕业，根本不明白男生和小宝 宝的事情。我母亲除了让我去教堂，叫我穿好我的裙子外，什么都没告诉 过我。”她的嘴角露出半个微笑，霍华德也经常那样笑。“回家的船上我 就得到了我的第一个诅咒。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还以为我会因此而死去。 瞧见没？我知道的就那么点儿。我知道这感觉并不正常，也很确信自己是 因为之前的坏念头遭到惩罚，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能够理解，”科拉说。 “至于你父亲。我不知道他了解的是否比我多。”她眨眨眼，“他那 时候只有十五岁。” “他是爱尔兰人吗？也是爱尔兰人？” 玛丽似乎有些被冒犯了。“当然。” “那他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听说他去了西部。我告诉他我怀孕后，他就弃我而去 了。关于他的消息都是他的朋友们告诉我的，而他们对我说的并不多。” “十五岁，”科拉想，“和露易丝一样的年纪，比我的儿子们还年 轻三岁。他现在也许和从前不一样了。”科拉低头看着自己放在大腿上的 双手，她一直不喜欢自己粗大的指关节。玛丽·欧戴尔的指关节和她不一 样，像淑女般娇小。 “他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想知道我父亲的名字。我当年有可能会传承他的姓氏。” 玛丽嘲讽地一笑，望向一边。“这永远不可能成为你的姓氏。从他听 Chapter 14　重聚 239 到我怀孕的消息的反应就能看出来。” “可我还是想知道。” “好吧。杰克·墨非。”她呆呆地看了科拉一眼，“上帝作证，我可 没有撒谎。你若想在茫茫西部寻找一个叫杰克·墨非的爱尔兰人，他还碰 巧到过波士顿，那你可得好好养精蓄锐，这工作量可不小呢。” 科拉眨眨眼，就是这样了。她可能永远见不到自己的父亲。就算真能 找到他，这个故事普通，名字更普通的男人，他也可能不愿被找出来。知 道自己有了孩子之后，他逃得那么快，不愿意和自己扯上半点关系，德洛 里斯修女算是说对了一半。 “你遗传了他的头发。”科拉的母亲让步道，“我不是说你该恨他。 我本人的确恨过他，不过他那时候太年轻，又吓坏了。我记得他来自一个 大家庭，是个贫困之家。我想，他大概不愿再过那种生活了。”玛丽耸耸 肩，实事求是地说。不过当她端起茶杯时，科拉发现她的手在颤抖。 “对不起。”科拉赶紧说，“这段经历对你来说一定很糟糕。” “哦，我应该为你感到抱歉。”她看了科拉一眼，又将目光挪开， “可是作为一个未婚女人，我照顾不了你，根本别无选择。” “我知道。”科拉说。她的确能够理解，一直都能。科拉把手伸过 去，握住玛丽·欧戴尔的小手。她的手比科拉想象中粗糙，甚至连手背也 是。“我不怪你，一点也不怪你。”玛丽·欧戴尔的手没有动，并无回应 的姿态。科拉见状又把手放回大腿上。 “好吧。我会责怪自己。上帝知道这一点。”她扫了一眼四周的桌 子，“我恨自己将你留在这儿。” “把我留在哪儿？” 24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收容所。弗洛伦赛收容所。那地方办得不错，我知道他们会好好 安置你的。不过住在那里的时光对我来说是一段噩梦。住在那儿的女人都 来自底层阶级，是真正的街头妓女。” 她伸手去摸脖子上的珍珠，“她 们中有人还会接客，天寒地冻时仍然会走上街头。我是唯一一个怀着孕的 女人，也许也是唯一有着体面家世而误入歧途的。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 儿，总之不能待在波士顿。我的叔伯亲戚都在那儿，我会让他们所有人蒙 羞的。他们知道后会将我送回爱尔兰，一定会送进妓女收容所。我骗他们 说我在纽约找了份好工作，一直藏到你出生为止。之后我一个人回了波士 顿，说我在纽约被人持刀抢劫，丢掉了所有积蓄。”她又露出霍华德式的 微笑，“人人都为我感到惋惜。” 科拉等她继续说下去。“之后呢？” “之后就没什么特别的了。我继续着我的生活，没有将这事告诉任何 人，好像它从来没有发生一样。”玛丽扬起下巴，“我并没有一直笼罩在 这一阴影下，它甚至没怎么伤害到我。我嫁了个好男人，这么多年来和他 相处得也不错。我们的两个儿子现在都在政界工作。”她收紧肩膀，“女 儿也刚刚嫁入了一户不错的人家。” “那我……”科拉发现自己很难将这些话说出口，“我有弟弟？还有 个妹妹？在黑弗里尔市？” 玛丽犹豫了一下，“只是同母异父的。” “可我还是——” “他们并不知道你的存在。没人知道。” 科拉垂下目光表示理解。她当然会理解了。她可以想象，倘若在自己 所在的俱乐部里，有个老太太有一天突然承认自己婚前曾有过生育史，这 Chapter 14　重聚 241 感觉该多么奇怪。就算这个老太太已为人祖母，而她的孩子已经三十六岁 了，这消息也同样令人震撼。罪过即是罪过。科拉可能会让玛丽的整个家 族蒙羞，惹人憎恨。 “你不打算将我的存在告诉他们？” “是的。”玛丽的回答简短而坚定，不带任何掩饰，也没有商量的余 地。“我不知道你是怎样想的，因此最好先阐明自己的想法。”她的爱尔 兰口音愈发浓烈，声音也不再轻柔了，“我们的确是拴在一起的。如果你 为我惹下任何麻烦，它们很快就会变成你的麻烦。” 科拉挪开目光。这警告彪悍又强硬，不过也有它的道理。玛丽·欧戴 尔，科拉的母亲，她就是个强硬又彪悍的女人。从她十七岁怀孕的时候开 始，从科拉成为危及她幸福生活的因素时就这样了。科拉不应该生出任何 扰乱她的念头。科拉不怎么认识她，似乎也没什么进一步了解她的机会， 可她至少知道这就是她的母亲：这个女人，当她还是个女孩的时候，将自 己从火坑中拉了出来，也很清楚自己该如何生存下去。有多少女人在十七 岁时能够守得住这么大的秘密？玛丽做到了。她生下了孩子，回到马萨诸 塞州后还敢于直视所有人的眼睛，装出丢了积蓄的样子，装成从未有生命 从她体内诞生一样。而现在，她以为科拉想要回到马萨诸塞州，毁掉她合 法建立的家庭，她的婚姻、尊严，这么多年她忍受谎言和弃子之苦所换来 的一切。玛丽不知道自己根本用不着担心这种威胁，因为科拉完全明白她 所惧怕的一切。 “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科拉的声音出奇的平静。她拾起儿子们的 照片，把它塞进包里。 玛丽·欧戴尔看着之前摆放照片的地方。“对不起。”她低声说， 24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我也不希望看到这种局面。” “我明白。除非接到邀请，否则我绝不会踏足黑夫里尔。”科拉想要挤 出一个笑容，心里却无比悲哀，“不过看样子，我可能接不到邀请了。” “是黑——弗——里尔。你没有念对那个‘弗’字。” 这时候科拉本可以给她一个耳光，或者把茶泼到她脸上。愤慨之情竟 然来得如此之快。虽说失望无比，科拉却非常努力地想要显示出友好。她 能理解玛丽面临的窘境，知道她为什么不愿提到自己的存在。这些她都明 白。不过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念成“黑弗里尔”而不是“黑夫里尔”。 是的，那是玛丽一家人居住的小城，科拉的弟弟妹妹就在那座城里长大。 不过科拉两周前甚至没听过这个地名，不知道如何发音又有什么要紧的？ 没错，她就是发不对这个音。 然而科拉什么也没说。这时候用怒气伤害这个别无选择的女人已然无 益。隔壁桌的男人将酒瓶放在桌上，已经是醉眼蒙眬。 “你为什么要给孤儿院写信？”科拉问，“今天为何又会来到这儿？” 玛丽别过身子，不让科拉看到自己的脸，只露出自己灰色的帽檐。 “这个我已经和你说过了。我想知道你是谁，变成了怎样的人。这实在折 磨了我太长时间。”她的声音仍然很轻，而且有些颤抖，“当时，我只 想告诉你我是你母亲的朋友。我知道这很蠢。”她露出微笑，再次将目 光投向科拉那与自己极其相似的嘴巴上，“可我很庆幸能来到这里。见 到你之后，看到你过得这么好，没成为街头流浪儿，我真的很开心，觉 得松了口气。” 科拉点点头，好像这一切再正常不过。 “你今天算是给我送了份大礼，”玛丽伸手去摸科拉的脸颊，“说实 Chapter 14　重聚 243 话，你若和我回到黑弗里尔，那将是我身边永远的刺。不过在知道这一切 后，就算我们分开，再也不相见，你也永远是我心中的玫瑰。” 科拉费了好大劲儿才勉强掩盖住心中的厌恶。此刻的科拉就像闻到一 阵恶臭，却得努力不变颜色。她心头的玫瑰？真可悲。这话可真是荒唐。 这个女人——彪悍又现实的女人——她想出如此糟糕的句子，简直就是废 话。当玛丽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是否在脑中偷偷勾画过这次会见，策划 着怎样才能保住自己更珍爱的东西。这些话是不是她早就想好的，花儿、 心头刺什么的。科拉能够看到玛丽眼中的痛苦和深深的忧伤。但是“她心 头的玫瑰”？那真是科拉给她的感觉吗？ 到了离别的时候，科拉陪着玛丽一起到站台。她没必要生气：这已经 是她们共有的最后几分钟了。玛丽·欧戴尔并没有询问她在堪萨斯州的地 址，甚至没假装有再见的机会。这场别离无异于死亡的判决，道别后即是 相隔两茫茫。她们也许再也不会相见。虽说科拉一点儿也不开心，但她还 是会坚持到最后。 未来的日子里，科拉也许会对最后的这几分钟感到感激，庆幸自己撑 到了最后。她们走上昏暗的月台，其他乘客已经开始上车，这时候科拉回 忆起自己之前所知的信息，并将这些与自己刚刚得知的相比。 “玛丽。”对科拉而言这似乎是唯一适合的称呼。科拉身旁这个女人 并不是她的母亲，然而直呼“玛丽·欧戴尔”又有些残酷。“你离开我的 时候我几岁了？” 玛丽没有转身，而是将目光停留在火车上。这一刻，科拉觉得玛丽突 然变得衰老不堪，眼角的皮肤极度松弛。“你那时候六个月大，正好六个 月。人们说我至少应该将你照顾到那么大。” 24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正好六个月。也就是说她一有机会就把科拉送走了。科拉想起双胞胎 六个月时候的样子，他们身上的奶味和握得紧紧的双手。虽说科拉产后的 身体一直很虚弱，可她无论如何也要和孩子们一起。而她生孩子的时候 也正好是十七岁。不过将她们两个放在一起比较并不公平。玛丽·欧戴 尔那时候未婚，没有像艾伦一样体贴入微的丈夫，支撑她活下去的仅仅 是她的信念和勇气。科拉也没必要生气，至少不是现在，她还有时间再 问些问题。 “可我三岁之后才去的孤儿院。”科拉说，“档案上说了我是从弗洛 伦赛收容所来的。那我一定在那儿待了几年，虽说你不在身边。” 玛丽怯怯地看了科拉一眼。“对不起。”她说，“我希望他们把你送 往一个家庭，即刻送到一个信奉天主教的家庭。我不想看到你在那儿，和 那些……和那种女人一起。很显然，那些女人不怎么喜欢我，可她们都想 要抱抱你，把你传来传去。她们那样做可把我紧张坏了。你明白，那些女 人可是街头妓女，至少也是非常不正经的姑娘。其中有些人染了病，有些 则毁于酗酒，她们很可能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科拉转向一边，心中生出一丝忧伤，可她还是要问。现在不问就永远 没有机会了。“你记不记得一个留着黑色长发的女人？她披着一条围巾， 而且不会说英语？” “啊。她们中大部分都是那样的。她们常常披着头发走来走去，还会 露出自己的脚踝。我是她们中唯一一个穿着得体外套的。”玛丽似乎将这 当成了褒扬，“可我不记得她们具体的样子。”她皱起眉看着科拉。“你 怎么会这么问？” “没什么。”科拉回答。她从没想过这个披围巾的女人来自她真实的 Chapter 14　重聚 245 记忆——然而这一切目前还没什么意义。也许她只是教会中抱过她的众多 女人之一，在她七个月的时候，八个月的时候，两岁的时候。无论如何， 科拉当时已经没人可以指望了。玛丽·欧戴尔急着要回马萨诸塞，她不想 把这根刺带在身边，只愿将玫瑰留在心头。“这是件好事。”科拉想。之 前玛丽将黄玫瑰留在餐桌上，科拉起身时发现了它。她几乎要出声提醒玛 丽，不过又很快意识到这也许是她故意留下的。毕竟，黑弗里尔没人会想 到这位令人尊敬的女士今天来到了纽约城；毕竟，把一束玫瑰带回欧戴尔 家后，她还得精心编造一大堆谎言。 这很好。这时候火车开始鸣笛，准备启动。 “我得离开了。”玛丽·欧戴尔转向科拉。她的声音很坚定，然而看 到科拉时，她那灰色的眼睛里闪出一丝绝望。科拉上前一步抱住玛丽。这 一回，她抱得更慢也更小心，不再有任性的孩子气了。玛丽·欧戴尔的肩 膀和科拉的一样纤细，科拉感觉到她的手臂还是那么僵硬，可她也抱住了 科拉，直到乘务员喊她上车才肯把手松开。她退后一步看着科拉，因为之 前抱得太紧，她的灰帽子都歪了。 “很高兴见到你。”这其实并非肺腑之言，不过科拉生来就是个守礼 之人。 科拉说什么其实并不重要，是真是假都无妨。火车又开始鸣笛，这次 真的要开动了。玛丽·欧戴尔转身离开。她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科拉 不想连最后一眼都不看，于是一直看着玛丽拎起裙边，颇有贵妇范儿地登 上火车。 24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Chapter 15 噩梦 她整个夏天都被蒙在鼓里，整天喋 喋不休地打着糖果和童贞的比喻，用谎 言去伤害一个已经受到了伤害的孩子。 今天的天气酷热难当，舞蹈学校的学员们早就纷纷从地下室走出。不 过科拉在门外等到将近三点才进去接露易丝。她需要多给自己一点时间， 好保护她还在流血的新伤口，不希望露易丝的挑衅行为再给自己的伤口撒 把盐。科拉觉得唯一能保护自己的办法就是假装根本没受过伤，即使面对 自己也要假装。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别再想什么“马萨诸塞州”、“黑 弗里尔市”、“身边的刺”，忘掉自己的心被悲痛的利刃刺了一刀。至少 这时候不是周末，科拉用不着陪伴露易丝两天整。明天早晨，将露易丝送 到舞蹈班后，科拉就能回到那空荡荡的小公寓，在那儿度过五小时宝贵时 光，一个人静静地舔舐伤口。 她其实没必要一个人待着。如果有可能的话，科拉想去见见乔瑟 夫·施密特，和他一起在杂货店喝杯汽水。科拉愿意和他聊，也许是因为 已经告诉了他那么多。也许吧，这其实不重要。 幸运的是，科拉认为露易丝今天下午不会闷闷不乐，也没那么让人难 忍。通常来说，在这酷热的天气下，露易丝总是懒得发起挑衅。就算她开 口说话，也不会故意顶撞科拉，而是对她说自己今天的见闻——泰德·肖 恩是多么优雅，其他舞者又是多么愚蠢，而她有多么想回家洗个澡——这 一切都不需要从她的陪护身上寻找答案。这可是件好事。不论露易丝今 天一言不发还是找出能让她分心的话题，科拉都会觉得高兴。她不愿意引 24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起露易丝的反抗，尤其是这时候，她还能记起中央车站玫瑰的芳香和玛 丽·欧黛尔登车时褶皱的裙边。科拉站在百老汇大道72号，此时的她是如 此悲哀，不得不高高扬起眉毛，强忍着才能不哭出来。 科拉真希望今天的舞蹈课任务繁重，天气又酷热难耐。 可她终于还是进了门。露易丝在楼下喊她，又小跑着奔向她。露易丝 眼神发亮，露出大大的笑容。虽说还穿着舞蹈服，可她看上去更多的是愉 悦而非疲惫。 “他们选择了我！”露易丝用一只温暖的手挽住科拉的胳膊，“我进 了剧团，科拉！他们选择了我！露丝小姐回来了，他们已经做了决定。她 在舞蹈室等着你呢，想和你聊聊。他们只选中了一个学生！”露易丝指了 指自己被汗浸湿的胸脯，“就是我！” “哦，露易丝！”科拉握紧双手，“我真为你高兴！”她说的是实 话。一瞬间，她忘记了自己所有的失望。科拉很清楚露易丝为此付出了多 少努力。能见到梦想的实现让科拉觉得万分开心，即使这梦想是别人的。 “这简直太妙了。我要赶紧给母亲发封电报，回家的路上就发。” 一个身材高挑、脸上带汗的女孩出现在舞蹈室门口。爬上楼梯时，她 向露易丝投来敌意的一瞥，露易丝则报之以微笑和挥手。 “ 谁 会 想 到 呢 ？ ” 露 易 丝 对 着 女 孩 的 背 影 喊 道 ， “ 就 是 小 小 的 我！我就是被选中的！”看到那女孩消失在她们的视野中，露易丝满 面红光地转向科拉。“他们希望我即刻加入，明天晚上就会去费城的 剧院里表演。” “费城？”科拉靠在楼梯扶手上，“明天就去？我有些糊涂了。” “我就知道你不会信我，我和他们说你一定不信的。好吧，露丝小姐 Chapter 15　噩梦 249 会和你谈的。”她不太轻柔地拽着科拉的手臂，“那就下来问问她吧，你 自己问好了。她在等着你呢。” 下到舞蹈室之后，科拉看到露丝·圣丹尼斯姿态优雅地站在钢琴边。 她的白发被梳成发髻，光秃秃的脚丫在黑色长裙下隐约可见。她向科拉 证实露易丝所言非虚。明天一早，露易丝应该准备好她的行李袋。整个 舞团，包括露易丝，在课后会即刻前往费城。露丝小姐推断他们的表演 将持续到很晚，因此可能会在费城的旅馆中过夜，不过后天一早会准时 赶来上课。 “您没必要担心。”露丝对科拉说。一只玉手镯从她手上滑下来，她 随手一挥，将镯子弄回去。“我会和他们一道去，而我本人一定会对露易 丝负责的。”她转向露易丝，“我会和她待在一个房间。” 露易丝显然不喜欢她们脸上的假笑，因此她只是在一旁淡淡地看着。 “如果费城之行顺利的话，”圣丹尼斯向露易丝投去沉着的一瞥， “代表露易丝能遵从丹尼肖恩要求的道德规范，也意味着她能够加入舞 团。”她转向科拉。“作为舞团中的一员，下周前她就能搬入我们寄宿的 大楼。我们的宿舍是男女分开的，也有我们自己的陪护。” 露易丝开心地看了科拉一眼，“那你就可以回家了。”她说，“如果 你愿意的话，明天就能回去。我保证我一定会好好的。” 还等不及听到科拉的回复，露易丝就迈步走回更衣室。科拉看着 她离开的背影。很显然，虽说令人敬畏的圣丹尼斯会成为替代者，但 露易丝仍然觉得科拉早日离开是件好事。也许这消息和前往费城，受 邀加入舞团一样棒。“好吧，她是对的。”科拉暗自思量。这的确是 个好消息，她完全没必要也没意愿继续待下去了。她已经完成了自己 25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来纽约的任务，显然露易丝也是。她当初带着疑问来到这座城市，现 在已经得到了答案，虽说这答案并未让她感到愉快。也许等她回到威 奇托后，她此刻感觉到的忧伤能被冲淡一些。到最后，她会感激此次 纽约之行，庆幸自己能和母亲说说话，也知道了父亲的名字。她会带 着百老汇戏剧、地铁之行、六十层高楼的记忆回家。她还会记得乔瑟 夫·施密特，他们推着童车一起走在街上，那么无拘无束。科拉会记 得乔瑟夫的手指触到她的后脖，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身上，记得自己的 欲望和感受。这些记忆是否会让她变得更糟，科拉无从得知。回到家 后，她自会找出答案。 晚餐时，露易丝坚持到街角的餐厅吃晚饭，她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 弗洛伊德·史密斯，并请他最后纠正一次自己的发音。科拉同意了她 的要求。她认为露易丝值得庆祝一番，同时也“无心再战”。不过最主 要的原因是她没准备好一场长谈，尤其是和露易丝。弗洛伊德也许能很 好地分散露易丝的注意力。科拉猜得没错。科拉点了一份香煎奶酪三明 治，露易丝则在一旁吃着圣代冰激凌，并时不时对弗洛伊德莞尔一笑。 这小伙子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逗她开心。他将全部心思集中到露易丝 身上，几乎无暇顾及到其他食客。每当露易丝提出要求，弗洛伊德都会 给她的冰激凌上浇上生奶油。他还给了露易丝一份加大杯的樱桃汁，露 易丝用棒棒糖的棍子吸它。她的嘴唇渐渐被染成红色，像是涂了颜料一 样。即便如此，科拉也没有干预。露易丝很快将成为露丝·圣丹尼斯的 麻烦，也许她可以用合适的方法解决这姑娘的问题。科拉很乐意把这一 Chapter 15　噩梦 251 火炬传给别人。 只有当弗洛伊德悄声对露易丝低语，低到科拉听不见时，她才清清嗓 子，提醒露易丝是时候回去了。 “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回去？”露易丝咬着樱桃茎，像嚼口香糖一 样嚼着，“你要走也没关系。我过一会儿就上去。” “你现在就得和我一起回去。”提高嗓门时，科拉觉得胸口一阵疼 痛，这使她的声音变得尖利，“你该适可而止了，露易丝。真的，已经够 了。”科拉站起来等着露易丝。她的脸上一定露出了些什么，露易丝没再 继续反抗，而是用餐巾擦擦嘴，对弗洛伊德道了晚安。 后来，当科拉躺上床试着读完《纯真年代》的最后几页时，露易丝走 来问她究竟为何事如此不开心。 “你整晚都耷拉着脸。”她穿着淡粉色丝绸睡衣站在科拉床边，这件 睡衣没有袖子，长度只到膝盖。这睡衣像是某个新娘的嫁妆，科拉想象不 出她是从哪儿弄来的。她继续读着手中的书，至少是装成读书的样子，可 她能感觉到露易丝就站在身旁看着自己。虽说露易丝常常用书挡住脸，可 她显然不介意打扰别人的阅读。 “发生了什么事？我应该担心吗？你看上去像要痛打某人。” “我很好。”科拉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可她觉得下巴一阵疼痛。科拉 知道自己正紧紧地咬着牙。然而她并不生气，一点也没有。只不过经历了 悲剧的一天后，她觉得有些伤心，充满失望。 “母亲说，摆出这样的表情会让你长出皱纹。我没有特别针对你，不 25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过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她穿着高跟鞋走进浴室，把门关上。科拉再次把 目光放回书中。露易丝大概是想看看穿着睡袍穿高跟鞋是什么样子。科拉 不愿和露易丝争辩，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地读书，就算这书本也让她心烦。 露易丝对男主角的描述一点也没错，这人根本上算不上个英雄——即使 当他步入老年，他那根本没有感情的妻子去世多年后，他还是无法鼓起勇 气直视自己同样白发苍苍的真爱。科拉眯起眼睛，这可是个可怕的结局。 虽说下巴上一阵酸痛，视线依旧模糊，她还是努力读完每一个字。读完最 后一行后，她关上书本伸伸懒腰，呆呆地看着淡绿色的墙壁。这是个糟糕 的结局。这男主角就是个蠢男人，是个废物。露易丝能感受到自己皱着眉 头。露易丝和她母亲说的或许没错——这会让她看上去更显老。科拉知道 自己将来会变成怎样。二十年后，或许也用不了二十年，她可能会变成玛 丽·欧黛尔的样子。 露易丝打开浴室的门，安静地站在门框处，等待科拉抬头。科拉有些 生气地抬起头，可露易丝又转了过去，一缕黑发落到她的嘴边。她还穿着 高跟鞋，摇晃着睡衣的下摆，像是从一边飘到一边。 “你听到了昨晚的枪击声吗？” 科拉摇摇头。露易丝转过来看她，等着她开口。 “没有。”科拉出了声，“我没听到，” “哦。这事应该上了今天的报纸。一个女孩在班上谈到了这事，据说 枪击发生的地方离她的住处只隔着一条街。”露易丝脱掉鞋子走进卧室， “她说禁酒协会收到了人们的举报，当警察前去查看时，有人开了枪。那 个男孩被射杀在走廊上。舞蹈班上的女孩说那场面很血腥，他的脑浆都流 了一地。” Chapter 15　噩梦 253 科拉的心思一下子跳到霍华德和埃尔身上，每当她听到一个男孩受伤 或被杀害时，都会想到儿子们。“那真是糟透了。” “没错。”露易丝走到床边，把鞋拿在手上，“她说自从禁酒令颁布 后，她居住的社区总有这类恐怖的事发生。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事，那儿 之前一直都很安全。” 科拉点点头，又谨慎起来。露易丝说这些话当然有她的目的，就是为 了和自己争吵。“我不确定。”科拉倒在枕头上，“这男孩选择和私酒贩 子们混在一起，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他才没有。”露易丝把鞋丢在床下，“他和私酒贩子们一点关系都 没有。他们一家人住在那栋楼里，那时只不过正巧出现在走廊上。舞蹈班 上的女孩说她几乎一出生就认识了他，他从来都是个好小伙儿。” 科拉不做声了，默默听着风扇转动的声音。她不想煽起一场争辩，至 少不是今晚。 露易丝叹了口气倒在床上，身上散发着牙膏和爽身粉的香味。今夜实 在太热，因此她们只盖了一层薄薄的夏被。“这真是蠢透了。”露易丝把 被子往上拉。“人们照样会喝酒，也总惦记着它。人们总是要喝酒的，事 实就是这样。”她斜眼看着科拉睡衣的衣领。“穿着这个睡觉能舒服吗？ 领口上还系着带子，我穿那个可睡不安稳。你丈夫又怎么看呢？”科拉没 有回答，而是伸手关上了灯。她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睡衣，因为禁酒问题或 任何问题陷入争斗。此刻科拉只想睡上一觉，忘记她的一切感受，让这漫 长的一天最终走向结束。 她的确睡着了，而且几乎刚沾着枕头就睡着了。可她陷入了连续不 断的梦境中，然而第二天一早，她记得的只有其中的一个。许久之后也都 25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记得：梦境中的科拉还穿着睡袍——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领口的带子，以 及腿上附着的柔软织物——可她回到了威奇托家中的餐厅里。科拉看到艾 伦、雷蒙德·沃克与自己坐在一起，他们俩都穿着西装，手中捧着一只茶 杯。他们对她的态度很友善，与她愉快地交谈。不过科拉发现艾伦的双手 都放在桌下，雷蒙德·沃克的一只手也到了桌下。从他们的表情中看，科 拉明白，桌子底下正发生着一些邪恶的事，这从他们脸上恶作剧般的笑容 就能看出。科拉没有低头看，也根本没必要这样做。科拉很生气，他们的 举动让她感到发狂。科拉端起茶杯，却发现杯中装的是啤酒而非茶水。在 科拉的梦中，啤酒的味道是甜的，像是加了蜂蜜的香茶。“它就是液体中 的黄金。”艾伦说着举起茶杯，做出敬酒的姿势。这时科拉听到门外响起 警报声，声音越来越近，也许纽约街头报警器的声音成为了她梦境的一部 分。科拉觉得非常渴，渴得实在难受，因此也顾不上生气，顾不上担心警 报声，喝了一大口杯中的饮料。香甜的啤酒沁人心脾，让科拉觉得通体畅 快，忍不住一饮而尽。艾伦微笑着，安慰她一切都好。他们必须藏起来， 可他们并不是坏人，只不过想喝几口啤酒罢了。 科拉永远不会知道是什么叫醒了她。她意识到这房间已经安静了几个 小时，除了转动的风扇外再无移动的物体。出于某些原因，也许是酷热， 也许是一辆汽车的回火声，虽说闭着眼睛，可科拉的神志渐渐清醒了起 来。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回忆这奇怪的梦境和想象中啤酒的香甜。这只 不过是个梦，并非回忆。街上有一辆汽车驶过，接下来是一阵更响的引擎 声。科拉张开眼睛，薄薄的窗帘布被橘色的街灯照得通红，科拉小心翼翼 Chapter 15　噩梦 255 地挪了挪，不想吵醒露易丝。在过去的几个礼拜里，她习惯了和别人分享 一张床的感觉。安静地缩在床的一边，不能和在家时一样把手脚摊开。科 拉在几乎全暗的房间里看着露易丝睡的方向，想知道她到底睡得有多熟。 但科拉能看见的只有一只空空的枕头。 科拉坐起来，双手在床单上摸索。 “露易丝？” 回应她的只有风扇声。科拉打开灯，又用手遮住眼睛，躲避突然降临 的光线。浴室里没有开灯。科拉走下床。 “露易丝，你在里面吗？回答我。” 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将浴室检查了一遍，看到里面空无一人后， 她又快步跑向厨房。科拉打开客厅的灯，看到的只有同样盯着自己的暹 罗猫。 科拉跑回卧室，从床头柜上抓起手表。三点过二十。科拉把一条腿 放在床上，套上长睡衣，看了露易丝之前扔鞋的地方。她的鞋子已经不见 了。当然。露易丝是故意把鞋子脱在那儿，丢在科拉眼前的。那是什么时 候？十点钟？那大概是五小时前的事了，科拉根本不可能知道露易丝是什 么时候离开的。科拉拉开窗帘往下看。即使这时候已近凌晨，街上还有不 少人。人行道上都是行人，他们有的走进出租车，有的三五成群地挤在角 落里。科拉看到不少窗户里还亮着灯。小餐馆已经关了门，广告牌暗了下 去，室内也漆黑一片。人行道对面，一个没穿外套的男人对着科拉挥手， 而他身旁的两个朋友哈哈大笑，好像科拉是个对他们露出膝盖的女孩。科 拉赶紧从光线中退出来，把手放在胸口，心儿狂跳。她该怎么做呢？把邻 居们叫醒？她仅仅在楼梯处见到过几个邻居，甚至连招呼都没和他们打 25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过。她应该跑到街上大叫吗？拦住一个陌生人，问他怎样才能找到警察。 然后呢？写一份报告吗？科拉用手指绕着领子的花边，抚摸自己的脖子。 不，她根本没必要慌张。露易丝一定没事。她不过想出去寻些乐子，很快 就会回来。等她回来之后，科拉会好好骂她一顿，责备她将自己吓得半 死，告诉她大半夜游荡在纽约街头是多么愚蠢。她难道不知道吗？只要科 拉将这事告诉露丝·丹尼斯，哪怕只透露一句，露易丝就永远别指望去费 城，加入舞团了。 科拉关上灯，在黑暗中看着窗外。“真是个蠢姑娘。”虽说心里这 样想，科拉的眼睛却担忧地来回扫视着。也许她应该将这事汇报给圣丹尼 斯。因为这幼稚的举动，露易丝可能不得不返回堪萨斯州，失去她所想的 一切。不过科拉知道，如果露易丝最终能回来，她是不会向露丝·圣丹尼 斯透露一个字的。露易丝需要受罚，这没错，但科拉不愿看到她失去一 切，特别是在她离梦想只有一步之遥，好不容易成为唯一被选中的学生的 时候。 科拉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可她终于发现了他们。科拉在人行道上发 现两个举止怪异的人，高个子的那个半拖半拽着那个小个子的。那个小个 子穿着一件无袖裙，一副晕晕沉沉的样子。科拉把脑袋贴在窗户上，担忧 地用手遮住眼睛，却看到那人一头参差不齐的黑短发。她从餐桌上抓起钥 匙，光着脚跑下楼。匆匆跑到楼底后，科拉不停地喘着粗气，鼻孔像公牛 似的一张一翕。她跑过磨砂地板，想要打开公寓大门，这才意识到大门在 晚上会上锁。她将锁打开，用力推开门，力气大到门都被撞到了墙上。 “哦，你好。” 出现在科拉眼前的是弯着腰的弗洛伊德·史密斯。他的领结歪了，但 Chapter 15　噩梦 257 脚步站得稳稳的，正全力支撑着露易丝，而后者正像抱娃娃一样抱着弗 洛伊德。露易丝还穿着睡袍和高跟鞋。她举起手，用眼窝深陷的眼睛看 着科拉。 “哦，妈的，可别是她。带我去任何地方都行，我不要和她在一块 儿，不是现在。”露易丝皱起眉毛，“顺便说一句，你这件睡袍可真他妈 丑，看上去就像个大傻帽儿。” 弗洛伊德迎上了科拉的目光。他显然未醉，看上去似乎还有些惊恐。 “我只想送她回来。” 一瞬间内，科拉几乎说不出话来。她真想挠破弗洛伊德那张英俊而学 生气的脸，可她只能紧紧地握着钥匙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件事都是弗洛伊 德的错，他甚至比露易丝更过分。科拉注意到他们在晚餐时窃窃私语过。 这主意一定是弗洛伊德出的，将一个十五岁的少女骗出去，把她灌得烂 醉，然后就可以……干什么？虽说是夜里，可此时的温度并不凉爽，相反 还有些闷热，不过科拉心中的恐惧却让她感到阵阵寒意。 “你真恶心，”她厉声道，“我可以叫警察来。” 弗洛伊德连忙摇头。“我不是有意……”这时候露易丝从他身上下 来，弗洛伊德连忙上前一步撑住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科拉走到露易丝的一边，用光溜溜的手臂揽 住她的脖子，“现在由我接手了，多谢。不过别担心，很快你就会得到我 的消息了，咱们法庭上见。你明知道她是个孩子，只有十五岁。” 弗洛伊德后退一步，放开了露易丝。露易丝将全部的重量都压在科拉 身上，她们踉跄着向后倒，几乎要撞到墙上。露易丝的个子那么小，却重 得惊人，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再加上她穿着丝绸睡衣，科拉很难抓稳 25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她。科拉调整了一下，用另一只手揽住露易丝的腰，小心地朝楼梯上迈了 一步。露易丝垂下脑袋，小声嘟囔了几句，她身上有酸奶和凤梨的味道。 “弗洛伊德，”科拉将脖子撇向一边，感觉呼吸困难。她不确定他还 在那儿，“弗洛伊德？” “是。” 科拉闭上双眼。“还有三层楼要爬。我需要你的帮助。” 弗洛伊德一瞬间就闪到她们身边。他将一只胳膊放在露易丝膝下，另 一只胳膊放在她肩膀下。还没等科拉开口，他就抱着露易丝朝楼上走去。 弗洛伊德一抬腿露易丝就开始乱踢，捶打他的背，喃喃着表示抗议。露易 丝的一只鞋落在二楼，科拉就跟在她后面，却没有伸手去捡。她没必要这 样做，这鞋明天早上还会在这儿，丢不了。就算鞋子不在了，也算是对露 易丝的小小惩戒。 到门口时，弗洛伊德喘着粗气等着科拉开门。而露易丝好像因为上 楼时的颠簸醒了过来，同样也大口喘着气。不过她这样做是为了恶作 剧，故意将辛辣的酒气喷在科拉脸上。“你喜欢这个吗，科拉？”她耷 拉着眼皮含糊地说，“这就是松子酒。你可以试试，也许它从此将不再 是你的眼中钉。” 科拉打开门，领着他们走到卧室。“把她放在床上吧。”科拉说着拉 开了卧室的灯。弗洛伊德照做了，动作不太轻柔地将露易丝丢在床上，再 退开。此时的他已是面红耳赤，气喘如牛。科拉注意到，他的表情已经没 那么抱歉，反而表现出一副被骗的样子。科拉希望，弗洛伊德别以为将露 易丝背上楼就认为自己无罪了，这只是他力所能及的小事。 “什么事都没发生。”弗洛伊德辩称道，“什么都没有。我只想把她 Chapter 15　噩梦 259 送回家而已。” 科拉瞪着他，想要找到一些诚实的影子。科拉想要相信他，真心希 望他说的是事实。不过这时候，他可能会编出任何谎言，只为了让自己脱 身。弗洛伊德发红的脸蛋让他比实际年龄显得更年轻了些，更像个孩子。 也许他说的就是实话。不过真假与否，科拉根本无从得知。 科拉又看了弗洛伊德一眼。“你怎么还在这儿？” 弗洛伊德举起双手，转身快步走出房间，他到了走廊后，科拉重重地 甩上了门。露易丝又开始大笑，她侧卧着，弓起身将下巴弯到膝盖。但她 突然皱起眉头，用手捂着肚子，似乎是吓坏了。 “哦，哦——我可能要吐了。” 科拉皱起眉头。这姑娘也许要开始后悔了，不过科拉一点也不同情 她。“看在上帝的分上，赶紧上浴室去吧。你可别指望我拖着你去，你要 是走不了的话，就爬去好了。” 让科拉惊讶的是，露易丝真这样做了。她翻过身子俯卧在床上，双手 伸向地板。露易丝试图将身体的其他部分拖到地板上，睡裙也被蹭到大 腿处。可她慢慢恢复了过来，低声呻吟着，像个刚刚学步的孩子一样踉 跄着走向黑黢黢的浴室。让科拉感到少许安慰的是，露易丝至少还穿着 内衣裤。 科拉随露易丝一起来到浴室，帮她打开灯。两只蟑螂慌慌张张地爬 进水槽里。露易丝紧紧地皱着眉头，倒在马桶一侧。看着浴室内鲜红的墙 壁，科拉也觉得晕乎乎的，于是靠在水槽边。她很想回去睡觉，不过若想 知道真正的答案，她最好现在就开口。 “那些酒是你从哪儿弄来的？弗洛伊德是从哪儿弄来这松子酒的？” 26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露易丝露出微笑，把眼睛藏在指缝间。“不知道，我只是跟在他后 面。那是个很暗很暗的小地方，科拉。小到像是走进了一间电话亭。不过 一旦你敲敲那儿的墙壁，一扇门就打开了，里面又是一间小屋。这点子是 不是很聪明？” “这是间非法经营的酒吧。” “随你怎么说啦，无所谓。总而言之，那真是个了不起的地方。” 科拉真想踢上她一脚。她实在气坏了，于是弯下腰，猛地将露易丝 拉起来。她用力摇晃露易丝的肩膀，好让她清醒过来，明白事情的严 肃性，知道她平常好斗的个性这次得不到容忍。科拉可以给她的父母打 电话，但她要怎样对他们说呢？告诉他们，他们的女儿有可能被人性侵 了？他们会不会让自己带露易丝去看医生呢？也许弗洛伊德·史密斯没 有说谎。也许他根本没碰过她，医生也会证明露易丝根本没受到过侵 犯。科拉可以保持缄默，但露易丝必须停止傻笑，别把这事当成什么滑 稽的笑话。 露易丝捂着嘴坐了起来。科拉在对付醉鬼方面可没什么经验，可她 曾无数次照顾过她患病的丈夫和儿子们。科拉将露易丝的脑袋放在马桶 边，这时候她吐的已是胆汁而非松子酒。科拉把脑袋转向一边，不希望 自己也跟着吐了。她将手放在女孩肩头，露易丝每发抖一次，科拉都会 拍拍她的后背。 “最好把它们全吐出来。”科拉说，“继续，把它们都吐出来。” 等到露易丝的胃里再没什么可吐，科拉才放开手。露易丝的脸颊和鼻 子都红了，神色呆滞，目光茫然。她快步走到浴缸边，坐在上头，双腿分 开，一只肩带从她肩头滑落。科拉冲完马桶，背靠着墙壁坐在地板上。 Chapter 15　噩梦 261 “真神奇。”露易丝小声说，“我感觉好多了。” 科拉摇摇头。看来拍她的背是对的，能让她舒服一些。“露易丝。眼 下的问题非常严重。我有些问题需要问你，你必须老实回答。他有没有占 你便宜？” 露易丝难以置信地看着科拉，她的下巴上还淌着口水，脸上露出嘲笑 的表情，却摇了摇头。 “露易丝，你明白我在问什么吗？你确定吗？他真没有占你便宜？你 真明白了吗？我想问的是，你有没有……妥协？” 露易丝举起一只手做发誓状。“他并没有胁迫我，因此我也谈不上什 么妥协。” 科拉合上双眼，长舒一口气。“感谢上帝。” 露易丝又开始大笑，边笑边用手擦脸颊。“为什么不感谢我？弗洛伊 德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他不太配得上我。”她停顿了一下，“其他家伙有 更多钱买酒。” “哦，露易丝。”科拉摇摇头。 “哦，科拉。”露易丝也学着她的样子，“你用不着那么担心我，怕 我在纽约失掉童贞。我根本没把它带来，它还在堪萨斯的某个地方呢。” 她张开双臂，背对澡盆。“很抱歉现在才告诉你，这么长时间以来你一直 致力于履行自己的责任。说实话，这真是可爱。”她架起胳膊，做出生气 的样子。“可怜的科拉。可怜的蠢科拉，她被派来保护我的童贞。这真是 件荒唐透顶的差事，很久以前我就没有童贞了。” 科拉望着女孩惺忪的睡眼。她也许是在撒谎，就为了让自己不安。 不过这时候的露易丝貌似卸下了戒心，喝过酒之后，她似乎变得草率而诚 26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实。 “你好像很惊讶。”她想把一束头发放进嘴里，但头发太短，够不 着，“看来你们这些威奇托的女人们对我的教堂之旅根本没什么了解。” 科拉摇摇头，不明白露易丝在说什么。 露易丝翻了个白眼。“埃迪·文森特？” 科拉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这个名字。“文森特先生？他是你在主日学校 的老师。你说过，每次都是他接你去教堂的。” “是的。他可不仅仅是接我。” 科拉咽了口唾沫，看着女孩嘲讽的眼神，听着她声音中的冷漠。她似 乎并不为自己暗示的东西感到羞愧。这真是可怕。 “你在说什么？你的意思是……露易丝，请说明白些。” “我的意思是，我们俩之间有段韵事，傻瓜。”露易丝拾起裙边， 又将它放下，“他会送我一些好看的东西，还会帮我照一些性感撩人的相 片。那相片真的很漂亮。他的眼光不错，他本可以成为一个艺术家，可他 的妻子偏偏在关键时候怀了孕。” 科拉感到脚下的地板越来越坚硬，空气也越来越湿热。“露易丝，埃 迪·文森特在威奇托是个受人尊敬的好男人，这可是项严重的指控。” “我没在指控谁。”露易丝端详着自己的手背，“都和你说了，我俩 之间有过一段韵事。我曾是他的情人。” 科拉看着女孩的眼睛，想找到一丝恐惧或悔恨，发现任何能证明她说 谎，或是夸大的迹象。然而露易丝眼中没有这些东西，她看上去很自信， 甚至有些自豪。 “哦，露易丝。”科拉感到一阵反胃，“如果这是真的，如果这可怕 Chapter 15　噩梦 263 的事真是事实，那也太不公平了，你可不是他的情人。埃迪·文森特比我 的年纪还要大呢。他还在主日学校教书！”她沉重地摇摇头，“我要把这 事告诉你母亲。” 露易丝打了个哈欠，“哦，我想她早就知道了。母亲知道他给我拍 照片，知道我会摆好姿势任他拍照。她还以为我拍这些相片是为了以后的 职业生涯着想呢。”她用责备的眼神看着科拉。“我不认为她想和你聊这 个，也许她不会习惯你的……亲近。” 科拉把手放到喉部，好像那可怕的松子酒和泛酸的呕吐物都到了她的 肚子里。埃迪·文森特。在教堂时，他总和妻子坐在前排，头发梳得整整 齐齐，逢人便露出笑容。麦拉呢？什么样的母亲会让自己的女儿拍下那种 照片？那个女人到底怎么回事？ “露易丝，”科拉柔声说，“你确定她知道……事情发展到了哪种程 度？我不敢相信任何母亲知道这种事情后会无动于衷。知道一个已婚的中 年男人……侵犯了她十四岁的小女儿。” “他并没有侵犯我。为什么你老爱用这个词，科拉？我们上床了，好 吗？”露易丝露出狼一般的贪婪笑容，又开始哈哈大笑，“我喜欢和人上 床。也许你不喜欢，可我喜欢。” 如果露易丝想用这些轻浮粗俗的话来吓唬科拉，那她成功了。此刻 的露易丝露出一副享受的样子，似乎很高兴能扮演这样一个轻佻放纵的角 色。她这样子惊得科拉目瞪口呆。科拉仔细观察露易丝的表情，觉得她并 非在演，也没有言不由衷。 “不，露易丝。如果你对我说的是实话，那么埃迪·文森特真的占了 你的便宜。你那时候还是个孩子，现在也都是。” 26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你没听明白我在说什么。我说过了我很享受，这是真的。我喜欢和 他上床，科拉。你太老了，心都已经死了，根本不明白那种感受。” 科拉紧紧地咬着嘴唇，咬得太用力，甚至渗出些血来。虽然经历了醉 酒和猛烈的摇晃，露易丝仍然知道该如何打击自己。不过这并不重要，至 少不是现在。 “我必须将这件事报告给牧师。” “不！不。天啊，你可别让埃迪陷入麻烦。” “他还在主日学校教书呢！” “所以呢？” “所以其他女孩该怎么办？” 露易丝将目光挪向天花板。“她们能怎样？埃迪又不是什么色魔，只 不过对我特别有好感而已，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妥的。就算其他女孩和他 走近了些，我也身在纽约。我有什么好在乎的？” “她的话有些道理。”科拉暗自思量。也许露易丝不仅仅在虚张声 势，她真是个久经世故、冷漠无情的女人。她和科拉的思维方式有太多不 同，因此她们永远无法理解对方。不过在内心深处，科拉觉得自己不能就 这样放弃。 “他做了件可怕的事，露易丝。如果你对我说的都是实话，那他真的 做了件非常可怕的事，他这是在滥用职权。那件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去 年？当你十四岁的时候，还是十三岁？” “哦，上帝啊。先别那么紧张。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好吧，他并 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露易丝又开始大笑，“怎么样？听上去如何，科 拉？现在你真要疯了。在搬到威奇托之前，我就已经不是处女了，远在认 Chapter 15　噩梦 265 识埃迪之前。怎么样？” 又有一只蟑螂从马桶后面爬出来，爬到对面的墙上。科拉用晕眩的 目光看着它。这想必是个噩梦，半夜里突如而至的痛苦，也许不比在梦中 与艾伦和雷蒙德喝酒真实，可这蟑螂是真的。她真真实实地踩着脚下的地 板，红色的墙壁和白天一样俗丽，露易丝的下巴上也的确淌着口水。 “你在说什么呢，露易丝？你们家搬到威奇托已经好多年了。” “只有四年。” “照你的意思，在十一岁的时候你还有段所谓恋情？” 露易丝茫然地抬起头，那样子让科拉后悔说出之前的讽刺语。可她无 法想象，根本想象不到自己这一生有可能和任何人经历这样一段谈话。 “算不上恋情。”露易丝无精打采地回答，“可我们的关系一直很 友好。他对所有的孩子都不错，可对我最好，而我也是唯一一个到过他家 的。” “谁的家？你说什么？”“花先生家。他曾经住在我们樱桃谷的家附 近，他对所有孩子都很好，对我的兄弟们也不错。琼那时候太小了，没法 儿和我们一起玩。他告诉我们他家里有爆米花，糖也落在家了。因此我和 他一道回了家。我是唯一一个跟过去的。”露易丝噘起嘴，“很奇怪，不 是吗？我在樱桃谷失去了我的‘小樱桃’，被花先生折下枝头。还挺有意 思的。” 科拉捂住双眼。她真希望露易丝是在耍她，编出这些可怕的故事来 逃离晚归的麻烦。但此时的露易丝并不是平日那个露易丝。此时的露易 丝喝得烂醉，不甚雅观地靠在浴盆边，鼻子已经通红。科拉相信了露易 丝，她的呼吸开始变得短而急促。这时候她根本没穿紧身衣，却觉得喘 26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不过气来。 “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的声音嘶哑了，“露易丝，在你十一 岁的时候？” “不，那是我们搬家前几年的事。”露易丝对着天花板皱眉，“我跑 回家将这事告诉了我妈妈。她当时真是气坏了，被我气坏了。” 科拉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九岁，她那时候只有九岁。 “她说我一定挑逗了他。可我记得，那时候我只是想吃爆米花而已。” “一个成年男人。”科拉想，“一个成年男人居然用爆米花来引诱一 个孩子。为什么？他究竟在想什么？”科拉永远不会想到，也从没听说过 这样的事。 “你妈妈有没有告诉警察？有没有告诉你爸爸？” 这问题似乎让露易丝有些困扰，她好像之前没考虑过这个。“也许对 他说了吧。不过她让我别告诉任何人，因为人们会对我指手画脚。她还让 我永远别再去那间房子了，今后也要让自己规矩起来。” “可你那时候只是个孩子。” 露易丝摇摇头，垂下眉毛，好像露易丝说的不足为道。“那并不重要。 我妈妈的意思是：即使在那时候，花先生就从我身上看出了一些东西。” 科拉在心中无声地哀叹着，她记起她们第一天来到纽约时的情节。她 对露易丝说了些什么，看到露易丝穿低领装时，她都说了什么蠢话？“难 道你想被强奸吗？”科拉俯下身子想摸摸露易丝，可她转开了。 “露易丝。你母亲说的是错的。你那时候只是个孩子，一个纯真无邪 的孩子。”难道她现在不是吗？科拉真想伸手摸摸她，给她少许慰藉。 “当我走进那栋房子的时候，也许是吧。可我出来之后就不是了。” Chapter 15　噩梦 267 她冷冷地看着科拉，“你别对我母亲太苛刻了，她说得没错，人们的确会 对我指指戳戳。”她眯起双眼。“你就是，你就是那种会议论我的人。因 为我的糖纸已经被打开了，对吗？” 听到自己说过的原话，科拉感觉像是被人扇了一个耳光。她合起手掌 说：“请把这些话忘掉吧，它们和你的遭遇完全不是一码事。请你将我说 过的话都忘掉吧。” “我一句也不会忘的。” 她们默默地看着对方。这是第一次，科拉开始用露易丝的目光看 待自己。科拉这才发现自己之前就是个糊涂而伪善的唠叨妇女，是个 接了趟傻瓜差事的蠢人。她整个夏天都被蒙在鼓里，整天喋喋不休地 打着糖果和童贞的比喻，用谎言去伤害一个已经受到了伤害的孩子。 那她自己呢？在十几岁的时候，又是怎样看待自己的童贞和懵懂。她 为何如此迫切地想要这女孩对此事生出错觉呢？为什么？这对自己来 说有什么意义？ 露易丝撑着浴缸想要站起来，她的腿上已经被瓷砖压出红印。 “我想要刷刷牙。”她喃喃着迈开腿。 科拉点点头。她想要伸出手，让露易丝拉自己一把，可她确信露易丝 是不会拉自己的。因此她扶着水槽站起来，觉得自己此刻比任何时候都老 迈迟缓。 “我能有些私人空间吗？”露易丝都没有正眼看她，“我要尿尿。” 科拉四肢僵硬地走进卧室。“当我走进那栋房子的时候，也许是吧。 可我出来之后就不是了。”卧室的窗帘还开着。就在十五到二十分钟前， 科拉还又怒又怕地监守在窗口。她上前去拉窗帘，看到窗外的街灯还亮 26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着，不过街道上的车流和人流已逐渐稀疏。现在是四点了？四点半了？科 拉躺在床上，把被子拉到下巴。她要听到露易丝上了床才能睡觉。可她明 白这姑娘需要一些隐私，即使是假象也无妨。科拉面向墙壁闭上眼睛，虽 说她根本睡不着。 Chapter 15　噩梦 269 Chapter 16 茫然 现在看来，她和那些自小成长在父 母、兄弟姐妹身边的人没什么不同。也 许她孤儿的身份不过是个借口。 街角杂货店那长着鹰钩鼻的俄裔店员告诉科拉，她是自己今天早晨迎 来的第一位客人。他滔滔不绝地和科拉聊着，直到注意到她空茫疲倦的眼 神。科拉不愿谈话，只是买了份《纽约时报》，一袋面包、一包草莓糖、 一罐红茶和五只橘子。买完东西后，科拉走上街头。现在还早，太阳不过 才刚刚升出来，天气还算凉爽。 公寓的大门看上去与往常无异，人们很难想象到几个小时前在这儿发 生的事。科拉上楼时发现了露易丝的鞋子，鞋跟卡在二楼的栏杆里。 科拉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间，把露易丝的鞋放在地板上，又把刚刚买的 东西放在写字台上。她烧了些热水泡茶，然后脱掉鞋子走进卧室。露易丝 睡在床的另一边，缩成了一团。她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部，但每次呼吸间 都会发出一阵轻柔的嘘声。看到她一切都好后，科拉悄声走了出去。 报纸上刊载了男孩被杀害的事件。正如露易丝所讲的：一个警察接到 线报后进行了突袭。私酒贩子们带着枪，而那个男孩正好在这错误的时间 来到了错误的地点。文章中引用了警察局局长的发言，说他很遗憾看到一 个无辜的十三岁男孩因为这些暴徒而丧命。嫌疑犯们都已被逮捕归案，被 控故意杀人和非法酿酒。警察在他们的窝点内发现并摧毁了几桶松子酒。 文中还引用了受害人母亲的话，事实上，这男孩是个从不惹麻烦的好孩 子。旁边还配了一张图片，上面是一个面色铁青的男人，他正用抹布擦干 27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净沾了血的走廊。图片的标题上注明，他是受害者的叔叔。 科拉将手轻放在图片上，又用力按了按，像是要吸干上面的墨水。 她需要找些事让自己忙碌起来，露易丝还在睡觉，因此她只能做一些 安静的事。科拉选择了读报，从前到后读完了整份报纸。以前，她每天回 家后都会读报。既然来了纽约，她的读物便成了《纽约时报》。然而这个 特殊的早晨，科拉被大杂烩一般的消息困扰着。小露丝一天内第二次击中 全垒打；在罗切斯特市一个二十一岁的护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据她的室 友说，这是因为她不知道如何告诉她的未婚夫，他们结不了婚：她父母中 的一人有一半黑人血统；在拉斯维加斯，人们对某个电影明星的离婚表示 了声援。在德国，一位犹太裔前首相在家门外被人枪击，一个激进团伙声 称他们会杀死更多身居高位的犹太人；布鲁克林计划在科尼岛修建两千个 停车位；美国人民忍饥挨饿，深受苦楚煎熬；哈丁总统承诺将带领人民走 出矿工危机和纺织工人罢工事件；佐治亚州又现私刑致人死亡的事件，这 回的受害人是个十五岁的男孩。还有一些让科拉高兴的消息：露出膝盖的 裙子已经过时了，女人们的裙边开始回落。因此全国的父母、神职人员和 教育者们都能松一口气，看到“女德”回归了。 科拉靠在椅背上，盯着前厅淡黄色的墙壁和墙上的暹罗猫。她紧咬着 牙，双手也握成拳头。科拉想要假装自己仅仅是难过失望，不过这根本行 不通。今天以来的第二次，科拉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 过了九点一刻钟，科拉走进卧室慢慢地拉开窗帘。露易丝转向一边， 不看窗户，把被子拉到头上。 “露易丝，”科拉走到露易丝身边，“是时候起床了。你要是还想 上课的话，现在就得起床了。你最好起床换衣服，准备收拾去费城的包 Chapter 16　茫然 273 裹。” 床上的人没有回答。 “我准备了茶和早餐。”科拉等了一会儿，“露易丝，你想要睡下去 的话，那就继续睡好了，我不会管的。可你要是迟了到，就去不了费城， 可能也进不了舞团了。” 露易丝将被子往下拉了一点儿，默默地看着科拉。她的眼圈发红， 眼睛水汪汪的。不过她已经醒了，已经做出了选择。科拉见状满意地退回 厨房。她倒了两杯凉茶，将四片面包放进烤箱，又开始剥橘子。过了一会 儿，她听到露易丝走向浴室，打开水龙头。科拉把她们的盘子和杯子端到 前厅，放在桌上，将报纸折好放在一边。此刻她不希望因任何事情而分 心。 科拉坐在桌边吃橘子，却发觉难以下咽。恐惧结成一个结，卡在她的 喉咙里。也许她什么都不该说，应该假装昨夜的谈话根本没有发生过，她 们再也不会提到埃迪·文森特或是花先生。从某种意义来看，这似乎是最 好的解决方式。她不过是个陪护，也许她不该牵扯到这件私密而可怕的事 件当中。不过还是那句话，科拉无法装作一无所知，至少不是这次。她的 脑海中出现了一幅关于露易丝的图画，一个小女孩，被人邀请到家中吃爆 米花。她还想到埃迪·文森特尚在主日学校教书的事实。 露易丝揉着太阳穴走进厨房。她穿着宽松的棉裙，脸上和头发上还 挂着水珠。她摇摇晃晃地走到前厅，摊开双臂，像是站在甲板上一样。在 科拉看来，像露易丝这种状态，在一个小时内进行舞蹈练习几乎是不可能 的。就算她勉强撑过去了，她也不会跳得好。 “也许你应该留下来休息一会儿。”科拉说，“我可以告诉露丝小姐 27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你生病了。这样的话，你失去的将仅仅是费城之旅。” 露易丝啪的一下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看着盘子里的面包和剥好的橘子。 “这算不上撒谎。”科拉给她的面包涂上奶油，“你的确病了。” “你还打算告诉她什么？”露易丝的声音变得喑哑。 “没有了。”抹奶油时太过用力，科拉不小心把面包掏出一个大洞。 经过了一阵快速的思考后，科拉决定开门见山，把餐刀放在盘子里。露易 丝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 “露易丝，我不想毁掉你加入丹尼肖恩舞团的机会。如果你真心想 去费城的话，那就去吧。”科拉一边说一边将桌布推平，“但我想和你聊 聊你昨晚告诉我的东西。”科拉希望她脸上的表情准确传达了自己内心的 遗憾和愤慨。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清了清嗓子。“抱歉。我很抱 歉……听到那件事。我的意思是，樱桃谷那件事。” 露易丝用手背擦擦嘴。她看上去有些尴尬，这是科拉没有预料到的。 不过这表情仅仅持续了几秒钟，她的目光很快恢复了镇定。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露易丝。” “我真不知道。” “花先生？” “哦，上帝啊。”露易丝按了按太阳穴，“我应该把嘴巴闭紧的。” 她甚至没和科拉说话，只是在那儿喃喃自语，“我真得吸取教训了。这就 是我不该喝酒的原因。” “你应该将这事告诉人们，露易丝。他有可能现在还会将小女孩引诱 到家里。” Chapter 16　茫然 275 “不。”露易丝虚弱地挥挥手，“我从没听到还有女孩去过那儿。” “当然没有了。”科拉想，“如果其他女孩真的去过，她们的妈妈也 会让她们保持缄默的。露易丝根本不可能知道。” “再说他已经搬走了，在我们搬家之前就已经不住那儿了。” “你知道他搬到哪儿去了吗？” “不知道，科拉，我甚至不确定他究竟叫什么名字。想想吧，他也有 可能是羽先生而不是花先生。a”露易丝露出微笑，“也许我是折翼了。” “这一点也不好笑，露易丝。” “那不是由我来决定的。”露易丝的笑容不见了，“请别再提这事 了，好吗？这不过是件小事。我很好，也不想看到你借题发挥。” “我并非要让你难堪，如果你是这样想的话。” “可你已经让我感到难堪了。”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科拉，“是真 的。你提到了埃迪和樱桃谷，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母亲也不知道。 你让自己像个疯子。” 科拉看着被自己扯开的面包。麦拉是个毫不称职的母亲，伦纳德则是 个心事重重的瞎子。在这张餐桌上，露易丝才是真正的孤儿。科拉至少还 有过考夫曼夫妇的陪伴。 露易丝放下刀叉，像拨电话一样随手拨弄着它。“你说那些话是认真 的吗？真不打算将昨晚的事告诉露丝小姐？” “我是认真的。” 露易丝低头看着桌上的盘子和盘子里一口都没动的面包。她实在太 a　羽毛（feathers）和花（flowers）发音相似。 27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困惑，不知道应不应该表示感激。“很好。”等了好久，她终于开了口， “那我去上课了，现在就去收拾行李。”她把盘子推向科拉。“对不起， 我吃不下这个。” “你至少应该试着吃些东西，就算吃点橘子也好。你要上五个小时的 课，上完课后还得长途跋涉。” “我吃不下。”她说完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科拉举起手。露易丝靠在椅背上，用惺忪的睡眼看着她。“怎么了？” “我很担心你。” “我不饿。” “不是这个，露易丝。我真的很担心你。” 她并没有把话说完，而露易丝只是低声一笑，转过身离开了这间房。 在前往学校的路上，她们大部分时间都默不作声。虽说穿着高跟鞋， 肩上还背着包袱，露易丝一路上却凭着惊人的毅力稳稳地走着。不过当科 拉建议买一盒阿司匹林时，她还是遵从了，而且同意往包里放一个苹果。 当她们走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时，露易丝甚至表现出一副昨晚睡得很好的 样子。她对泰德·肖恩微笑，从更衣室出来后还开心地对圣丹尼斯道了早 安。科拉像往常一样逗留了一会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他们热身。她的 担忧很快消失了：露易丝的舞姿和往常一样优雅而准确。当她终于瞥到科 拉在大镜子里的倒影时，似乎有些愠怒。得知自己的“监视”不受人欢迎 后，科拉起身离开了。 科拉觉得回公寓的这条路漫长无比，酷热难当。一上楼科拉就泡进浴 Chapter 16　茫然 277 缸里。她没必要洗头，不过既然已经在浴缸里了，她干脆将头发也浸在水 里。最后，科拉终于让自己哭了出来，她心中脆弱的大坝被冲垮了。她很 快就能回家了，只要再等几天就能过回之前的生活。而这趟路途中她究竟 实现了什么？她没有帮到露易丝，也没能帮到自己。来纽约前，她希望寻 到自己的父母，认为这会给自己带来满足。在离开孤女之家前，科拉就认 定那些遗失的记忆是她感到不快乐的根本原因。不过现在看来，她和那些 自小成长在父母、兄弟姐妹身边的人没什么不同，也许她孤儿的身份不过 是个借口。她现在已经知道了自己父母亲的名字，知道了她想要知道的一 切，然而她不觉得自己与之前相比有什么不同。 她曾是那样妒忌露易丝。 爬出浴缸后，科拉的头发还是湿的。她拉上浴室的帘子，打开风扇。 不仅为了让自己凉快一些，同时也为了挡住窗外传来的噪声——摩托车的 轰鸣声和汽车的回火声。她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需要睡一觉，补回早上落下的几个小时。于是科拉试着回想威奇托家里 的弧形走廊。只要过一个礼拜，她就能和艾伦一起坐在走廊里，一边喝柠 檬水一边观赏院子里的大橡树，还能对从门前经过的邻居们挥手致意。她 会做一些平日里常做的事，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科拉努力回想着威奇托 的日子，假装风扇里传来的微风是她家院子里凉爽的秋意。虽然如此，科 拉却时不时打开眼睛，用仍然有些惊讶的目光盯着低矮的天花板。 科拉终于睡着了，而且睡了很长时间。她醒来的时候头发已经干了， 腹中也很是饥饿。她瞄了一眼手表，深吸一口气跳下床。衣服穿到一半 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会迟到。露易丝正在前往费城的路上，明天下 午才能回来呢。 27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于是科拉又坐回床上。今夜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夜晚，她可以做任何想 做的事。不过现在，科拉需要的是吃些东西。 半个小时后，科拉来到便餐厅的柜台处，等待弗洛伊德·史密斯注意 到自己的存在。科拉知道弗洛伊德是故意装作没看到自己。现在还没到晚 餐时间，餐厅内除了科拉只有三个客人：一对年老的夫妇和一位商人。弗 洛伊德在他们之间来回穿梭，帮忙续杯，清扫烟灰。科拉在一旁等待着， 耐心地研究菜单，虽说这时候她已经饿得不行。 “我能帮到你吗？”弗洛伊德终于站到了科拉跟前，不过他的脸上丝 毫没有笑意。 “弗洛伊德。”科拉放下菜单，身体稍向前倾。 弗洛伊德扫了餐厅一眼。“听着，”他对科拉小声说，“请别在这儿 找我的麻烦。我很对不起，行了吧？相信我，我真的非常抱歉。我知道你 气坏了。” 科拉注意到弗洛伊德是多么疲惫，已经浮现出深深的黑眼圈。昨夜对 他来说一定也是漫长的一夜。 “我没想过要找麻烦。”科拉小声说，“我来是想告诉你，”她朝 身后看了一眼，那对老年夫妇正因为某个话题哈哈大笑，没人在偷听他们 的谈话，也根本没人在乎。“我只想告诉你，”她又试了一遍。“露易丝 告诉我你并没有……什么事都没发生。”科拉感觉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烫。 “我昨天对你的态度实在太糟糕了。我是说，你明明知道她还小。你不应 该带着她偷偷溜出去的。”她迎上弗洛伊德的目光，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和 Chapter 16　茫然 279 鼻子上浅浅的雀斑。“不过，还是要谢谢你送她回家。” 这番话让弗洛伊德大感意外。科拉能说的就只有这些，她看着弗洛 伊德的脸，看到他皱起眉头。这时厨房的小铃铛响了，弗洛伊德转身去传 菜。科拉再次低头看菜单，注意到“超级三明治”的详细介绍。该三明治 由烤牛肉薄片、瑞典奶酪特制的混合草药、香料及新鲜面包组成。 弗洛伊德再次出现在科拉眼前时，他的表情和缓了些。 “我只想让你知道，”他低声说，“我其实也不想弄成昨天那副样 子。我以为自己可以带她去一些成年人去的地方，你明白吗？借此让她对 我刮目相看。然而从我把她带进酒吧的那一秒起，她就开始像对待小弟弟 一样对我了。她径直走去和酒吧里的人攀谈，其中有些家伙，说实话，长 得还真是难看。我根本没法儿将她拖走，她也完全不听我的。我刚把手 放在她胳膊上就被咬了一口，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弗洛伊德疲惫地眨眨 眼，“我从没见过一个姑娘醉成那样。” 科拉想要伸手摸摸弗洛伊德的额头，就像平日里安慰自己儿子时一 样。她能想象酒吧里的场景，想到露易丝一进门就变了一个人，而弗洛伊 德见到露易丝那副样子有多么慌张。弗洛伊德的年纪比露易丝大，可他不 过只有十九、二十岁，是个体面又有吸引力的年轻人。用科拉的话来说， 露易丝比弗洛伊德小了太多岁。然而弗洛伊德却在一旁等待了几个小时， 就为了确保露易丝安全到家。 “我只想要多了解了解她。”弗洛伊德边擦着柜台边说，“而你从 来不给我机会。我知道，你不会让她出门的。可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 娘。我每天都站在这儿等着你们，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她。我不知道自己还 能做些什么。” 28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科拉点点头。弗洛伊德说得对，她的确没允许他带露易丝出去过，因 此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对不起,”科拉说，“看到你陷入这一团乱麻，我真心感到抱歉。 同时我也很高兴地看到，你是个很棒的小伙子。”她说完顿了顿，“请给 我来一份超级三明治。” 弗洛伊德停下了擦桌子的动作。“什么？” “一份超级三明治。”科拉指了指菜单中的说明，“还要一杯牛奶， 谢谢。” 弗洛伊德用看怪人般的眼神看着科拉，但她一点儿也不在乎。她已经 说过了抱歉，而现在，她早就饿得不行，恨不得从那老头的盘子里抢过小 面包来吃。 科拉一拿到牛奶就将它饮尽，让冰凉的液体流进胃里。科拉立马感觉 到紧身衣绷了起来。当然，紧身衣是不会动的，它永远都是那样。真正有 变化的是她的肚子，她的肚子鼓了起来，被牛奶撑得满满的。科拉放下牛 奶杯，又将椅子转过一面，想要深呼吸一下，她甚至还没开始吃东西呢。 现在看来，她似乎有两个选择：要么继续饿着，要么，吃完所有东西，让 紧身衣更紧一些。是选择内部饥饿的侵蚀还是外部紧身衣的挤压？究竟哪 一个更为糟糕？此刻科拉唯一清楚的，就是她已经受够了饥饿的感觉。 科拉走出餐厅时，已经快要日落。超级三明治的味道的确可口——把 科拉喂得饱饱的。紧身衣撑得太紧，科拉呼吸起来都有些不畅。虽说吃得 那么饱，科拉却一点也不觉得累。考虑到下午睡了那么长时间，她一时半 Chapter 16　茫然 281 会儿也不觉得困。低矮的太阳悬在天际，白天的热量却从柏油路和砖墙中 逃逸而出。这时候科拉可以回到公寓。但她已经读完了带来的书，回去后 也没什么好干的。也许她可以买本杂志看看。科拉以为夜幕降临后自己会 感到庆幸，庆幸能看到一切归于平静。但事实上，露易丝不在身边的夜晚 和露易丝在身边的夜晚其实没什么两样，与科拉人生中那么多夜晚也并无 不同——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小时的忍耐，默默地等待时间流过。科拉多少 次都是这样感觉的？ 于是科拉决定去看场电影。她知道在纽约看的这些电影，几个礼拜之 后也有可能在威奇托放映，她其实没必要在这儿看，但此刻的她只想让自 己忙碌起来。坐在黑暗和相对凉爽的地方，在那么近的距离盯着那么大一 块屏幕，无论屏幕上放的是什么，科拉都能将其尽收眼底。那似乎是另一 个真实的世界。科拉走向电影院，选了一部《巴斯特·基顿系列喜剧》， 希望能放空大脑，开心地笑一笑，这才是她此刻最需要的。不去思考，不 做任何事。 影院里并没有一整支管弦乐队，舞台两边只有一个钢琴师和一个双 簧管手。电影第一卷开始的时候，两位乐手都对着屏幕微笑。他们的音乐 欢快活泼。电影中，基顿饰演男主角，他拾到一只钱包，并将其交还给失 主，不料却被人指控偷盗。后来他想买一套二手家具，却再次被人指控意 图偷窃。双簧管开始发出乐声，钢琴中跃出欢快的音符。科拉听到周围的 人们放声大笑，每个人都被基顿的样子逗乐。不论他做什么，人们都觉得 他是个罪犯。看到基顿点燃一支雪茄，又突然将它丢进警察游行队伍后、 钢琴师弹出一些更戏剧化的旋律，放到整个警察队开始追捕基顿后，旋律 更加激昂。科拉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她明白这电影简单易懂，颇有趣味， 28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要是其他时候看到它，科拉或许也会跟着笑。 她把这一切看得太严肃了，这使她的阴郁心情席卷了一切，即使这电 影简单有趣。 到了影片结尾，基顿反而将这群警察都送入了监狱，还得意洋洋地看 着铁窗内的他们。这是个圆满的大结局，不过事实似乎并非如此。一个漂 亮的姑娘向基顿抛去一个媚眼，这让他忘记了锁门，又把他的追捕者们放 了出来。自由了的警察反过来将基顿推进监狱，他被永远地锁在了那儿。 影片最后的画面是一块刻着“结束”字样的墓碑。人们抚掌大笑，吹 起口哨。而科拉只是坐在黑暗中，神色淡然地看着屏幕。 科拉花了两个多小时才走回公寓。她本可以搭乘地铁，不过当她从电 影院里走出来之后，她决定散散步。这个想法其实并没有那么疯狂。今天 的夜空还算明亮，穿过第57大道时，凉爽的天气让蚊子都抱怨起来，在科 拉脖子后头蜇了一口。科拉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朝一个方向走着，那便是 她心中的目的地。科拉加快脚步，赶上纽约街头慢行的车辆和行人。她穿 过一条条街道，走过一幢幢建筑，把各种喇叭声抛到耳后。科拉尽情感受 这夏夜的静谧，这平静无风的空气，鞋跟敲击地面发出的嗒嗒声。她不断 向前，一直紧咬着的下巴也终于松开。 科拉用鹅卵石投掷二楼的窗户，这是乔瑟夫之前告诉她的地方。科拉 将一块块石头扔过铁门，不过那扇窗户距她有二十英尺远，她甚至连铁门 内的建筑都扔不中。科拉两次击中金属楼梯，她担心那声音会引来旁人， 也不知道修女们有没有睡着。这条街十分安静，人行道上几乎空无一人。 Chapter 16　茫然 283 偶尔有人经过时，科拉总会面向街道，对女人们点点头，对男人则视而不 见。她来回扫视街道，装作等出租车的样子。可是谁又知道行人们是怎样 看待科拉的呢？一个中年女人，没戴婚戒，没带钱包，也没人陪同，一个 人站在大街上。科拉越来越紧张，不过他人的看法其实并不重要。科拉现 在终于明白，她根本没必要在乎那些人的目光。 那扇窗户的窗帘是闭着的，但科拉能看到窗帘内透出的光线。她耐心 地等待着，看里面有没有动静。 为了更好地瞄准目标，科拉脱掉了右边的手套。这次鹅卵石击中了他 家的门。门框上挂着一盏灯笼，一些小飞虫绕着灯光飞舞，丝毫没有被鹅 卵石打搅。她的下一次抛击也未成功，丢到了斜屋顶上。紧身衣束缚了她 挥臂的幅度。这时科拉想起自己与考夫曼妈妈在谷仓玩“美慧游戏”的情 景，那时候好像只要她愿意，就一定能接到圆环。 这一回终于击中了。 乔瑟夫打开门时，科拉屏住了呼吸。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虽说有 些秃头，个头也不高，但他的样子也算不上难看，房间内也许还有别的女 人，她可能会自取其辱。乔瑟夫走出来，扫视了一眼黑黢黢的院子，门上 的灯笼照亮了他的半张脸。科拉露出微笑，在他发现自己前就不自觉笑了 起来。他一只手上拿着本书，手指夹在书页间，另一只手驱赶着飞虫。这 时他发现了声音的来源。 “科拉？” 他举起手指，示意她等一等，之后很快消失在门边。不一会儿，他就 再度出现，不过这一次手上没拿书。他跑下楼梯，钥匙被颠得叮咚作响， 最后还有三级台阶时他一个大步跃了下来。 28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这真是个惊喜。”见到科拉他似乎很开心，一边说一边摸索着钥 匙。 科拉靠在门边，双手握住门上的铁栅栏，它们身上还有太阳的余温。 “我只是……只是碰巧在附近……”科拉停了下来。这谎言简直是荒唐。 现在已经天黑了，她能在这附近干什么？不，这回她不需要再找借口。没 有收音机要买，没什么忙要他帮。事实是这样的：科拉走过近六十个街 区，只为了和他见上一面。还有不到一星期的时间科拉就要离开，而她正 是知道这一点，才明白自己已没时间继续扭捏作态。 “今天晚上我有空。”科拉结结巴巴地说，“不知道你是否也有空。” 这些话已经足够。乔瑟夫点点头，打开了门。 Chapter 16　茫然 285 Chapter 17 剧变 这个孩子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见到科 拉，但科拉已经成为她痛苦回忆中的一 个部分，成了一种未知的恐惧。 乔瑟夫对科拉身上的紧身衣颇感兴趣。 “你就穿着这种衣服？”他的手指碰到科拉的皮肤，沿着乳房到肚脐 画了一条线，“是不是很紧？穿着这个一定很难受吧。” 科拉感到十分尴尬。乔瑟夫并没有关掉桌上的灯。这只是盏小台灯， 可昏暗的光线仍然能照到床上。虽说科拉想尽办法让自己放松下来，专注 于此刻的所见所感。可她明白，和艾伦不同，乔瑟夫能把自己看得真真切 切。而此刻，科拉的恐惧似乎成立了：她的胴体上有些奇怪的东西，一些 她原先并不觉得奇怪的东西。其他女人身上会有紧身衣留下的印记吗？ 从乔瑟夫的反应来看，他老婆身上一定没有这印记。外国的女人们不怎么 穿紧身衣，特别是在工作的时候。不过像科拉一样的女人身上有没有印记 呢？科拉无从得知。即使在生孩子的时候，科拉的身上都盖着被子。因此 除了给她洗过澡的考夫曼妈妈，没人见过她光溜溜的腹部。 “女人们必须习惯这个。”科拉说。 乔瑟夫皱起眉头，又倒回枕头上。不过他仍在用温暖的手勾画科拉臀 部的曲线，这让科拉的尴尬之情大大加深，也使她最终陷入了沉默。乔瑟 夫把下巴压在科拉的膝盖上，惹得她一阵发痒。科拉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不管她的膝盖是出汗，发痒还是着了火，她都不会将它挪开。科拉想让自 己的肌肤享受这种感觉，她只剩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之后就再也感觉不 28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到了。 乔瑟夫对科拉道歉，说他结束得太快，希望科拉能再给他一个机 会。他露出了微笑，因此科拉也跟着微笑。不过她没怎么听明白乔瑟夫的 话——与记忆中和艾伦共度的无光之夜相比，没什么能比它更快。况且乔 瑟夫的双手、嘴唇和目光也一直落在她身上。科拉有点生自己的气。和乔 瑟夫相比，自己就是个破布娃娃，太过羞涩，太过迟疑。她仅仅将手放在 他的肩头，甚至连直视他的眼睛都要鼓足好大的勇气。 她自己也需要第二次机会。 乔瑟夫的房间简单而整齐，坐在床上，科拉几乎伸手就能碰到一个 干净的白色水槽。水槽另一边是一只看上去和床头柜无异的小冰箱。房间 的墙壁没有粉刷过，上面仅仅挂了两套工装裤和两件白衬衫。每套衣服下 面都有一只固定的钉子。他将放衣柜的位置改成了洗手间——里面没有浴 盆，只有一只马桶。一切都是他自己改装的，他之前曾帮修道院安装过马 桶，借此学了些管道知识。和他一起工作的管道工为了感谢他的帮助，告 诉了他在哪儿能找到二手的管道和工具。 “刚开始的时候我犯了些错误，”乔瑟夫说，“保温工作没能做好， 管道都安在外头。一月份时，它们被冻住，爆裂了。因此我又试了一次， 这回终于成功了。” 科拉刚走进这间房时，紧张得像是要从高空跳下。乔瑟夫给她准备了 一个靠窗的位置，还给了她一些花生，并抱歉地说自己有的只是这些。科 拉向乔瑟夫保证说自己并不饿，能有杯水喝就好。水槽上的碗柜里有两只 不成对的杯子、两只盘子和一把锋利的小刀。乔瑟夫说他的女儿每逢周日 就会来到这间小屋，他们俩都爱吃三明治。乔瑟夫从商店买来芝士和冷切 Chapter 17　剧变 289 肠。每个礼拜，修女们都会拿女孩们没吃完的东西给他吃。这算不上糟糕。 早餐有燕麦粥、花生、面包。他们从哈德森协会领到了一份援助，得到了一 些果蔬。这个社区内的大部分邻居都是天主教徒，对修女们都很大方。 乔瑟夫问科拉是否收到了马萨诸塞州的回信，是否发现了和她母亲相 关的消息。科拉简短地告诉了乔瑟夫她们在中央车站的会面，提到了她永 远不会了解的黑弗里尔一家。他问了科拉一些问题，表示自己愿意继续听 下去。然而科拉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不再开口。几天前，她还那么强烈 地渴望与他聊聊玛丽·欧黛尔，想要向他倾吐秘密。不过现在，科拉能想 到的只是他看着自己的目光，想到他眼中的金线。他们单独待在这样一间 小屋里。墙边有一只简易书架，书架是一排旋进墙中的金属板。乔瑟夫的 藏书都摆在这些金属板上，旁边用了两块砖头来固定。科拉喝了口水，扫 了一眼书柜上一尘不染的藏书，《无线电报理论》《电震荡与电波》《基 础英语》《汽车工程》《罗斯福给孩子们的信——卷三》，其中一些书是 德文的。 科拉问乔瑟夫是否想念德国。在她看来，与自己语言相通的人共处， 生活将更加轻松。 “有时候也会想。”他把自己的水杯放在桌上。 “你想念你的家人吗？你有没有兄弟姐妹，父母亲还在世吗？” 他挠了挠自己的后脖。“也不怎么想念。我哥哥是个很难相处的人， 和我父亲一个样。而我母亲已经逝世了。”他耸耸肩，“就目前而言，葛 丽泰是我唯一的家人。” 科拉点点头，“幸亏你还有她。” 他略带伤感地笑道，“我也这么想。” 29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你有没有……”科拉试图弄明白自己究竟想知道什么，“你是否考 虑过，你其实属于德国？你生在那片土地上。我明白你的家人很难相处， 但他们毕竟是你的血亲。虽说你的女儿与你血脉相连，可你其他亲人都远 在德国。” 乔瑟夫摇摇头。 也许他没听明白科拉的问题，也许她的中西部口音太重，又说得太 快。科拉又试了一遍。“来到这个国家后，你的运气一直都不怎么样。你 是否想过这个决定根本就是个错误？你其实应该待在德国，和你的亲人们 在一起，待在你从小生长的地方。” 乔瑟夫又摇摇头，这回的动作更为果断。“德国是我出生的地方。” 他说，“但是仅此而已。我需要去的是我该去的地方。” 几分钟之后，他们一起坐在这张窄床上。科拉帮着乔瑟夫扯掉自己 身上的扣子。即使到了此刻，她心中仍然满是恐惧。她知道自己该说些什 么，必须告诉他什么。 “我已经不能怀孕了。”科拉垂上双目，吐出这几个字。这对她而言 是一次更大的突破，甚至比走进乔瑟夫家更加不易。“我的意思是，我可 以怀孕，但那已经没可能了。医生说我不该再怀孕。而且，我也不想。” 她张开眼，看到乔瑟夫的脸从自己眼前挪开。科拉还听到远处轮船传 来的低鸣声。 “好吧，对不起。”他推开科拉，把双手放在脑袋后面，抬头看着天 花板。 科拉坐起身来，乔瑟夫误会了。她已经没时间再处理这些误会了。 “我的意思是，我只是不想再怀孕了。仅此而已，不是不想要你。” Chapter 17　剧变 291 看到科拉对自己的想法如此在乎后，乔瑟夫惊喜地抬起头。科拉刚说 完这话后，一切都变了，对乔瑟夫和她自己都是一样。这代表着她并非在 恍惚懵懂的状态下来到这里，而是清醒到能停下眼前的一切，预想到一些 自己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乔瑟夫也许会认为科拉疯了，一点也不像个女人。科拉把手伸向她的 胸脯，解开纽扣。 不过乔瑟夫眼中并未流露出轻蔑和审视的神色。事实上，他看上去 和科拉一样不安。“我没事。”他举起手像要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对不 起，我已经单身太长时间了。” 科拉等他继续说下去，她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她今晚说的话已经比 自己预想得多得多。 乔瑟夫清清嗓子，“我可以……你想让我做些预防措施吗？” 科拉点点头，乔瑟夫哈哈大笑。不可思议的是，科拉也跟着笑了起 来。 “你会在这儿等我吗？” 她又点点头。乔瑟夫是怎样想的——认为科拉会和他一起走开吗？ 不。无论乔瑟夫在哪儿买些什么东西都没人会注意的。然而对待科拉，人 们可能会用不同的眼光。 “十五分钟，怎么样？”乔瑟夫站起来，套好衬衫。他没有要求科拉 和他一起出门，只是问她愿不愿意等。 乔瑟夫走后，科拉走上前去观看挂在冰箱顶部的相片。她一进门就注 29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意到它，不过认为自己最好别盯着看太长时间，这对乔瑟夫来说不公平， 他不知道科拉今夜要来。正如乔瑟夫自己所讲，他已经单身了太长时间。 现在趁着他不在，科拉才有机会走近看这相片：相片中的乔瑟夫头发还很 浓密，穿着一套高级西装。他的手放在一个女人的肩上，这个女人坐在椅 子上，怀中抱着一个穿洗礼服的婴儿。这是一张正式肖像，两个大人都保 持肃穆，而不明规矩的宝宝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科拉当即便有了流泪的冲动。葛丽泰，这个无忧无虑的婴儿还不知道 将来会发生什么。流感，母亲的死，父亲被关在乔治亚州，孤独，也许还 有饥饿。即使父亲回来之后，她还得住在纽约孤女之家。之后的年岁对他 们三人来说都异常艰难。科拉不敢碰那相框，不过她凑上前，观察乔瑟夫 年轻时的样子，看他还未生出皱纹的脸，不过科拉看得更多的还是那个妻 子和母亲。她生着一头金发，长得挺结实，比科拉想象中漂亮些。不过科 拉一点也不觉得妒忌，也绝不会自私到想除掉这幅画。看着这位神情严肃 的母亲，科拉感到的只是痛心。甚至可以说，这死去女人的年轻和美貌像 是对科拉的责难。并非因为科拉是第一个步入这间小屋的女人，而是因为 她迟疑了这么久才敢走进来。这半生时间里，科拉过得实在太愚蠢，恪守 着毫无意义的规矩，好像她和乔瑟夫有着用不完的时间一样。 乔瑟夫说他们必须在黎明之前离开，要赶在修女们起床前离开。他想 看着科拉回家，不过科拉建议他们先吃顿早饭。乔瑟夫迟疑的时候，科拉 感到一阵恐惧袭来。难道说，长久以来大家对男人们的评价都是真的，当 一切来得太轻易，他们会不加珍惜。也许她之前太幼稚，以为他和自己的 Chapter 17　剧变 293 感觉一样。不过几天之内，科拉就要回家了。 “一起吃早餐也好。”乔瑟夫看上去有些紧张，但科拉看出他担心的 只是钱的问题。当然了，她就是个笨蛋。科拉感叹自己是多么迟钝，这个 男人靠的是修道院的燕麦粥、花生和人们难得捐献的水果度日。自从科拉 来纽约后，她和露易丝每天都去餐馆吃饭，根本用不着考虑账单问题。她 身上的钱来自伦纳德·布鲁克斯和艾伦。科拉能够轻易地拿出两个人的早 餐钱，但她知道，即使提出这个请求都是个错误。 “我的公寓里有些面包、果酱。”科拉说，“还有些橘子。” 在地铁上，乔瑟夫紧握着科拉的手，即使到了站，走到街灯下也不 肯松开。东方的天空渐渐出现玫瑰色的红晕，街上安静得只听得到婉转 的鸟鸣声。他们走过一个穿着艳丽长袍的跛足女人和一个背着沉重包裹的 报童。不过大多数时候，街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此时的街道显得整齐而宁 静，像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一样。 乔瑟夫中午之前就要离开，他得看看修女们需不需要帮忙，还有每天 的固定任务要完成。不过他又表示，如果他今天工作得晚一些，提前完成 工作，明天早上就有时间来看她。 “不。”他抚摸着科拉的脸颊，“不，我不会累的。” 那就明天再见吧，科拉同意了。用她的手指拂过乔瑟夫前额的发际 线。她已经想好该为乔瑟夫准备怎样的食物，该买些什么材料，做些能让 她假装自己很拿手的小事。她告诉乔瑟夫，他过了十点半就能来，那时候 露易丝已经上课了。 29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乔瑟夫一走，科拉就开始忙活。她快速洗了个澡，重新放过浴缸的 水，准备洗床单。她将一块肥皂放在水龙头下，直到整张床单都沾好肥皂 泡。她尽可能地将床单拧干，然后把它晾在浴室的窗帘杆上。干完这一切 后，科拉将公寓剩下的部分审视了一番，又洗干净碗碟，把枕头拍鼓。去 舞蹈室的时候，科拉明白，只要看一看她的脸，露易丝就能明白一切。她 的双颊被乔瑟夫的须根扎得生疼，而她的脸上几乎止不住笑意，总是不自 觉地陷入浪漫的回忆当中。科拉走在烈日炎炎的百老汇大道上，径直撞到 了灯柱上。“当心点。”一个路过的男人说，但他没打算上去扶她。两个 小男孩远远地绕开了科拉，好像她是个醉鬼或是什么危险人物。 科拉到舞蹈室的时候，露易丝已经换好衣服。经历了漫长的费城之旅 和一整堂舞蹈课后，露易丝的动作仍然灵活得惊人。不过她几乎没怎么看 科拉，对昨天早上的事似乎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我的上帝，回家的感觉真好。”露易丝从地下室上来时不由得感叹 道，“费城给我的感觉也不错，绝对比威奇托好，而且好得多。这一点上 帝知道。那儿的观众棒极了，都非常有品位。但奇怪的是，虽说只离开了 一个晚上，我像极了没了双亲的孩子，只有回到这儿我才觉得到了家。” 走到人行道后，露易丝吸了一大口气，环视这条街道。“这难道不意味着 什么吗？这儿对我来说也算个新鲜地方，但我却对她如此依恋。” 露易丝似乎对科拉的回答没什么兴趣，甚至没给她回答的时间。她们 一直向前走，露易丝不停说着泰德·肖恩是个多么棒的合伙人。舞者们必 须涂上肉色的油彩，这样他们才算不上是半裸的。但露易丝批判说，将金 缕梅味的油彩涂在身上，这可是个迂腐无聊的坏点子。科拉心不在焉地听 着，默默地考虑，不知道露易丝是否太依恋这个地方？科拉为自己的冷漠 Chapter 17　剧变 295 感到一丝愧疚——即使发生了之前的那些事，她仍然想要回到威奇托。科 拉知道自己可能会带着渴望与忧愁怀念和乔瑟夫在一起的时光，并这样度 过余生。可她真的很想念自己的家，想念那熟悉的宁静街道和一览无云的 天空，她想念那些已经认识了近二十年的朋友们叫出她名字的感觉。失去 考夫曼夫妇后，这座小城接纳了科拉，并让她感觉自己是其中的一分子。 在那儿，她不是个外人。即使到了现在，这一点对她仍然意义重大。 无论如何，科拉都要回威奇托，她当然会回去。她的儿子们假期时 候会回家，他们的家中需要有科拉——她要帮他们做蛋糕，关心他们的功 课、日常生活以及未来的计划。就算没有这两个儿子，科拉也离不开艾 伦。艾伦是她的家人，和儿子们一样。他的确欺骗过科拉，却一直待她不 错，再说他一直是个尽职尽责的父亲。如果科拉在这个时候离开他，他们 可能都会面临一场丑闻以及人们的怀疑。为了今后的生活着想，艾伦会再 娶一位太太，这位新娘会像科拉当初那样幼稚而忠诚。 快到公寓时科拉才意识到露易丝正盯着自己看，她见状不由得摸摸自 己的脸。露易丝的黑眼睛好像能洞察一切。 “怎么了？”科拉将目光挪向一边。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上帝啊，看来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 自言自语。” “抱歉，亲爱的。你说了什么？” “我说，露丝小姐认为我明天就能搬进新公寓，我想你会喜欢这个消 息的。” “谢谢。”科拉挤出一个微笑。周五，那将是她留在纽约的最后一 天，露易丝完全没理由让科拉继续待下去。也许她第二天早晨才会离开， 29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也就是星期六。科拉还能在纽约再待三个晚上。她想象自己坐在火车上， 看着窗外大同小异的田野，城镇与河流。也许她应该再买本新书，一些轻 快又吸引人的作品。周日晚上她就能到家，而乔瑟夫仍然会待在这儿。 走过小餐馆时，露易丝一言不发。科拉看到她透过玻璃窗瞟了一眼柜 台的后头。她看上去有些懊悔，至少，她失去了一个朋友。 “也许你应该进去和他聊聊。”科拉温柔地说，“至少试着去挽回。” 露易丝继续走着。“他一定很讨厌我。”她把肩上的包换到另一只肩 膀，“而且我已经和你说过了，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科拉清清嗓子。“他讨不讨厌你，最好还是让他自己考虑。你伤害到 了他，他却还肯送你回家。也许你应该谢谢他，对他道声歉，至少，也该 说声再见。” 露易丝停下了脚步，科拉也随之停了下来。一个老妇人嘟哝着从她们 身边走过。 “你怎么会关心这个？” 科拉叹了口气，用手挥开一只飞蝇。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她当然会关 心了。她关心弗洛伊德，更重要的是，这样做对露易丝也有好处。让她考 虑到他人的感受，不去害怕真正的爱与关怀。她们已经相处了几个星期， 她知道露易丝需要母爱的关怀，需要有人填补麦拉的位置。显然，很久之 前，麦拉就从母亲的位置走开了。 科拉这才意识到，来纽约的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放错了自己的 关注点——关注这女孩穿什么衣服，有没有一个人出门，能不能涂胭脂。 与露易丝真正需要的指引与范例相比，这些其实都无关紧要。露易丝其实 是个善良的姑娘——毕竟在她们来这座城市的第一个晚上，是她，而不是 Chapter 17　剧变 297 科拉递给那些陌生男人一杯水。虽说露易丝并不爱弗洛伊德，却也不愿见 到他受伤害。至少她明白，自己对弗洛伊德所做的是不正确的。科拉知道 这将是最后的机会。她们很快就要分道扬镳，而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对露 易丝的看法是多么错误。科拉希望露易丝能多花些时间在一些更重要的事 上：学会说“谢谢”和“再见”。 “你似乎感觉不佳。”科拉调整了一下帽子。她注意到人们从身边匆 匆走过，她们就像是激流中的小石块。“我能从你脸上看出来。你应该进 去和他聊聊，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露易丝把头发绕到耳后，眼睛望着人行道。她噘起了小嘴，不过这次 不是装样子。 “现在吗？我可全身都是汗呢。” “你看上去很不错，闻起来也没什么不对劲的。这一点你很清楚。” “你会让我一个人进去吗？” “我可以给你一小时。”科拉挠了挠脖子后面被蚊子咬过的地方， “你必须在一个小时之内回公寓。你能保证吗？” 露易丝默默地看着她。 “你的保证，露易丝。我要你的承诺。一个小时，怎么样？” “好吧。” “你保证。”科拉一定要将这个概念搞明白，“这是你的承诺吗？” “是的，是的，好了吧？”露易丝好像更多的是不安而非恼怒，“是 的，这是我的承诺。” 科拉点点头对露易丝说，“那就祝你好运了。”然后转身独自离开。 29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公寓里面比外头凉快不了多少。科拉走进卧室打开风扇，又迅速解开 上衣和束腹。她本打算穿上茶会女袍，却又改变了主意——穿着身上的薄 衫能凉快。再说她已经很累了，今早晾的床单已经干了，在窗口飘来的微 风中轻轻拂动。科拉将床单拿下来，把它铺在床上，抚平褶皱。明天，明 天她将和乔瑟夫一同躺在上面，躺在这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床单上。他们 还剩下多长时间？三小时？四小时？也许他们能聊聊天，能一起在前厅吃 顿饭，或者像今天早上一样光溜溜地躺在一起。它就是饥荒前的盛宴。科 拉把叠好的毯子打开，放下头发，躺了下来。但她的眼睛依然睁着。天花 板上的水渍不再像兔子头，科拉想象不出自己之前为什么会那样认为。 这时传来两下敲门声，然后是四下。 科拉有些恼火地站起来，系好袍子。她希望露易丝能好好利用这一小 时的自由时光，这也是属于她的自由。开门前科拉顿了一下，此时的她更 应该流露出赞许和欣赏：露易丝信守了她的诺言。 科拉的表情很快转为惊喜，站在门前的不是露易丝，而是乔瑟夫。他 一脸阴郁，没刮胡子，穿着一件干净的衬衫和工装裤，帽子塞在口袋里。 他的肩上背着一只大帆布包，身后站着一个小人。科拉看不清那人的样 子，只看到一只瘦弱的胳膊揽住乔瑟夫的大腿，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裤子。 “我们离开了孤儿院。”乔瑟夫说，“就在今天早晨，我们搬了出 来。”他的语调友好而随性，可他的眼睛紧紧锁定在科拉身上，用一种成 年人面对孩子的目光看着她，“我必须将这些话说给你听，我担心你就要 回威奇托了。” Chapter 17　剧变 299 科拉沉默地看着他，他被人发现了。他们今天离开得还不够早，被一 个修女发现，也许是某个女孩发现后告发了他们。 “请进来吧。”科拉退后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乔瑟夫闻声走 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个小孩。这一定是他胆怯的小女儿。科拉觉得很是内 疚，这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馊主意。她以为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便能 任意行事。而现在，她害得乔瑟夫丢了工作和他们的家。 “没关系的。”乔瑟夫安慰道，“我有朋友住在皇后大道。”他腿 上那只手攥得更紧了，使他不得不分开双腿来保持平衡。“他现在正在工 作，我们五点钟会动身去那儿。他是个很不错的朋友，没关系的。” “请进来吧，”科拉小声说，“请进。” 乔瑟夫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像是装了条假腿一样。那孩子仍然死死 地黏着他。“进来吧，葛丽泰。”他想让孩子先松开，于是掰开她的手。 科拉站在乔瑟夫身后，这下终于看清了孩子的样子。她的脑袋正好到 乔瑟夫的腹部。她穿着一件深黄色的裙子，袖口打着补丁。她的头发被剪 到脸颊的长度，怯生生地将脸贴在乔瑟夫的屁股上。 “抱歉。”乔瑟夫转身看着科拉，“她通常不会这样害羞的。” “没关系。”科拉轻柔地关上门。即使从他们身边走过，科拉仍然看 不到女孩的脸。“你们饿不饿？我这儿有些面包和果酱。” 女孩的小脑袋从乔瑟夫身后弹出来，科拉对她露出微笑，而她却没有 回应。她有张漂亮的脸蛋，很像她死去的母亲。科拉脸上保持着微笑，但 心中“咯噔”一跳。她真想对这女孩说：“我曾经和你一样。没关系的， 我曾经和你一样年幼，一样恐惧。”科拉得费一番工夫才能让自己的表情 和声音镇定下来，“我有些草莓果酱。你喜欢草莓酱吗？” 30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葛丽泰抬头看了父亲一眼。 “你想吃的话可以吃一点。”乔瑟夫说。 科拉走向厨房，把六片面包放进烤箱。科拉希望自己能给他们些更好 的东西，一些更能填饱肚子的。他们今天早晨吃了东西吗？修女们是否不 由分说就将他们赶了出来？她探出脑袋看了一眼。“你喜欢吃橘子吗？” 葛丽泰点点头。她站在乔瑟夫身边，盯着暹罗猫的画像看。科拉觉 得葛丽泰会记得这一切，记得这一天的剧变和各种奇怪的细节。她和爸爸 拜访了一位陌生女士，而这位女士大白天还穿着睡袍，披散着头发。这个 孩子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见到科拉，但科拉已经成为她痛苦回忆中的一个部 分，成了一种未知的恐惧。 科拉在盘子里放了两只剥好的橘子，将它放在桌上。她又回厨房拿了 杯水，回来时，看到葛丽泰已经将半只橘子塞进嘴里。她用最快的速度咀 嚼着，腮帮子被塞得鼓鼓的。科拉把水放在桌上时，葛丽泰抓起另一只橘 子，把它放在大腿上。 “慢一点，”乔瑟夫警告道，“你可别呛着了。” “这儿还有很多。”科拉补充道，她抓住桌子的边缘蹲了下来。 “我们还有很多橘子，还有面包，你想吃多少就有多少，用不着吃得那么 急。”科拉微笑着。然而看着女孩皮包骨的脸蛋，科拉感到自己流下一行 泪水。她到底在想什么呢？那点少得可怜的面包和橘子就能弥补她对女孩 造成的伤害吗？这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在未经邀请的情况下擅自找到乔 瑟夫的家，这一切都因为她的轻率之举。如今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回到原先 的生活，但乔瑟夫父女却要为此付出代价。 乔瑟夫碰了碰科拉的手臂。“真的，没关系的。”他轻声说，“我们 Chapter 17　剧变 301 能去皇后大道。我不想让你觉得——” 科拉点点头，想要相信他。也许他真的没什么问题，他能很快找到另 一份工作，还能将女儿带在身边。乔瑟夫有一定的积蓄。科拉打算尽量留 一些钱给他，不过她知道乔瑟夫是不会要的。 面包烤好后，葛丽泰已经吃完了两只橘子，又狼吞虎咽地塞进一片涂 满果酱的面包。 “就知道你喜欢果酱。”乔瑟夫说，他和女孩交换了一个笑容。科拉 注意到他们两个都有一点儿龅牙。乔瑟夫看了科拉一眼，又用脑袋指了指 厨房方向，“我们谈谈？” 科拉站起来，俯身对葛丽泰说：“你可以把这一整罐果酱带走。”她 几乎要碰到女孩瘦弱的胳膊，不过她最好别这样做。她若在这时失去了冷 静，对谁都不好。 科拉领着乔瑟夫穿过厨房来到卧室。她看到那张铺好的床，自己刚刚 还躺在这干净的床单上，梦想着明天的约会。不过这约会再也来不了了。 他们继续向前走，走进浴室，不希望葛丽泰看见或听见他们的谈话。科拉 转身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两行凉凉的泪水淌在她的双颊。 “修女们看见我离开了？”她轻声说，“是这原因吗？” 乔瑟夫上前一步。“我只想告诉你一声，让你知道而已。我不想看到 你流泪。”他将手伸向科拉的脸颊。 “这都是我的错。” “不是的。” “修女们为何要赶走葛丽泰？她又没有做错任何事。” “她们没有赶走葛丽泰，而是想将她留下，是我要带着她的。” 30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科拉点点头，松了口气。没错，他理应坚持。要是修女们把孩子送上 火车，她就再也回不来了。 “你可以和皇后大道的朋友住在一起吗？你确定？” “是的，他是个很仗义的朋友。” “那你可以在那儿待多久呢？” 乔瑟夫耸耸肩。“他一定是在虚张声势。”科拉思量着，“他一定也 很害怕。” “你打算上哪儿工作？工作的时候又让谁来照顾她？” 乔瑟夫低下头，用拇指和食指摩挲着自己的眉毛。虽说此时开着窗 户，街上车水马龙，但公寓里安静得可怕。在距离浴室两间房的地方，科 拉听见刀叉碰撞杯子的声音，葛丽泰在帮自己涂上更多果酱。听到这声 音，科拉仿佛又成了那个年轻的母亲，被隔壁房间儿子们的哭声扰得心烦 意乱。不过这回的声音不同：狡猾而可爱。葛丽泰不相信这陌生的女士真 会让她带走一整罐果酱，因此虽说已经吃饱，她还是尽可能想多塞一些到 肚子里。科拉能理解她。第一次在考夫曼家吃饭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她 吃马铃薯泥吃到胃痛，还把饼干藏进衣服里，偷偷带到房间去。 葛丽泰又开始用刀刮果酱，就在这一刻，科拉脑中灵光一闪。她屏 住呼吸，虽说窗外传来阵阵引擎声和鸽子咕咕的叫声，可这世界仍旧很安 静。科拉把手放在乔瑟夫的肩头，她已经决定好了，现在需要的只是劝服 乔瑟夫。 “和我一起走吧。”科拉说。 乔瑟夫皱起眉头。“去哪儿？” “威奇托，带上她一起。我们家有一幢大房子，里面有很多空房 Chapter 17　剧变 303 间。”科拉看着他的眼睛，她必须在乔瑟夫开口前说出自己的理由。 “这样你就能和她待在一起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我们的房子 空出了一整层楼，她还可以在威奇托上学。” 乔瑟夫已经开始摇头了，“别说了。我可不会从你这儿讨施舍。” 可这不是施舍，绝对不是。科拉要怎样才能让乔瑟夫看清这一点呢？ 既然儿子们都不在了，威奇托还有什么呢？俱乐部的晚餐？晚间派对？ 不，科拉是真心想帮这个孩子。她在中央车站什么都没学到，在性格方 面，科拉和可悲的玛丽·欧黛尔一点也不像。又为什么要像呢？这么长 时间以来，陪伴在她身边的一直是考夫曼夫妇。科拉至今仍能记得那个 特殊的日子。“我们想让你做我们的小女儿。”她还记得考夫曼妈妈戴的 软帽。“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一间房间，你的房间。里面有一扇窗户，一张 床、还有一张小梳妆台。” “你当然能够赚够自己的生活费，乔瑟夫。你能在那儿找到一份工 作，一份体面的工作。”科拉听出了自己声音中的绝望与恳求。她在为自 己恳求。她想要帮助这个孩子，就像她当初想要求得帮助一样。再说她也 想多和乔瑟夫相处一段时间，哪怕只是见见面也好。科拉觉得自己至少应 该得到一个与他见面的机会。 “我丈夫在威奇托还算有影响力，他能帮你找到一份好工作。你工作 的时候，我也可以帮忙看着葛丽泰。” 乔瑟夫看着科拉，好像她已经疯了，她说的话一点道理也没有。“你 的丈夫怎么会帮我？” “因为他亏欠了我。”科拉明白这是事实。“而他也是个好人。” 她用手捂着嘴，很清楚这点子听上去是多么怪异。她是在建议乔瑟夫带着 30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自己的女儿迈出冒险的一步。他并不了解威奇托，也不了解艾伦。说实 话，他也不怎么了解科拉，绝对没有了解到能将自己和女儿的命运交到她 手上的地步。而科拉对他也没什么了解,再说她又如何能确定艾伦的想法 呢？长期以来，他们做的一切都合乎礼仪。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恋爱，订婚 派对，艾伦父母和林奎斯特夫妇的首肯。那么小心翼翼地遵守了所有规矩 后，科拉还是被骗了。那么她对乔瑟夫的认识，又能比其他人多多少呢？ “你随时都能回来。如果你或葛丽泰过得不开心，随时都可以回 来。”科拉将手放在身体两侧，不再碰乔瑟夫——她不希望他误会，“我 会将回程的车票钱给你，在我们出发前就给。无论如何，你也不会比现在 更糟了。” 科拉等待着他的答案。她想不出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不知道该怎样 劝他。也许她不该如此自大，认为葛丽泰一定需要自己。不过当初的考夫 曼夫妇又怎么知道呢？他们又是怎样猜测科拉的想法？科拉一心只想试一 试，如果必要的话，她可以跪下来求乔瑟夫。 科拉听到走廊上传来脚步声，门把手被人扭开。科拉捂上嘴巴。她忘 了关前门，而露易丝遵守了她的承诺。科拉系好袍子，快步从乔瑟夫身边 走过。她以为露易丝会惊得对葛丽泰大喊。 科拉走到前厅时，看到露易丝站在敞开的门口，迷惑地望着餐桌。 “科拉。”她带着惊人的冷静说，“桌子底下的小姑娘是谁？” 转身看见科拉时，露易丝睁大了眼睛。科拉知道乔瑟夫一定跟在了自 己后头。露易丝看到他们俩在一起，而此时的科拉穿着长袍，头发也没梳 起来。科拉张开嘴，想要说些有用的话，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科拉？”露易丝扬起眉毛。 Chapter 17　剧变 305 科拉扬起下巴，这是她唯一的回答。局面已经变得太过复杂，不仅 仅关乎自己的尊严。如果乔瑟夫同意了她的建议，愿意带着葛丽泰到威奇 托，科拉则必须考虑该如何向邻居们和朋友们解释这件事。她目前还想不 出该怎样解释，因此最好什么都不说。露易丝的表情渐渐由惊转乐，爆出 一阵大笑。“这算不了什么。”科拉想着。她可以忍受。她把这当成对自 己的惩罚，是为当初说过的蠢话而赎罪。科拉会默默承受这屈辱，相信自 己终有一天能渐渐从中走出来。此时让露易丝笑一笑又有什么关系？ 30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Part Three “那么，你是不是想让我跟你在一起，做你的情妇呢——既然我不可能成为 你的妻子？”她问。 这种粗鲁的提问令他大惊失色：“情妇”这个词一直是她那个阶层的女子讳 莫如深的，即使谈话的内容与这相似，她们也不会将这样的词说出来。他注意到奥 兰斯卡夫人是脱口而出的，好像这词早就扎进了她的脑海中。他怀疑在她已经逃脱 的那段可怕的往日时光里，她早已对这个词司空见惯。她的询问让他吃了一惊，支 支吾吾起来： “我想——我想让你逃到一个地方，一个不存在这类词汇的地方。在那儿我 们仅仅是两个相爱的人，你是我生活的全部，我是你生活的全部，其他什么事都无 关紧要。” 她深深叹了口气，最后又笑了起来。“啊，亲爱的——这样的国度在哪儿 呢？你去过那儿吗？” ——伊迪丝·华顿 《纯真年代》 “我不会被任何人吓倒。因为每个人都长着两只胳膊、两条腿、一个脑袋和 一副躯干。” ——约瑟芬·贝克 Chapter 18 变天前的平静 虽说好运一直围绕在他们身边，不 过就像人们吸进的空气一样，他们总不 会注意到它。大家的未来就像夏日的天 空一样清晰明朗。 威奇托。 他们的火车中午之前到了威奇托。在车站，艾伦亲吻了科拉的脸颊， 盯着她看了好长时间，也给了她足够的时间看到他眼中的焦虑。不过艾伦 友好地同乔瑟夫握了手，还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棒棒糖给葛丽泰。在回家的 路上，艾伦问过了他们在火车上的经历，并抱歉地提到威奇托酷热的天 气。他看了一眼威奇托一望无云的辽阔天空。“黛拉在每间房里都装了电 扇。”他那从容的样子，像是早就习惯了妻子的雷厉风行——总是提前三 天打电话通知有客人要来。而这一回，她带来的是自己在纽约失散多年的 哥哥和他那失去了母亲的小女儿。他们上车的时候，葛丽泰害怕得不敢坐 进去——她从未坐过汽车。因此乔瑟夫和她一起坐在后座，并时不时小声 回答她的问题：没错，这儿是威奇托；我们会住在科拉姑姑家；是的，她 们家有床；开车的那个男人是谁？那是科拉姑姑的丈夫，艾伦姑父。科拉 坐在副驾驶座上，偷偷瞄了艾伦一眼，然后用一种在她看来坚定可靠的目 光看着乔瑟夫。他们离开纽约前，科拉收到了艾伦简短的回复，说黛拉已 经按照她的要求把儿子们的房间打扫干净了。他开车的时候还会时不时说 上两句话，告诉客人们哪儿是图书馆，哪儿是市政厅。当乔瑟夫夸赞威奇 托是座不错的城市时，艾伦也没有对他的德国口音做出评价。科拉不知道 艾伦是怎样想的——他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彬彬有礼。也许他对这口音有些 31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迷糊，也许只是为自己高兴，也许他相信了科拉的谎言。 他们把行李搬进屋内，乔瑟夫和葛丽泰用过餐，看过房间后，艾伦才 问科拉自己能不能跟她在书房谈谈。科拉无法从乔瑟夫的表情或语调中判 断他有没有生气。科拉说自己要来杯水，问艾伦是否也需要。“不用，但 还是要谢谢你。”即使在他们关上厚厚的房门，坐在皮椅两侧时，艾伦依 然很安静，显然是等科拉先开口。科拉喝了口水，看着艾伦书架上的法律 书籍和桌上的吸墨水纸。科拉不知该从何开始。她太了解艾伦了，艾伦也 够了解她。纵使如此，他们这么多年来却从未曾坦诚相见过。 “看来，”艾伦终于开了口，“这场旅途中发生了很多事。” 科拉点点头。她听到楼上传来脚步声和葛丽泰惊喜的呼声。科拉猜她 大概发现了自己房间里的小阳台——那是埃尔住过的屋子，他的《国家地 理》杂志还摆在书桌上，墙上还挂着各种足球队的队旗。如果乔瑟夫和葛 丽泰最终决定留下来，科拉会把他们安置到三楼，这样儿子们回家时就能 住回自己之前的屋子里了。 “你确定这个男人是你哥哥吗？”艾伦皱起眉头，“你是怎样知道 的？你们看上去可不怎么相像。” 科拉面向窗户。虽说现在是下午，可厚厚的窗帘阻挡了大部分阳光， 让房间内有了黄昏的感觉。几年前，科拉总是趁着艾伦不在的时候偷偷溜 进这间房。她会在这儿翻查艾伦的文件和抽屉，想要找到那些她早知晓已 久的肮脏秘密——找到艾伦和雷蒙德厮混的证据。经历了那么多次成功的 寻获，找到那么多刻了字的手表和情诗后，科拉终于不再来这儿。找不找 到那些所谓证据对她来说根本没什么区别，他们仍然会痛苦地相爱着。 “他不是我哥哥。”科拉对艾伦说，“但我打算这样告诉大家。”她 Chapter 18　变天前的平静 311 的语气很平静，不包含任何威胁意味。可她达到了自己预期的效果，整句 话是在陈述而非疑问，她没有假装艾伦有拒绝的可能。 艾伦呆呆地看着她。 科拉微微一笑。 “哦，上帝啊，科拉。”艾伦脸上不带一丝微笑。 很显然，科拉吓着了他。这一切实在太难令他相信。 “你……和他有关系？” 科拉摇摇头。“不是现在。曾经有过，但不是现在。” 她费尽心思想解释好整件事情。她和乔瑟夫已经决定好要做朋友，仅 仅是朋友而已。至少在他站稳脚跟，和葛丽泰不再潦倒之前。科拉定下了 这样的协议——她没兴趣再一次做一个满足男人欲望的工具。因此科拉决 定不求回报地帮助乔瑟夫，也不和他发生亲密关系，不让他们的协议变得 畸形。一旦乔瑟夫找到了工作，有了一定积蓄，他就会离开，也许会回纽 约。科拉只希望他能过得好，希望自己能帮到乔瑟夫和他的小女儿。 无论如何——科拉坚持，而乔瑟夫也同意——他们只能在地位平等的 时候再决定是否在一起。因此在回家的火车上，即使葛丽泰睡着后，他们 也没有碰对方，甚至没有长时间看过对方。科拉说这些话是认真的，她与 乔瑟夫之间的约定也真实有效。不过即使只是坐在乔瑟夫身边，科拉仍然 感觉手臂上汗毛倒竖，好像他在抚摸自己一样。 “科拉。”艾伦的声音中满是愤怒，因科拉的想法深感不满，“你是 怎样和他说的？” 见到科拉没有回答，艾伦一拍桌子。科拉向后一缩，脸上的笑容不见 了踪影。 31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他是你的情人吗？你疯了？你要怎样对他介绍我？” 艾伦想到的只有他自己，完全想不到科拉，这让她觉得有些失望。不 过科拉看见了艾伦眼中的恐惧。 “艾伦，他不介意的。” 艾伦摇摇头。即使在昏暗的室内，科拉仍能看到他脸上渐渐失去了颜 色。从他宽阔的前额开始，到他被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和脸颊。 “他真不介意，艾伦。他对你一点意见也没有。如果他……将这事告 诉任何人，那我和他的关系就会被揭穿。他不是我哥哥，而我们会因姘居 被起诉，关进监狱。” “人们对你我的惩罚可不能相提并论。” 科拉把身子探过去。“如果他这样做了，就会失去他的女儿。他很清 楚这一点，因此不会将你置于危险之中。别担心，一点问题都没有。我只 想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能够留在这儿。也许他们在这儿也开心不了， 但我们想试试看。” 科拉靠在椅背上，或许她没必要将事实告诉艾伦，用不着让他担心。 毕竟，她到时候也要对霍华德和埃尔说谎，还要瞒着葛丽泰。但科拉需要 艾伦的支持，至少是准许。否则，她的谎言将会有更多漏洞——在威奇 托，除了艾伦之外，没人知道她曾经是个孤儿，没人知道她出生在纽约。 如果艾伦站在自己这边，由他来向人们描述自己艰辛的童年和寻得胞兄的 喜悦，人们问出的疑问会更少。 “他打算在这儿干什么？他有钱吗？你难道要让我养着他？” “我想让你帮他找份工作。因为他的口音，这可能会有些困难，可你 认识那么多人，你可以帮到他的，他什么工作都肯干。我知道他精通机械 Chapter 18　变天前的平静 313 和电路。” “那女孩怎么办？” “我会照顾她。”科拉再次露出了微笑。在火车上，葛丽泰还是紧 紧地贴着父亲。当列车行驶在漫长的密苏里州境内，葛丽泰和科拉坐在一 起，数着窗外的谷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小脑袋落在科拉的大腿上。葛 丽泰接受了整个故事。这是科拉姑姑，葛丽泰失散已久的科拉姑姑会把他 们带往堪萨斯州，让她能和爸爸住在一起。 艾伦摇摇头，“你要让那孩子以为自己是你侄女吗？你打算一直瞒着 她？” “我们必须这样，要不然太冒险了。” “你们打算这样瞒多久？霍华德和埃尔回家后又该怎么办？你打算对 他们撒谎吗？你自己的儿子？你要告诉他们，这个男人是他们的舅舅？从 杜塞尔多夫a来的乔瑟夫舅舅？” “他是汉堡来的。”科拉迎上艾伦的目光，“我们只会瞒着孩子们一 段时间，这么快就开诚布公会让他们对我们的婚姻产生怀疑，对太多事情 感到不解。” 艾伦将脸转向一边。科拉并没有胜利感、满足感，羞辱艾伦丝毫没有 让科拉感觉快乐。不过艾伦也没资格说什么。虽然有可能要撒谎，但科拉 难道不配获得某些欢乐吗？科拉知道艾伦能看到其中的逻辑，她会让他看 到的。 “我需要你的帮助。”她轻声说，“你知道，这是你亏欠我的。” a　杜塞尔多夫（Dusseldorf），位于莱茵河畔，是德国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首府。 31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艾伦皱起眉头。科拉能明白他的苦恼，即使她能让艾伦相信乔瑟夫不 会害他，他也绝对会考虑到他们的家庭和生活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他这么 多年辛苦经营的伪装都需要借助科拉。而他也用关爱、儿子们、华服和名 誉回报她。他一定觉得这样就够了。 “房子里多住些人也挺好的。”科拉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它还因 为长途跋涉而酸痛不堪，“我想我们也许能更开心些。如果……雷蒙德能 过来一起吃晚饭。” 艾伦惊讶地瞪着她，科拉也瞪了回去。她不是在协商，也没必要协 商。科拉能够任意摆布艾伦，但她希望艾伦明白，她需要艾伦的帮忙。说 真的，如果她得到了这样一个机会，又何必在乎雷蒙德·沃特来不来吃晚 饭呢？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但科拉明白他和艾伦依然经常见面，冒着失去 一切的风险密会。他们之间互赠的信件和礼物曾引起科拉那么多的伤痛， 而现在，科拉的态度变得绝对中立，不愿意再对此做出评判。难道她不是 冒着失仪甚至被捕的危险来证明自己与乔瑟夫有相爱的可能性？科拉意识 到自己对乔瑟夫的情感正是艾伦对雷蒙德的情感，是无法回避的。曾经让 她怨恨的一切如今让她充满同情，甚至是欣赏。此时科拉希望的是，自己 也能找到方法应对它。 艾伦用手指敲打着墨水瓶。“你打算告诉人们你是个德国佬？”他眯 起双眼，“你是德国人吗？又是怎样发现的？你对自己的父母有什么了解 吗？” “那些一点儿也不重要。”科拉耸耸肩，“就说我父亲是个德国人， 母亲也是。她在纽约生我时死于难产。我的父母已经结了婚，因此我的身 份是合法的。”她平静地看着艾伦。如果她打算编个故事，何不让一切简 Chapter 18　变天前的平静 315 单一些。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为了乔瑟夫和葛丽泰，也能让霍华德与埃尔 接受得简单一些。“就说我还是个婴孩的时候，被留下给纽约的亲戚们照 顾，而哥哥被父亲带回德国。战后乔瑟夫移民到了美国，而我到纽约找回 了他。” 科拉看着艾伦的脸，能看出他被这个故事说动了，想要努力控制自己 的念头。如果这个故事中有任何漏洞，艾伦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可是个出 色的律师和谎言家。 “那你是怎样和考夫曼夫妇住到一起去的呢？你要怎样解释？” “我在纽约的亲戚去世了，因此我以孤儿的身份登上火车，最后来到 堪萨斯州。”科拉叹了口气，“我不介意人们是否知道这一点，这是我最 不在乎的。” 艾伦眨眨眼。“我会这样告诉大家的。”他惊讶地张着嘴巴，上下打 量科拉，像是不认识她一样。对此科拉能够理解。他们的生活，艾伦的生 活，都需要太多的算计和经营。为了做到保密，他的每一个决定都要反复 思考，每一次辩论和听证都要经过提前演练。而现在科拉伏击中了艾伦， 迫使他听从自己的想法和意愿。艾伦需要一些时间来认清目前的情势，意 识到科拉真的叛变了。要是有必要的话，她会强迫艾伦帮自己，不过她更 希望能保住他的爱。科拉默默地看着艾伦，让他意识到这一点。她小心翼 翼不愿露出微笑。科拉不想看到艾伦再敲桌子。不过说实话，回到家，再 次见到艾伦让她感到很高兴。 第一个礼拜的时候，乔瑟夫在科尔曼灯笼公司工作，艾伦为他美言 31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了几句。他从黎明之时即开始轮班，在闷热的九月之晨工作。葛丽泰第一 天上学的时候，是科拉送她去的。科拉给她买了漂亮的蓝色连衣裙，把她 的一头金发梳得整整齐齐。科拉向她保证，她会爱上学校，她的老师会非 常友好，学校的女孩们也都很和善。“如果有人不是这样，你不理他们 就是。”科拉严肃地看着葛丽泰，又担心自己会让女孩无谓地紧张起来。 毕竟，穿着新裙子能让她更好地融入学校。葛丽泰羞涩而缺乏自信，不过 她并没有口音。就算有孩子知道她的父亲是个德国人，她是从纽约来的， 他们可能也不会在乎这些。如今人们的思维比当年开放得多。威奇托是个 规模尚可的小城，人们经常在此进出。葛丽泰也许能交上朋友，再说就算 没交上也没什么关系。她已经经历了母亲的死亡和这么多年在孤儿院的生 活。就算其他孩子疏远她，她也能挺过来，就像科拉当年一样。 当她们走进校园的时候，操场上已经挤满了奔跑、大笑着的孩子们。 科拉看到葛丽泰年轻的老师正站在树荫下对她们挥手，她觉得自己的心都 为之一振。这种感觉太奇怪了——科拉记不得自己何时曾这般担心霍华德 和埃尔，即使在他们年幼的时候也没有。也许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儿子们能 应对好一切，他们两个可以相互搀扶。而葛丽泰还是那么瘦小，让她看上 去更加稚嫩可欺。不知道考夫曼夫妇是否曾有过同样的感觉，他们也曾想 尽办法让科拉开心。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爸爸？”葛丽泰问，“他什么时候会来接我？” 科拉听出了女孩声音中的恐惧，因此尽可能地弯下身子对她微笑。 “你父亲要工作到晚上五点，那时候你已经到家了。我们会一起吃晚饭， 因为你表现得如此勇敢，艾伦姑父会为你准备些特殊的甜点。下午三点钟 你出来的时候，我会站在这儿等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回家的时候可 Chapter 18　变天前的平静 317 以来杯汽水，你也可以把今天在学校的经历都告诉我。”她吻了吻葛丽泰 的头顶，把她推向大门。这是最好的选择。她没必要再向葛丽泰保证，也 不知道她今天究竟会过得怎样。她能保证的，只是三点钟时等在这儿，去 安慰，去庆祝，为葛丽泰安排今后的路。她会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这 个孩子，牵着她的手，把她领向该去的地方。 十月末，当第一个凉爽的夜晚来临时，乔瑟夫轻轻敲了敲科拉的房 门，走了进来。他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科拉其实已经醒了，当 乔瑟夫伸手时，科拉将他拉向了自己。那时候，乔瑟夫已经可以付房租给 艾伦，还会支付日常开支，帮忙做家务。不过他从没有碰过科拉，甚至连 尝试都不曾有过，直到他有了钱。因此当他选择与科拉共度鱼水之欢时， 她感觉既享受又刺激。知道乔瑟夫来找自己时，科拉的心中充满了真实的 渴望。她对乔瑟夫的渴望是绝对自然的，除了彼此之外，他们什么都不考 虑——不考虑孩子们、安全与否和社会的认可。他们之间的关系和其他人 无关。除了艾伦之外，也许雷蒙德都不知道。 然而话说回来，科拉有时候也会被自己的疯狂之举吓到，她总觉得他 们的行为会被人发现。也许有一天，她和乔瑟夫会对彼此不抱幻想。葛丽 泰最终还是接受不了她，艾伦也不愿意继续瞒下去。 不过一切都没有发生，城里没人发出过怀疑的声音。只有维奥拉·哈 蒙德责备科拉隐瞒了她在纽约出生的事实，可她也表扬了科拉符合教义的 举动，肯把亲侄女接回家。乔瑟夫误打误撞地修好了艾伦的汽车引擎，让 那玩意儿不再滴答作响后，艾伦的心情也好了一些。在科拉的数次邀请 31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后，雷蒙德也终于同意来家里吃饭了。这时候，雷蒙德的一头红发已经掉 得差不多了。他刚来的时候沉默而警惕——特别是对科拉。然而他和葛丽 泰相处得很不错。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的生活形成了简单的规律。夏天时 艾伦买了一台收音机，每天晚饭后，大家都会到客厅听一会儿音乐或电台 节目。科拉注意到，艾伦和雷蒙德很少和对方说话，也从不相互直视。科 拉觉得这大概是一个能借鉴的好方法。每到跳舞时间，科拉选择的都是艾 伦，从不是乔瑟夫。（她也从没和雷蒙德跳过舞——不过他看似对此完全 理解。）即使在家里，他们依然演着戏，不想把葛丽泰弄糊涂。只要乔瑟 夫在自己身边，能听到他的声音，即使不直视他也无所谓。 之后的步骤他们都商量好了。孩子已经熟睡，科拉的房门也上了锁。 每次结束之后，乔瑟夫都会起身返回自己的房间，低头献上晚安吻。科拉 则会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满足地感受这房间的宁静。每到这时，科拉都不 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疯狂的。真正疯狂的人，至少还会尝试着按照自 己的意愿生活，尽可能和自己所爱的人待在一起。“这是我的生活。”科 拉有时会这样想，“获得今日的生活是因为我伸手抓住了我的好运气。” 艾伦认为科拉没必要将露易丝对埃迪·文森特的描述公之于众，不过 他也同意，文森特仍在主日学校教书的事实是令人担忧的。不过要是露易 丝拒绝站出来作证，科拉做出的只能是模糊的指控。文森特大有可能毫发 不损，而科拉若是与他当面对峙，反而会给自己增添一个狂怒的敌人。 “考虑到我们的约定，”艾伦补充道，“我们最好小心地选择自己的 敌人。” Chapter 18　变天前的平静 319 不过科拉认为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于是给文森特的办公室寄了封匿名 信，这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懦夫。她用的是最普通的文具，而且是用左手写的: 离学校里的女孩们远一些。我们正监视着你。 科拉不知道这一尝试会带来怎样的结果，认为它不会有多大成效。 不过在寄出信后的第二个周日，牧师宣布埃迪·文森特决定将全部心思投 入生意场和家庭生活中，因此教堂需要一名志愿者来指导年轻人的道德礼 仪。一瞬间，科拉考虑到要不要举手。她从纽约归来后，反复考虑过道德 问题，这将是她分享自己所感的机会。做了这志愿者后，科拉还能将自己 多年来对长老教年轻人的看法一吐为快。不过科拉明白，这并非牧师意向 中的指导，而她也没信心能做到这一切。考虑到自己的生活状态，让科拉 把自己儿时听到的严肃道理和恐怖故事讲出来，她大有可能变成一个像埃 迪·文森特一样的伪君子。因此当牧师看着她的时候，科拉礼貌地避开了 他的目光。 1926年，十九岁的露易丝·布鲁克斯仍然是个不甚知名的女演员，而 她却成了《社交名人》中的女主角，与大明星阿道夫·门吉欧演对手戏。 这部电影在威奇托公映时，科拉和乔瑟夫一同前往观看，他们还带上了葛 丽泰。她那时候已经十岁，差不多长到科拉肩头的高度了。晒过这么多年 堪萨斯州的太阳后，她那一头金发变得更加金灿灿。一直以来，葛丽泰都 32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坚称她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六岁时在纽约见过一个漂亮的黑发女孩。她们一 起吃面包和果酱，那女孩还因为某件事一直笑个不停。好像那证据还不够 充分一样，当露易丝出现在银幕的那一刻，葛丽泰深吸一口气，抓住科拉 的胳膊兴奋地喊道，“就是她！科拉姑姑，我记起来了！她们俩长得一模 一样。” 乔瑟夫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科拉根本顾不上回答，只是瞠目结 舌地盯着银幕。那就是露易丝，她刘海下的一对黑眼睛，明亮熟悉的微笑 都是记忆中的样子。科拉对露易丝的成功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不过这消息 仍然让她激动万分。葛丽泰没有说对——露易丝和那个夏天的样子并不完 全相同，她的头发剪得更短了，脸部比从前更瘦，更有棱角，越来越像她 的母亲。露易丝的眼睛上画着极深的眼线，眼睑上也覆盖了厚厚的眼影。 她在影片中扮演了一个摩登女郎，是一个梦想着到纽约当舞蹈家的勇敢女 孩。剧中的舞蹈动作难度很高，科拉却认为她表演得很棒。不论她转向哪 一边，露出怎样的表情，人们都会被她美丽的双眸吸引。每当她出现在银 幕上，其他人都会黯淡无光。电影开场时，露易丝穿着一身朴素的外衣， 结束时则是一件低领裙，露出她光溜溜的脖子。 第二天一早，《威奇托之鹰》便引用了纽约评论家的评论：“影片中 有个叫作露易丝·布鲁克斯的女演员。也许你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不过别 担心，总有一天它会响彻云霄的。” 一时间，露易丝的海报贴得到处都是，名字也变得人尽皆知。她的 相片被刊载到《故事片》《表演秀》和《经典电影》上。她时而狠狠地瞪 Chapter 18　变天前的平静 321 着镜头，时而甜蜜微笑，她黑色的头发和雪白的皮肤在照片中恰到好处地 形成鲜明对比。在下一部电影问世之前，已经有专业娱记在追踪她了。他 们报道露易丝在高档餐厅内吃晚饭，在俱乐部跳舞，还有传言称她和查 理·卓别林在一起。文中还反复提到，查理不仅已经结婚，而且比她的年 纪大上两倍。杂志中还报道了，露易丝几年前是丹尼肖恩舞团的一名舞 者，后来因为态度桀骜而被开除。她很快成为齐格飞女郎。她曾免费住在 阿岗昆旅馆中，后来却因行为不端被旅馆逐出。那一年全美各地的银幕上 都是露易丝的短发和露膝裙，好像露易丝·布鲁克斯本人就是影片中那 狂野叛逆的尤物。霍华德给科拉的信中也提到了她。他说自己对法学院的 同学们提到，他不仅和露易丝·布鲁克斯念过同一所学校，他亲爱的妈妈 还作为陪护陪伴了露易丝一整个暑假。“大伙儿都很妒忌我，”他又补充 道，“不过没人妒忌你的经历。” “他们也没什么好妒忌的。”科拉想。她此刻甚至看得更加明白—— 人们或许会认为她与露易丝共度的那个夏天是在妄图阻挡一个天才。即使 那时，露易丝已经很有潜力。不过当她们一同住在那间闷热的小公寓，科 拉帮露易丝擦掉脸上的油彩时，她真心相信自己所做的不仅是正确的，同 时也是唯一可行的方法。她像一只训练有素的鹦鹉，一遍又一遍地向露易 丝解释坏名声将带来的可怕后果。然而几年之后，露易丝的名誉已经被大 众媒体所玷污，而它带来的唯一结果，只是让她获得了更多的电影角色和 更大的名气。 不过科拉还是无法抛却心中的隐忧，当年在纽约时她也曾有过这讨 厌的担忧。露易丝是自愿退出丹尼肖恩舞团的吗？如果不是的话，她究竟 做了什么才叫人给踢了出去？偷偷溜出去喝酒了？她是否甘心做卓别林最 32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新任的情妇？又或者有着更远大的抱负？科拉不断告诫自己，说她这是在 犯傻。露易丝根本不需要她的关心，似乎也不想要。每本杂志的相片上， 她看上去都自信满满。科拉假设露易丝早就知道卓别林先生将会离她而 去——也许他们最终会离开对方，和平分手。像露易丝这样的年轻女人， 摩登女郎，慧黠而不惧流言，是他们这代人中闪耀的明星，是斩断旧俗桎 梏的亮剑。 每当露易丝的电影在城内放映时，艾伦办公室附近的那家影院都会 用醒目的黑体字标出“威奇托自己的露易丝·布鲁克斯”。科拉注意到， 银幕上的露易丝常常会像个孩子一样跳跃，转圈。她安然地坐在男人们的 大腿上，睁大眼睛，还时不时地噘起小嘴。杂志的娱乐版块中则描绘了一 个与银幕中截然不同的露易丝，差别大得让她的影迷们不知所措。文中提 到，露易丝起诉了一个摄影师，因为他将一张露易丝只披着围巾，露出整 个臀部的照片流传开来。看到这个消息时，科拉一点也不觉得惊讶。露易 丝向记者们辩护，说自己拍下那张照片时只是个合唱团女孩，她现在的身 份已经不一样了。“我已经选择了一项非常严肃的职业，即电影演员。” 她解释道，“我担心这些四散在全国的照片会对我的职业产生不好的影 响。在电影中我扮演了许多纯洁无瑕的女主角，谦卑有礼，尊重传统习 俗。事实上，导演告诉我，我是非常适合这类角色的。很抱歉要这样说， 但我认为哪个欣赏我纯情角色的影迷要是有一天看到一张我在米尔杰先生 相机前散漫地挥舞围巾的照片，他们会感到震惊不已的。这两种形象的对 比绝对会损害到一些影迷对我纯情形象的幻想。” 露易丝又近一步澄清，说她不后悔拍下那些相片，并相信它们是风雅 而有美感的，对一个合唱团姑娘来说显然也是适合的。在晚上穿着那件低 Chapter 18　变天前的平静 323 领袍子完全可以被接受，下午时穿着却会被人认为不体面。可见它不过是 在特定的场合下才被认为不合适，也并非不可接受。 “她应该从事法律工作。”艾伦轻笑着说，“我想她会干得很好 的。” 即使是科拉也不得不同意，露易丝的辩护似乎挺说得过去。这年间， 人们已经很难说明白什么是得体，什么是不合规矩了。两年前，女人们的 裙边又降了下来，差不多能到脚踝，不过现在它又回到了膝盖的位置。威 奇托的那个夏天，3K党棒球队和黑人棒球联盟打了场比赛。由白人天主 教徒担任裁判，因为他们不会偏向于任何一方。科拉害怕有暴力事件发 生，因此没有参加，也不让葛丽泰去看。不过乔瑟夫、雷蒙德和艾伦都去 看了，一点儿暴力行为都没有。多年之后，这三个男人可以吹嘘自己见证 了那场比赛。黑人大败3K党，得分十比八。 还有一个令科拉感到更为震惊的消息——麦拉·布鲁克斯抛弃了她 的丈夫。她还有两个没长大离家的孩子呢。有传言说她又找了一个男人， 不过这只是传言罢了。可以确定的是，麦拉现在在芝加哥工作，为一家 没人听说过的周刊写稿，涉及的是健康、美容和心理专栏。这个女人的所 作所为吓坏了科拉交际圈内的女人们，这样说还算是轻的。一个秋天的下 午，当维奥拉与科拉给女性投票者联盟寄信时，科拉不小心提到了麦拉的 名字。 “那个女人的做法真是卑劣可耻。”维奥拉每说一个词都要用笔帽敲 打一下桌面，“如果她对自己的丈夫不满，那是一回事，但我不理解一个 32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女人怎么可以抛弃自己的亲生子女。西奥被送去了军校，琼则被送给亲戚 照顾。”她停顿了一会儿，想要粘上信封。“扎娜·亨德逊还为她辩护！ ‘要站在她的角度上考虑。’这是扎娜说的。很显然，布鲁克斯太太根本 不想做一个母亲。她想成为作家、艺术家，她觉得自己已经被世人忽略太 久了。”维奥拉停了下来，重新固定好发髻。“但我可不敢苟同。也许她 不愿做一个母亲，但她是怎样的人就是怎样的，没必要刻意扮演。我知道 扎娜和麦拉是很好的朋友，但麦拉对孩子们做下的一切简直就是犯罪。” 科拉沉默了。维奥拉生气了，她也有理由生气。不过还是那句话，科 拉知道一些隐情。她填好信封，意识到维奥拉正看着自己，等待自己的发 言。 “扎娜说得没错，”她终于开了口，“至少露易丝曾告诉过我一次。 麦拉从来没想过要做一个母亲，她和伦纳德过得也不开心。”她撞上维奥 拉那生气的目光，又赶紧挪开。“她的作为也没那么糟糕，可我为西奥和 琼感到难过。” “我觉得它糟糕透了。抱歉，我可无法理解你这妇人之仁。我看不出 伦纳德·布鲁克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糟到一定要被人遗弃。无论何时我 见到他，他都是举止得体的，而且他也很会养家。扎娜说麦拉曾抱怨过她 的丈夫‘专横又不体贴’，但我从不那样觉得。所有人都认为布鲁克斯先 生是个极好的男人。他若真是什么食人魔怪，她早就该注意到。” “你认为她指的是不是性爱方面？” 维奥拉不做声了。不过从她的表情中，科拉看出自己不该把这个问题 问出口。 “我的意思是，麦拉所指的可能就是那个方面。”科拉说着将自己的 Chapter 18　变天前的平静 325 信封叠放整齐，“当然也有可能不是。但她如果指的真是这个方面，她无 法预知自己将要经历些什么，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结了婚。我想其实表达 的就是这些。” 维奥拉拾起她的笔，直愣愣地看着科拉，她那消瘦的双颊渐渐转红。 “上帝啊，科拉，我真不敢相信你说了那样的话。” 科拉没作回应，这时候再辩解绝不明智。她不应该加入扎娜的行列， 为麦拉辩护或是试着理解她。科拉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为此忧心——她甚至 都不怎么喜欢麦拉·布鲁克斯。不过科拉当时也是个非常年轻的新娘， 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会是什么，不知道婚姻生活会怎样。科拉秘密地 想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麦拉却得不到这份幸运。如果麦拉指的真是性 生活方面，“专横而不体贴”似乎是一对悲惨的组合词，也许比一无所 有还要糟糕。 埃塞尔·蒙哥马利在密歇根的表亲给她寄了一张印有麦拉相片的传 单，上面写着：“麦拉·布鲁克斯是电影明星露易丝·布鲁克斯风韵依旧 的母亲，今夜将由她为大家讲述美与健康。”人们很快发现，麦拉借着露 易丝与日俱增的名气参与了雷德帕斯巡回演讲会，向大家讲述她是怎样教 育出一个漂亮又有名望的女儿——她让女儿独立选择自己的道路。威奇托 的女人们公然怀疑，当麦拉向人们传授做母亲的智慧时，是否会提到自己 抛弃了露易丝的弟弟妹妹。也许因为露易丝的名字才是有吸引力的，麦拉 根本不会提到自己还有其他孩子。 不知道露易丝自己对此作何感想。那时候，她已经名声在外，高不可 32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攀。她的名字出现在W.C.菲尔兹的电影里，杂志还报道她要嫁给执导自己 最新电影的年轻才俊。很快，杂志描绘出他们在加利福尼亚的新家里幸福 美满的样子。他们共同参加奢侈的鱼子酱派对，在赫氏古堡与名人朋友们 共餐，露易丝穿着晚礼服和他的新婚丈夫合影。当她到访纽约时，走马灯 似的换了各式皮大衣。 那年五月的一天，葛丽泰从学校回来，苹果刚咬了一口就递给科拉。 她说在她认识的女孩中没人为琼·布鲁克斯感到难过，即使她的母亲离开 了她。 “她可以去好莱坞。”葛丽泰还在嚼着口中的苹果，“一整个夏天她 都能在那儿和露易丝一起过。我告诉琼，说我在纽约见过她姐姐，我也想 和她一起去。琼说她会考虑的。她的哥哥西奥也要一同去。大家都说他们 会住在大宅里，也许那儿还有游泳池和仆人。露易丝的丈夫那么有钱，还 有六辆车，也许各种电影明星都会在他家附近出现。” 葛丽泰坐在一张凳子上，架起她那擦伤了的膝盖，扬起下巴，好像是 在泳池边拍照的优雅女人。科拉笑了起来。葛丽泰在学校和社交场合依然 有些羞涩，不过私下里，她可颇有戏剧天赋。 “夏天结束之后呢？”科拉问，“琼是否还会回来？” 葛丽泰摇摇头，“她要到巴黎的学校念书了。我忘了那学校的名字， 不过当我们老师听到的时候，她说：‘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有个做电影 明星的姐姐可真好。’露易丝会到巴黎去看琼，因为她实在太有钱，穿越 大洋就像普通人过街一样简单。” Chapter 18　变天前的平静 327 科拉听后大为惊叹，并不因为钱，而是因为露易丝的体贴。若是有人 在1922年告诉科拉，说她狡猾又粗暴的十五岁的受护人很快将名利双收， 她一定不会那么惊讶。但她从没想过，在短短数年时间内，露易丝不仅有 了一段快乐的婚姻，同时还想到要照顾自己年幼的弟弟妹妹，接起她母亲 撂下的担子。科拉承认，也许她完全没必要担心，露易丝是那样乐观而无 畏，总能够否极泰来。 这几年来大家似乎都过得不错。虽说还在医学院念书，身上也没多少 积蓄，但埃尔还是娶到了圣路易斯城的一位小姐。新娘的父母带来了三百 名婚礼宾客，买了上好的牛肋骨，还请到了一支小型管弦乐队。霍华德担 任了埃尔的伴郎，葛丽泰则担当花童。人们纷纷举杯祝愿这对新人幸福美 满。虽说市长和警察局局长都出席了婚礼，不过似乎没人在乎杯中里装的 是不是松子酒。 乔瑟夫在一家飞机制造厂找到了工作——那时候克莱德·塞斯纳和沃 尔特·比什a都还是无人知晓的小伙子。当时没什么人了解这一新生的工 业，也不知道它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乔瑟夫一开始只不过是个守门人， 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开始修理引擎。他很快就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当威 奇托大学开设一门名为“航空工程”的新课后，公司花钱让乔瑟夫参加了 课程。他的薪水变得可观起来，埃塞尔·蒙特马利还问科拉她的哥哥是否 “待价而沽”，因为她正好有个住在德比的寡居妹妹。科拉告诉埃塞尔， 嫂子在临死前求哥哥永不再娶，而善良的乔瑟夫同意了妻子的请求。 “那可真浪漫。”埃塞尔感叹道。 a　两人分别为美国飞机制造人和先驱飞行员。 32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是的，是很浪漫。” 那天下午，科拉把这个谎言告诉了乔瑟夫。“女人总爱对男人感到惋 惜，”她警告道，“现在她们都想要追求你了。”乔瑟夫觉得这话很是有 趣，因为房间里只有两个人，所以他放心地吻了科拉。 虽说好运一直围绕在他们身边，不过就像人们吸进的空气一样，他 们总不会注意到它，大家的未来就像夏日的天空一样清晰明朗。那是1929 年。年轻女子们开始跳起爵士，每一份杂志和电影院里都有露易丝的小道 消息。 不过很快就要变天了。 Chapter 18　变天前的平静 329 Chapter 19 “未婚妈妈之家” 怜悯是一切道德的根源。 在那沙尘来袭的日子里，他们用胶带密封住窗户，把浸满石蜡的抹 布塞在门缝里。可是，尘土似乎总有它的法子钻进屋里来。每当科拉睡醒 的时候，都发现嘴唇上沾满了灰尘。她早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房间彻底 打扫一遍，可是不到三小时，地板上又是厚厚的一层灰，厚得能让科拉清 晰地看见自己留下的脚印。厚厚的灰尘覆盖在收音机表盘上，散落在艾伦 书桌的文件上，黏附在碗橱里的杯碟中。每当乔瑟夫擦干净眼镜，用不了 几分钟，又不得不再擦一遍。黛拉尽了最大的努力想把东西洗干净。不 过有时候天气实在太差，风大得让你连对面的街道都看不清。因为天气原 因，公交车偶尔会停驶，黛拉也就来不了了。学校停课后，葛丽泰留在家 里和科拉一起用扫帚和湿抹布进行打扫。天气回暖后，她们扫出的不仅有 灰尘，还有可怕的蜘蛛和蜈蚣。他们温暖的家是他们的避风港。然而在屋 外，狂风刮得人们睁不开眼，甚至能把栏杆上的油漆给刮下来。 他们的情况与很多人相比已经很不错了；他们在这场灾难中并没有失 去太多。就拿艾伦来说吧，因为投资一向谨慎，他每个月仍然保持着一份 相当可观的收入。乔瑟夫所在的公司大大削减了人员工资，可是到了1934 年，因为签下了一份飞行训练的军事合同，他的工资又得到了回升。真正 遭殃的还是那些农民和他们的家人，他们默默承受着年复一年的干旱。有 时候科拉甚至认为她扫掉的不是客厅里的灰尘，而是俄克拉荷马州无数的 33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家庭和他们的饭碗。蝼蚁般的人们面临着饥饿和沙尘的考验，他们也只能 背井离乡，到城里寻找出路。道格拉斯大道的每个角落里都有人在卖铅笔 和救世军的苹果。带着孩子的逃荒者们不止一次地敲响了科拉家的门，想 讨些食物。科拉也愿意帮助那些可怜的人，她会和黛拉一起动手，用自己 能找到的食材尽可能为大家做些吃的。 一些与科拉要好的朋友和邻居也同样遇到了困难，不过他们的情况并 不是特别糟糕。维奥拉·哈蒙德和她丈夫在股市里损失了好多钱，不得不 收进两个租客来偿还他们的抵押贷款。蒙哥马利一家也变卖了他们豪华的 卡迪拉克轿车，换了一辆低价位的小车。园艺俱乐部彻底解散了，大伙儿 都任由花坛内的植物埋没在沙尘中。不过有些人却似乎丝毫未受影响，就 算久旱无雨股市疲软，民主党人依旧忙着宣誓就任总统。科拉还会照常在 外吃午餐、饮下午茶。在那儿，科拉和她的伙伴们总是戴着白色手套和佛 罗伦萨式的帽子，穿带腰带的低领礼服。那段日子里，连最传统的女人都 不会再穿紧身衣了。没了紧身衣的束缚，女人们吃起饭来更加方便，呼吸 行动也变得自如。虽然如此，那腰带在极热的天气里依旧让人苦恼。 温弗瑞·费奇的丈夫经营着一家肉类加工企业，在经历了连续十一天 加起来超过几百摄氏度的日子之后，他租下了一家剧院。温弗瑞让剧院经 理在室内安装了电灯并在舞台中央支了一张长桌，这样她就能和其他七位 女士一起在这装有空调的地方享用早午餐了。空调带来的清凉让科拉胃口 大开，她吃掉了五片蜜一样甜的甜瓜，每一口都让她无比享受。 用餐完毕，碗碟都收拾好后，坐在餐桌主位上的温弗瑞清清嗓子站了 起来。她不过五十岁出头，比科拉也大不了多少岁。不过费奇一家才从西 堪萨斯州搬来不久，他们对对方其实了解不多。他们移居到这个地方的原 Chapter 19　“未婚妈妈之家” 333 因让人匪夷所思——他们居然认为威奇托的空气更加清新。 “非常感谢在座的各位能够赏脸一聚。”温弗瑞理了理礼服说，“我 明白我是以社会援助这一含糊不清的理由邀请各位前来的。大家出门时可 以扔一点钱在台阶处的玻璃罐里，它们会被送到卫里会教堂的施粥场。当 然，我今天把大家叫到这里来也不是为了让你们施舍这一点小恩小惠，” 说到这儿，她停了停，把垫肩拉平，“女士们，我组织这次会餐，是希 望大家能团结一致地对抗我们的敌人。这一敌人不是简单地施粥就能解决 的，它企图俘虏我们所有人，无论贫穷抑或富有。” 科拉轻轻擦了擦嘴角，满怀期待地看着温弗瑞。如果温弗瑞·费奇能 把这该死的沙尘问题解决，她当然愿闻其详。 不过温弗瑞看上去一脸沉痛。“作为一个刚来不久的外乡人，我非 常震惊地看到……一些淫秽物品赤裸裸地展示在公共场合。任何人，包括 天真无邪的孩子们都能看见它们。我指的是避孕用品。在这困难时期里， 药房老板们唯利是图，甘愿抛弃他们的道德标准。我相信，就连你们这些 城市女性也会对此深感不满吧，你们的儿女或孙辈很难不受这些俗物的污 染。”她在餐桌上来回巡视，“维吉尼亚、科拉，我想你们都有尚未成年 的女儿吧？” 维吉尼亚点了点头，“我有三个尚未出嫁的女儿。”她赞同道，“你 的担忧我再同意不过了。” 温弗瑞和在场的所有人都望向了科拉。 “葛丽泰是我侄女。” 科拉没有详细解释，她明白自己没有回答温弗瑞的问题。不过眼下 看来更不明智的是，告诉这些女人自己对人们在药店买避孕用品没什么异 33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议。实际上，早几个星期前，科拉就对葛丽泰提到了这些新生货物。她还 告诉葛丽泰，如果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真心”觉得自己需要“避孕”的 话，借用桑格女士的话：他们会到药店购买正规用具，而不会随便地从台 球桌或加油站那些隐蔽的小角落里购买。葛丽泰平常是个很健谈的孩子， 这会儿却变得尴尬而震惊。（“科拉姑姑，你把我当成怎样的女孩了？” 葛丽泰问道。“是我心尖儿上疼爱的人。”科拉回答。）不过科拉认为这 种谈话很有必要，葛丽泰才十七岁，还有一个不太让人放心的男朋友。 “女士们，”温弗瑞继续道，“我之所以邀请各位来此，是因为我知 道诸位在威奇托是有名望的女人，并且深受人们敬重。我希望大家都能够 在请愿书上签名，共同抵制此类泛滥的产品和广告，努力营造一个更加健 康和正派的社会氛围。” 桌边的人开始轻声嘀咕，有点头附和的，也有轻声称好，只有科拉不 知所措地不停揉搓着餐巾。她刚刚享用了温弗瑞家的新鲜瓜果和饮料，也 找不到什么逃脱的好借口。不过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这次会餐的目的是为了 抵制避孕套。在科拉看来，药店老板们卖的这些东西根本算不上惊人。多 年来，考尔公司一直都大力推荐煤酚皂溶液，它的广告词是“妻子们的健 康之选”。几乎人人都知道它的深层含义：无疾病，不怀孕。科拉的医生 警示她这一切都是谎言：煤酚皂溶液根本就没有避孕的功效，反而会给女 人带来极大的伤害。作为一个已婚女士，只要科拉有勇气开口，她很容易 得到一些处方药品。不过像葛丽泰这样的孩子呢？对于这个问题，科拉真 的感觉释然了。在她看来，今时今日的女孩或者她的情郎，完全可以走进 药店购买自己所需的。 当然，科拉并不希望葛丽泰在十七岁时就过早地发生性关系，也没 Chapter 19　“未婚妈妈之家” 335 怎么考虑到葛丽泰男朋友的想法。不管药店里卖不卖那些东西，年轻人始 终都是年轻人。就在上周，科拉还收到两位威奇托医生的来信，请求建立 “未婚妈妈之家”。信中提到有些需要得到帮助的女孩都特别年轻，有的 家世不错，有的则很糟糕。 因此当温弗瑞发表高论时，科拉一直沉默不语。她只是听着手表发出 的滴答声，尽情感受着剧院冷气带来的舒适感。和那么多女人都围坐在一 张桌子上，讨论着一些她们早有定论的问题，这完全没有意义。科拉知道 自己改变不了她们的想法，更不可能在这次短短的餐会上有所突破。如果 提出反对意见，她只会被大家排斥。再说她本来也不抱什么希望，只期待 离开的时候可以不用签名。 埃塞尔·蒙哥马利也清了清嗓子，“我们应该尽最大的努力与一切 不道德的行为做斗争。你们知不知道堪萨斯州正在倡导一场饮酒合法化 的运动。他们妄图在我们这儿废除禁酒。温弗瑞，我当然也同意你的担 忧，但是我觉得我们可以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它们就像是同一片树叶 的两面。” 科拉努力让自己别叹出气来。美国的其他地方都能看出《禁酒法案》 必然会面临失败，堪萨斯州却仍然不能抛去成见。根据《威奇托之鹰》的 推算，威奇托城内每天被人喝掉的私酒多达两百加仑，已经蔓延到难以禁 止。这的确是一片树叶的两面。 侍者们不动声色地往大家的杯子里加水，科拉发现其中有一个是黛 拉最小的儿子。他与双胞胎年纪相仿。科拉对他露出微笑，他要么是没看 到，要么就是装作看不见。 “我喜欢你的想法。”温弗瑞说。当侍者为她添水时，她轻声说了句 33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谢谢。“不过那是一场更加昂贵的战斗。反对禁酒者们资金充足而且形成 了组织。我知道在座的各位都承受着一定的经济压力。”她停下来对大家 笑了笑，“要想在禁酒这一问题上做文章，我们必须另求办法。在座的各 位有没有哪位是百万富翁，或航运巨头呢？” 人群中传来一阵礼貌的笑声。坐在科拉右边的维奥拉用胳膊肘碰了碰 科拉。“科拉认识露易丝·布鲁克斯。” 科拉转过身茫然地看着她。 埃塞尔·蒙哥马利转了一下眼睛，“我怀疑她不一定会支持人们禁止 淫秽物品。” “无论如何，她现在已经一无所有。”弗吉尼亚补充道，“她已经宣 布破产了，她对媒体说自己除了一堆破衣烂衫，什么都不剩了。” 其他人也开始议论露易丝了。“那所谓的‘破衣烂衫’可都是皮草 呢。” 科拉看着天花板，沙袋，绳索以及昏暗的舞台灯。她想到露易丝还在 威奇托的时候，只是个一头黑发的漂亮女孩。那时候她可能曾在这舞台上 旋转跳跃，迎接同学们和邻居们的阵阵掌声。 “她怎么可能会破产呢？”维奥拉摇摇头，“我知道她离了婚，可她 很快又再婚了呀，对方不是芝加哥的一位百万富翁吗？” “她离开了他。”一个从一开始就说个没完的女人继续道，“这次婚 姻甚至比第一次更短。” “如果她又破产了，她可能会回到他身边。她妈妈当年就是这样做 的。” 科拉垂下目光，她听到过麦拉回头的消息。她的孩子们已经长大成 Chapter 19　“未婚妈妈之家” 337 人，但是她又回来和伦纳德一起生活了。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住在南托皮卡 街的大房子里。科拉听说她把钱都花光了，并且身体也不好。人们都认为 伦纳德还肯再接纳她，真是无比宽宏。 “露易丝·布鲁克斯不会回到任何人身边的。”弗吉尼亚说道，“如 果她又和哪个百万富翁离了婚，可真该为自己好好规划规划了。” “这也是为她好。她现在多大年纪了？三十岁？已经离过两次婚了。 这样男人会有更多顾虑的。好莱坞似乎也不怎么待见她了，她这么多年都 没什么好作品问世。” 温弗瑞微微一笑，“也许好莱坞也不想树立起这样一个轻怠婚姻的坏 榜样，他们如今得考虑到自己——” “都是因为有声电影，”弗吉尼亚说，“我听说她开始被冷淡是因为 她没拍过有声电影。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表演。这也是她要去德国拍电影 的原因，她的声音不适合有声电影。” “她有副好嗓子，”科拉辩白道，“声音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所有人都转向了她，维奥拉惊讶地扬起眉毛。 “她也参演过有声电影。”科拉继续补充，“《广告费用》就是部有 声电影。” “我都不记得那里头有她。”维奥拉说，“她是最后一个出场的人 物，对吗？再说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她演的是谁？”埃塞尔问，“不知道我有没有看到。” “卡罗尔·隆巴德在里头，她才是主演，露易丝·布鲁克斯不过露了 个侧脸。”维奥拉转向科拉，“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声音，那是因为什么？ 她为何会走向破产？曾经，人们进了影院后就没法儿将视线从她脸上挪 33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开，而现在根本都看不见她的脸。她究竟去了哪儿？” “我不知道。”科拉说，“我和她没有联系。”她看着桌子中间，抬 高声音，“抱歉，我只知道她有副好嗓子，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 没人回应她。科拉意识到自己的言辞似乎比想象中更加激烈。她本来 就不打算继续留下来，也正好找到了离开的机会。 “科拉？”维奥拉碰了碰她的膝盖，“你要走了吗？别这样，我们只 是问问而已。你不高兴了？” 科拉摇摇头，咬住嘴唇。她的确不太高兴，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应当 如此。她们对露易丝的各种讨论，无一不是科拉自己也曾好奇的。科拉 没有过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而这些女人却都乐于看到曾经高高在上的 露易丝那么快就跌落下来。她们想要听到更多的细节，科拉没什么可对她 们讲的。 “我只是该回去了。”科拉说着抬起脚，“谢谢你的款待，温弗瑞。 在这么凉爽的地方用膳可真是享受。”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把椅子推回 去，走向舞台的台阶。 “在你离开之前，请在请愿书上签名。”温弗瑞在身后喊道。科拉走 下台阶，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自己的双脚，她已经逃避够了，也许是时候 诚实一点了。 “不，我觉得药店的商品没什么问题。”科拉戴起手套，“不过无论 如何，还是要谢谢你的早午餐。” 科拉打开钱包，从里面拿出六个二十五美分，把它们扔在台阶处的 玻璃瓶里。除了硬币落入玻璃罐的声音，剧院里一片死寂。这情形也许有 些戏剧化，不过也算不了什么。毕竟这儿就是所戏院。科拉走在铺着地毯 Chapter 19　“未婚妈妈之家” 339 的走廊上，身后的女人们都安静地等待着。科拉知道走出门后将要面临什 么，因此尽可能地用力吸气，想把所有凉爽清新的空气吸进肺里。 科拉应该早一点离开那地方。今天是星期五，乔瑟夫中午之前就会回 家。很早以前乔瑟夫就开始每天提前上班，这样他周一和周五下午就能休 息了。他对首席工程师说自己习惯早起，也很喜欢军队里的作息时间。他 每天天还未亮就会起床，在一片寂静中修理引擎、机翼和起落架。他的工 作干得很不错，因此没人会对他早起的习惯有所挑剔。黛拉每个礼拜只有 周二和周三才会来，如果一个鳏夫想要一个礼拜的两天中早一点下班，趁 他已婚的妹妹在家时回去休息一会儿，没人会关注的。 “有人吗？”科拉在门口脱掉身上的外衣，“乔瑟夫？” “我在这儿呢。”乔瑟夫出现在走廊上。他穿着干净的裤子和T恤， 因为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因为讨厌洗澡水中的污垢，乔瑟夫几 年前在浴室安装了淋浴装置。现在大伙儿都开始淋浴而不怎么泡澡，这样 还可以省水，而且科拉并不怎么想念浴缸里米黄色的水渍线。 “早午餐究竟如何？”乔瑟夫吻了吻科拉，他的身上有一股薄荷味。 “你喝的是冰茶吗？” 科拉没有回答，而是迈步走开，目光从客厅扫到餐厅。 “没有人在家。” “我进去确认一下。”科拉解下帽子，露出微笑，“你吃过东西了 吗？” 通常情况下科拉并不是那个小心翼翼的人，倒是乔瑟夫经常提醒她要 34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时刻小心。家里随时会有客人拜访，邻居们可能会从窗外看见。他们最大 的恐惧对象——葛丽泰也有可能会提早回家。不过葛丽泰就读的高中离家 挺远，如果她突然生病，一定会提前打电话回来。这两年的暑假里，她都 在艾伦的办公室里兼职，帮忙处理文件和电话。科拉告诉艾伦，葛丽泰一 旦提前离开办公室就打电话通知她，特别是在周一和周五的时候。艾伦一 直以来都是个绅士，毫无异议地答应了她。 这些年里，科拉和乔瑟夫花了好长时间争论是否应该将事实告诉葛丽 泰，不过他们总觉得这样做太冒险。葛丽泰十二岁的时候，和她的朋友贝 蒂·安有过一段不愉快的经历。葛丽泰下楼时，贝蒂·安一个人留在她房 间里，看完了她的日记，还因为葛丽泰对自己的描述生了气。女孩们相互 说着气话，贝蒂·安走后，葛丽泰久久不能平静。她泪流满面地坚称日记 中的文字是一些私密的想法，她并非有意在日记中说到贝蒂的眼睛。虽说 科拉不断安慰着葛丽泰，却也欣慰地看到她并未写出更多出格的话来。乔 瑟夫和艾伦将这事视为一项证据，证明他们不得不继续对自己深爱的女孩 撒谎。 他们等待的时间越长，就愈发觉得不该告诉她事实。葛丽泰此时差不 多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一直以来她都深信科拉是她的血亲，她的姑姑。葛 丽泰的样子和科拉一点儿也不像，她长着一头金发，身材纤长。不过她有 一次欣喜地指出，她与科拉的鼻子和手长得很像。“从照片中可以看出， 我长得更像我妈妈。至少脸长得像。”她对科拉说，“不过长得像你也不 错。你母亲也在你小时候去世了，你和爸爸都能明白我的感受。” 没人知道事实的真相会给葛丽泰造成怎样的影响，不知道她会如何 应对这一消息。家里没人信任葛丽泰的男朋友弗恩。一直以来他都劝说葛 Chapter 19　“未婚妈妈之家” 341 丽泰毕业后别上大学，不过未能劝说成功。乔瑟夫决定不让自己卷入和这 年轻人的战斗中，也没人公开表示过自己对弗恩的不满。葛丽泰认为自己 深深沉浸在爱河里，如果知道了科拉姑姑的事，她可能会将一切透露给弗 恩。在科拉眼中，弗恩可不是个善茬，他会让所有人陷入危险之中。 因此他们决定继续保守这个秘密，即使在家中也是。他们知道自己也 许犯了个糟糕的错误，如果不小心被葛丽泰发现，可能会给她造成不可挽 回的伤害。不过现在的葛丽泰似乎过得挺开心，他们有理由相信，要是不 把事实告诉她，她有可能一直能保持这种状态。毕竟，霍华德和埃尔都是 在谎言中长大的。 不过年复一年，乔瑟夫与科拉的欢乐都受到了一定限制。他们不仅要 在葛丽泰面前守秘，还要对所有人保密。他们可以一起散步，看电影，看 戏，做一些兄妹会做的事。但他们不能牵住对方的手，也不能太经常地提 起对方的名字。也许他们能够一起跳舞，但他们从未试过。科拉一次曾对 艾伦抱怨，说这一切是多么怪异。 “对不起。”艾伦只能这样说，“我真对不起。” 科拉不是这个意思，也不想让艾伦道歉。他仍然是自己的好朋友和唯 一的知己，科拉并没有怪他。正相反，她想说的是自己能够理解。 “你不高兴吗？早午餐吃得不开心？” 乔瑟夫走上前，用手指抚摸科拉的双颊。他们一同坐在客厅的沙发 上，窗户上盖着厚厚的窗帘。曾经有一段时间，这几个宝贵的下午总是以 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开始，去到她的房间或是乔瑟夫的。现在他们依然会这 34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样做，只不过不经常了。更多时间里他们只是坐在一起聊天，乔瑟夫的手 随意地放在科拉的大腿上，她的头也放松地歇在乔瑟夫肩头上。 科拉转身对乔瑟夫露出一个微笑。她的确不高兴，可她不愿表露出 来。他们两人独处的时间本来就不多，科拉不愿把它们都浪费在抱怨声 中。她还在想着露易丝，对她的近况感到好奇。事实上，她在担心露易 丝，虽说这担心总是显得那样多余。露易丝一定过得还不错，她大可以再 嫁个百万富翁。就算好莱坞不再青睐她，她也能找到别的出路，这完全有 可能。 无论如何，科拉希望露易丝过得好。对露易丝的这一小小的愿望是值 得科拉骄傲的，证明她和餐会的那帮女人不是一路人。她突然间有了一个 想法，一个放肆的想法。不过说实话，科拉今天早晨感觉到的困惑和愤怒 突然转变成了一种不怎么讨厌的躁动。一只小蚱蜢，丝毫不被他俩的存在 所扰，悠闲地爬到对面的墙上。 科拉扬起脑袋，把头发拨到脑后。“有一天我收到了某个医生的来 信，”她看到了乔瑟夫眼中的担忧。“不。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身 体很好。我是在俱乐部里认识他的。他，另一个医生和一个不愿意透露姓 名的捐献人……他们为威奇托的姑娘们建立了一所收容所……是为了那些 未婚而孕的姑娘们。他们想要组建一个董事会。”科拉看着天花板上旋转 的风扇，乔瑟夫的手把她捂得暖暖的。他是个有耐心的倾听者，这时候他 的耐心对科拉而言有很大的帮助，她此刻甚至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 们认为董事会中需要一位女性成员，主要负责筹款。”科拉露出微笑， “他们希望请到一个好名声的女人，这也是他们找到我的原因。” 乔瑟夫伸手捏了一下科拉的屁股。“有好名声呢！” Chapter 19　“未婚妈妈之家” 343 科拉假装用手拨弄头发。 “他们只给你写了信?” “不知道，今天在餐会上没人提到这个。不过未婚妈妈也不是受欢迎 的话题。” 乔瑟夫的手指在科拉腿上敲击。虽说他的身上干干净净，每次回家后 都会好好洗澡，但他的手指甲总是黑的，指甲里都是引擎上的油污。 “你想要干这个吗？”乔瑟夫问。 “我不知道。”她依然看着电扇。这需要承担太多责任，不过葛丽 泰明年就要离家念大学了。科拉如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阅读上。霍华德和 他的妻子新添了个小宝贝，不过他们住在休斯敦。埃尔与妻子目前还没生 宝宝，不过无论怎样，他们都会待在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市。“我已经 四十九岁了，”科拉说，“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去做一些我一点都不了解 的事。” 乔瑟夫微笑着说：“我也有过这样的感觉。” 科拉把额头靠在乔瑟夫的肩上。当然了，科拉都忘了。她很少想到 乔瑟夫失去了一切，又重新开始。想到他除了女儿外什么都没带，跟着自 己来到千里之外的堪萨斯州。他不仅重新振作了起来，而且爬得比从前更 高。禁酒令仍然在堪萨斯州严格执行着，不过乔瑟夫随时都可以回纽约， 或是去往任何地方，好好过一过酒瘾。而现在乔瑟夫爱上了飞机制造厂的 工作，喜欢应对各种难题和挑战。他说自己不想回去喝酒。可要是堪萨斯 州明天就能够合法饮酒——他们都知道这不可能，不过万一这事儿真的发 生了——他也许会时不时在酒吧喝上两杯。否则的话，他的生活不会有任 何改变。 34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科拉抬头看着乔瑟夫。他把脑袋倒在沙发后背上，扬起一片灰尘。 “那好吧。”科拉说着顽皮地朝乔瑟夫脸上吐了一口气。 那些医生们都是好人，他们想把收容所命名为“慈善之家”。他们认 为这个名字足够朦胧，也许能吸引那些没有特定目标的捐赠人。他们已经 准备好了场地——这是一位妇人知道了医生们的打算后，主动提供的。这 是一座宏伟的维多利亚式建筑，坐落在威奇托城外，占据了两英亩地方。 “‘慈善之家’听上去挺凄凉的。”科拉说，“就像纽约孤女之 家。”她暗自思量。“失足女的家园。” “莫妮卡之家呢？”年轻一些的医生问，“圣莫妮卡？她可是个了不 起的母亲。” “抱歉，”年长些的医生反对道，“这名字天主教的味道太浓了。” 年轻医生是个天主教徒。 “‘善良之家’怎么样？”科拉问。 医生们皱起眉头。 “这名字可有些……”年长的医生摇摇头，“抱歉。它可有些故作矫 情。” “‘善良’可一点也不矫情。” 她用目光来回扫视他们。“我刚刚想到一句话，它可以作为我们使命 的基石和准则。” “什么话？” 他们一起等待科拉的答案。科拉已经想够了，这话似乎只有一种表达 Chapter 19　“未婚妈妈之家” 345 方式：“……怜悯是一切道德的根源。” 年轻医生露出了微笑。“你读过叔本华的作品，对吗？” “读过一些，”科拉也笑了，“他说的话总是对的，不是吗？但我不 知道‘怜悯之屋’这名字怎么样。” 年长的医生摇摇头。“这名字也挺够呛。” 组建收容所的工作可算得上一项庞大的工程，特别是在这荒年里。很 多人对公益事业都有一手。一些人直言不讳地拒绝科拉，说她这是在和帮 助无辜幼童的机构争抢资源。孩子们没做错什么，不该忍受饥饿和苦痛。 俱乐部的女人有一次告诉科拉，未婚妈妈们都是咎由自取。“我也为那些 孩子们感到痛心。”她对科拉说，“不过是他们的母亲自己选择张开双腿 的。” “其中一部分人当然是。”科拉说。她知道，无礼不会给自己带来任 何好处。不过听到那些身为人母的女人们说出这样的话，科拉觉得有些受 伤。其中一些女人和她还早有交集。科拉和医生们雇了一名管家，一名老 师和一位全职护士。科拉并没有每天都去，不过她经常会在那儿落个脚， 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一些住客不愿和这个戴帽子和手套的中年妇 女聊天，不过还有些很乐意看到有人愿意微笑着询问她们的感受。其中有 个女孩只有十三岁，还有两个已经三十了。显而易见，其中有些女人来自 显赫的家庭，有些听上去比科拉的受教育程度还高。其中一个看来最聪明 的——曾经是个大学生，她说自己是被煤酚皂溶液给骗了。一些住客是威 奇托人，还有一些是从饱经干旱的小镇来的，甚至还有一个从俄克拉荷马 34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市来的。不论他们是不是本地人，都进不了城， 特别是在她们的身份被 暴露后。科拉每次去都会带上些小礼物——巧克力，发刷，书籍。一个怀 孕六个月的女孩，一直希望科拉给她带只泰迪熊。 不过科拉在收容所最主要的工作其实是筹款，事实证明她挺擅长这 个。这些年来，她用了各种方法筹钱。她越来越受鼓舞，也越来越坚定。 科拉学会了申请援助，不管是州政府的还是华盛顿的。她学会了如何举办 成功的餐会和茶会。她和艾伦一同参加派对，做他同事的工作，每次去看 儿子们时也是如此。科拉的工作一直很顺利，她明白如何才能做到既有礼 又能打动人心。她学会花更多时间谈论未出生的孩子，而非他们的母亲。 是的，她一遍又一遍地回答，大部分母亲会选择将她们的孩子送给别人收 养。她同时不断强调，对母亲们的良好照顾也是对孩子利益的保护。 雷蒙德给了她最大一份捐助。雷蒙德没有对此自吹自擂，好像也没什 么隐含的信息。只是有一天，他从艾伦的书房中走出来，递给科拉一张支 票，他说他觉得科拉筹备的项目值这笔钱。除了给几个钱之外，他还能做 些什么呢？他自己又没有孩子。 “谢谢你。”科拉说。她几乎要失声了。科拉的脸越来越红，这让他 们两人都有些惊讶。科拉强迫自己把手放在雷蒙德宽阔的肩膀上，把他拉 向自己。雷蒙德显然惊呆了，绷直身子，将手背在身后。科拉没有松手， 她的手掌下即是雷蒙德的外套和衬衫。在那糟糕的日子里，她见到的就是 这一只长有雀斑的肩膀。那时候她觉得自己的整个人生都完了，也由此认 定这个正派而可爱的男人是她的敌人。 不过科拉感激地看到她的生命继续了下去。 Chapter 19　“未婚妈妈之家” 347 1937年的一个暖冬之日，科拉前往城中购物。葛丽泰已经放假回家， 因此能够和科拉一同去。科拉很高兴能有葛丽泰帮忙。她不仅要为霍华德 和埃尔挑选礼物，还要给他们的妻子以及霍华德的两个孩子选礼物。他们 都会回威奇托过圣诞夜。科拉上个礼拜已经开始整理床铺，清洗窗帘，甚 至烤了些奇形怪状还有点烧焦的姜饼小人。她为善良之家的每个住客都买 了两双温暖的软袜，为葛丽泰买了一管口红和一瓶大小适中的香奈儿五 号。她为乔瑟夫买了套高级西服，因为她知道乔瑟夫永远也不会给自己买 的。给艾伦和雷蒙德的礼物则是一对相配的领带。 “葛丽泰，你认为霍华德的儿子们会喜欢这些玩具吗？”科拉从货架 上拿下一只小马车玩具，马车内的米老鼠砰砰地敲起鼓来。“沃尔特今年 四岁，是不是已经过了玩这些东西的年龄？” 见葛丽泰没有回答，科拉抬起了头。而这时门口的铃铛响了，麦 拉·布鲁克斯走了进来。她戴着一顶黑色贝雷帽，穿着领口有绒毛的黑色 大衣。她的脸色看上去十分苍白，也许是因为砖红色口红的缘故。不过那 就是她。她的脸颊有些凹陷，距离她们上次相见已经超过了十年。她们四 目相遇，麦拉很快避开了她的目光。她走到走廊时，科拉沉默了。也许麦 拉根本记不得她是谁，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科拉的头发已经花白。麦拉 看上去并不想聊天——不想和科拉聊，也许也不愿和任何人聊。科拉手中 还握着玩具，退到一边让麦拉走过。 麦拉走过玩具区时停了下来，背对着科拉。即使穿着高跟鞋，她还是 那么娇小。 34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你好，科拉。” “你好，麦拉。”科拉想要努力藏住她惊喜的笑容，“最近怎么 样？” 麦拉似乎觉得这问题挺有趣。“嗯，”她终于开了口，“你能看到， 我就在这儿呢。” 科拉不确定该如何回应。麦拉的语调和表情都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 子，要是科拉露出开心的样子，那可就太蠢了。现在她们俩离得那么近， 科拉能看出她的状态的确不佳。她那漂亮的脸蛋变得憔悴，领口下的脖子 一点肉也没有。她呆呆地看着科拉，好像在等着什么。科拉只能不舒服地 望向一边。葛丽泰戴着一些小饰品，微笑着对科拉指了指自己戴的红帽 子。科拉对她欣赏地点点头。 麦拉见状似乎有点不高兴了。 “抱歉，”科拉连忙说，“我侄女儿在那儿，她刚刚从学校回来。不 知道你有没有见过她？” “嗯，”麦拉显然没什么兴趣，都懒得转身。科拉觉得应该问些自己 真正想知道的东西。 “露易丝怎么样？” “嗯……”麦拉没有露出笑容，眼角的皱纹反而更深了，“我猜到你 很快就会问到这个问题。” 科拉把玩具放回货架，注意到麦拉流露出的敌意。 “我没想过刺探什么。”科拉说，“我想她一定过得不错，我去年看 到了她的新电影。” “啊哈，没错，《大西部》。你一定是强忍着看完的，对吗？我听说 Chapter 19　“未婚妈妈之家” 349 那是部烂片。” 科拉看着麦拉大衣的黑扣子，她再一次无语了。她去看这部电影，是 因为这是露易丝多年来的第一部新片。这部片子显然预算不足，特效也显 得愚蠢无比。霍华德和他的家人也在城里，因此科拉带着两个小孙子去看 了。男孩们很喜欢看，他们喜欢电影中刺激的骑行和激烈的枪战。不过科 拉觉得这电影愚蠢而令人失望，露易丝在剧中扮演的角色沉闷无聊。她似 乎变了发型——后面的头发差不多长到肩头，刘海也更短了。科拉也说不 清这发型究竟有没有变化。露易丝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美丽，不过似乎不 如从前了。即使对着镜头眨眼微笑，她的眼中都尽是疲倦。 “她把能接下来的活儿都接了。”麦拉把领子裹得更紧了一些，“不 过在我看来，与其像如今这样度日，倒不如让好莱坞给她的脑门儿上来一 枪。” 科拉的声音冷淡了些，“麦拉。你怎么能这样说。” 她耸耸肩，“我就是这样想的，她已经把所有东西都丢掉了。” 科拉向前一步，压低声音，“我不明白。” “我也是。我只知道露易丝是个蠢蛋，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她本来 可以成为好莱坞的名人，但她却一事无成。这都是她自己犯下的错误，她 有过那么多机会却不断做出些傻事。你知不知道，她曾经有过做《人民公 敌》主演的机会，可她居然拒绝了，因为她那时正和一个永远不会娶她的 男人厮混在一起。珍·哈露a是女主角的第二人选，不过她聪明地抓住了 机遇，把露易丝一脚踢开。” a　珍·哈露（1911—1931），美国电影演员，20世纪30年代的性感符号，被称为“金发炸 弹”。 35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她现在还在好莱坞吗？” “珍·哈露？是的。”麦拉的眼神亮了，“她真的很有名。” “不，麦拉。我问的是你女儿。” “哦，这我可不确定。”麦拉挥挥手，好像空气中有什么难闻的气味 一样，“你知道吗？我曾经给过她机会。”她看着科拉，好像要列出自己 究竟给出过怎样的机会。“那姑娘做任何事我都会惯着她，任何事。”麦 拉说着撩起袖子，露出她青筋爆出的瘦弱手臂。“他们把我的一切都吸干 了，我现在什么都不剩了。” “但她过得还好吗，麦拉？我想问她过得还好吗。” 麦拉似乎又生气了，“是的，她过得的确还好。不过也仅此而已。” “真是个蠢女人，”科拉想，“她才是忘恩负义的人。”不过科拉的 怒意很快便转化为怜悯。这脆弱的小女人倾吐出这么多痛苦和怒气，都因 为命运剥夺了她实现梦想的机会，现在甚至连间接感受成功的机会也没有 了。虽说她现在生了病，科拉仍然能看出她曾经是多么美丽，一定和露易 丝一样可爱，富有才情，热爱音乐和书籍。如果麦拉没在十七岁就结婚， 如果她不是四个孩子郁郁寡欢的母亲，谁也不知道她现在会怎样。她会是 个著名的音乐家吗？会变成更好的人，更加快乐？ “对不起。”科拉的真诚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 么。” 麦拉看上去同样有些惊讶。她点点头看着科拉，“谢谢你，我很感激。” “如果你再见到露易丝，请向她送上我的祝福。告诉她，我希望她一 切都好。” 麦拉没有回答，她的红唇露出半点微笑，只是困惑地看着科拉。之 Chapter 19　“未婚妈妈之家” 351 后，科拉会感到好奇，麦拉是否那时候就知道她的女儿比任何人都强。虽 说麦拉算不上一个成功的母亲，但她比任何人都先明白，科拉的祝福是根 本没必要的。 35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Chapter 20 陨落 很显然，露易丝把自己藏了起来。除了 自己的痛苦之外，她考虑不到别的东西。 威奇托接到战争合同的原因相当明显。一些公司已经有了多年的飞机 生产经验，再加上它们坐落在美国中部，能够很安全地躲过敌人攻击。巧 合的是，倡导者们指出，这座城市奇怪地拥有全国比例最高的美国公民。 1940年的人口普查显示，共有11500人住在市区，其中超过百分之九十九 都是美国公民。威奇托的所有外籍人士包括123名叙利亚人，170名俄国 人，173名加拿大人，272名墨西哥人和317名德国人——这其中不包括乔 瑟夫，他早在一战期间就已入籍美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他获得了不少 好处，他所在的飞机制造厂获得了一项B-17战斗机的制造合同，乔瑟夫 的工资因此涨了一倍。公司改名为“波音——威奇托公司”。乔瑟夫严守 了保密协议，没有将轰炸机的生产任务告诉任何人，连科拉都没有，直到 对付日本的新式武器正式公开为止。 那时候，威奇托已经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两年之内城里的人口就翻 了一番，涌现出大量飞机制造工和一大群需要解决衣食住行问题的人们。 红绿灯的时间需要改变，好让更多人穿过人行道。交通开始拥堵，邮局前 也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虽说科拉有些物资供应卡，但前往市场的路要花上 比从前多两倍的时间。街道上堆满了垃圾，城市的服务压力繁重不堪，人 们几乎无法在大白天接到电话。不过大家心中都有着宏伟的目标，每个人 都知道，这座城市和新拥入的市民们正努力地融合在一起：每个小时，每 35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一个白天和夜晚，城市上空都回荡着波音轰炸机的轰鸣声，飞在天上的总 是一只整齐的四人编队。 科拉一直都挺忙。未婚妈妈的数量突然大量增加，好在城里又有了 资金，科拉要让这些钱好好派上用场。她为收容所的扩建筹集到了足够的 善款。不到一个星期，收容所便完成了扩建，扩建后的房间也很快被人住 满。来到这儿的女孩和女人们大多数都经历了一段悲伤的故事，很多人的 未婚夫上了战场并由此丧生。科拉猜想一些女孩说的不是实话，她们发生 了婚前性行为，可她们如果是爱国的，受到的非议至少能少一些。无论如 何，科拉耐心地倾听她们的故事，不论她们说的是什么。当然，科拉知道 其中有些故事是真实的。特鲁迪·托马斯的儿子死于北非，温弗瑞·费奇 在菲律宾的侄儿至今下落不明。科拉没有一天不想到自己是多么幸运—— 霍华德仍然在休斯敦从事法律工作，埃尔在圣路易斯市做医生。他们刚刚 过了三十八岁生日，有幸未上战场。 1942年10月，埃尔表示自己完成医院的任务后，会来威奇托拜访双 亲。那时候科拉丝毫没有感到怀疑，埃尔只说自己想和父母共聚一段时 间，顺便来看看乔瑟夫舅舅和葛丽泰。葛丽泰这时候也已为人母。埃尔还 想看看几个旧时的朋友，拜访曾经的老师。他不愿等到假期再来，因此在 信中表示自己会独自前来。孩子们还要上学，妻子得留下照顾他们。 看到儿子回家，科拉和艾伦高兴坏了。自从葛丽泰上大学之后，他 们俩与乔瑟夫和雷蒙德有了更多的私人空间。大学毕业后葛丽泰回了威奇 托，但她很快嫁给了一个老师，还生了个可爱的小女孩。如今他们一家住 在距离科拉五个街区的地方。她回来前很少会提前打招呼，因此大家还是 得有所防范。不过科拉和乔瑟夫也用不着像从前那样警惕了。到了晚上， Chapter 20　陨落 355 他们锁好前门和后门后，就能自由地出入对方房间了。雷蒙德来得也比 从前更勤，不过为了不引起邻居们的怀疑，他还得在十点之前离开。雷 蒙德也大方地称赞了科拉，感谢她好心地打开家门，也让他有了家的感 觉。 埃尔回家的这段日子，他们的生活当然需要进行一定的调整。埃尔有 时候会到城里和高中时的朋友们玩纸牌，也看了看他和霍华德曾经常去的 地方。不过每天早晨他都会在家里吃早饭。让科拉高兴的是，埃尔对乔瑟 夫和葛丽泰一直很有礼貌。他会把葛丽泰的孩子放在膝盖上，逗她开心。 他大概比从前更加安静了，但科拉没有多想。一天晚上，埃尔问父亲能不 能和他一起到河边散散步。父子俩走在街灯下，看上去是那么相似，这让 科拉觉得心里暖暖的。 埃尔离开前的最后一个下午，科拉才知道他回家的真正原因。那时 候艾伦和乔瑟夫去工作了，屋子里只有他们娘俩。科拉当时正在走廊上读 书，埃尔走过来，和她一起坐在摇摇晃晃的秋千上。科拉感觉到这个时刻 是多么美好，阳光明媚，微风和煦，大橡树的树叶开始慢慢转红。去年下 了不少的雨，这也让大门口的向阳花显得更加可贵。 科拉合上书本，对埃尔露出微笑。埃尔并不经常回家，而她什么时候 看书都可以。埃尔没有回应科拉的微笑。这是坏消息降临的第一个暗示。 科拉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柔和却满怀心事，和艾伦不怎么相像。埃尔 对科拉说的话早就提前排练过，语气坚定，不容置疑。他说海外战场上急 需战地医生，如今的形势下，他已无法再袖手旁观，尤其是作为一名外科 35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医生。科拉摇头时，埃尔也装作看不见。他继续说着，说他和妻子贝斯已 经讨论了很长时间，而他已经决定好加入步兵团，下个月就会出发。 “那你的孩子们怎么办？”科拉把鞋跟稳稳地按在地上，不让秋千继 续摇晃，“埃尔，好好想想吧，你可是个父亲。” 埃尔平静地看着她，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她要说的每句话，提出的每个 理由，好像他们已经就这个问题争论过几百次一样。“我会和我的家人谈 的，贝斯和孩子们会理解的。” “你知不知道自己可能会丧命？理性一点吧。”科拉听到自己的声 音在颤抖，她才不想收到亲儿战死的消息。科拉努力想要自己平静下来， 也同样理性起来。“你想要帮忙很好。”她说，“不过你也可以留在圣路 易斯市帮忙，我们国家也需要医生。再说，如果受伤的战士们回来该怎么 办？为什么不能帮帮他们呢？抛妻弃子又算得上什么高尚行为？” 埃尔耸耸肩，“所有人都上战场了，我怎么可以留下？离开的人中有 很多都是人家的父亲。” 科拉闭上双眼。埃尔没必要说这些话，她很清楚他有多么固执。和霍 华德相比，埃尔显得有些消极踟蹰。不过科拉很久以前就知道，埃尔不是 个善罢甘休的人，即使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不论科拉威胁利诱还是用 甜言蜜语哄骗，都别想让他在冬天戴上帽子和手套。他十岁的时候，曾经 从房顶上跳下来，跳到一堆树叶上。虽说科拉就站在院子里尖叫着让他别 这样做，他还是跳了下来。一直以来他都是个好孩子，通常情况下都很顺 从。不过一旦他打定主意要做某事，便永远不会回头。科拉曾和艾伦分享 过这个看法，他嬉笑着回答说：“嗯，科拉。不知道他这是像谁？” 这时候科拉一点也不希望埃尔像自己了。 Chapter 20　陨落 357 “你已经和你父亲说了？” 埃尔点点头，“我猜他会更好说话。” “他是怎样说的？” “他很尊重我的决定。这就是战争，他说自己要是年轻一些的话也会 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总之他能理解我。这些话都是他真心所想，我希望 你也能这样。” 科拉生气地拍了一下大腿，艾伦总是做出一副能理解人的样子。 “母亲，拜托了。你和霍华德一样顽固。虽说我想做个战地医生，但 我也有可能根本见不到真正的战争。” “你会去哪儿？” “还不知道呢。” “你连去哪个国家都不知道？”科拉的视线一点点模糊起来。 “在太平洋，我就知道这个。我告诉他们你曾经是德国人，还说了乔 瑟夫舅舅的事。我知道他支持美国参战，不过军队的人仍然认为我还是去 太平洋战场为好。” 科拉感觉自己不能呼吸了，她能看到一切不幸之事在她眼前延展开 来。埃尔会丧生于太平洋战场，而这一切都是她的错，都怪她自私的谎 言，她要为自己儿子的死负责。不过话说回来，在欧洲战场就能更安全 吗？北非呢？她哪里会知道。 “这些话你和你父亲说过了吗？说你到太平洋去的原因。” 埃尔点点头。 “那他怎么说？” “他觉得去太平洋战场也没什么，在他看来任何前线都是一样危…… 35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我是说，一样安全。”他叹了口气，“你有什么关于战争的秘密信息吗， 母亲？您反对太平洋战场？可我听说德国纳粹也是块硬骨头。” 科拉摇摇头。如果欧洲或非洲比太平洋更安全，艾伦早就会告诉他， 哪儿都有将士战死。也许太平洋战场是埃尔命中注定要去的地方，就算科 拉没撒谎，他也有可能被派往那儿。 他们坐在秋千上，科拉用双手紧紧地抓住埃尔的胳膊。他们一起看着 秋叶在风中颤抖，其中一些落到邻居家宽阔的院子里。 埃尔低头看着科拉，“顺便问一句，你知不知道露易丝·布鲁克斯又 回了城里？” 科拉刚开始有些生气，埃尔显然是在转移话题，让她专注于另一个话 题，好把胳膊从她手中抽出来。不过意识到埃尔在说什么后，科拉坐直身 子转向了他。 “搬回来了？你说什么？” “正是如此。”埃尔伸手赶走眼前的一只苍蝇，“很显然，她已经回 来几年了。我想她在道格拉斯大道开了间舞蹈室。” 科拉看着他的眼睛。埃尔不像霍华德，从来不是恶作剧的那个，但 科拉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她怎么可能从没听过这个？她明白 威奇托已经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城市，战争爆发后人们对战争的关注也远高 于电影明星，或是前明星。人们也许不会费心思讨论她搬回城里的消息。 不过科拉认为自己应该会听到一些风声。她的确一直忙于收容所的事情， 维奥拉·哈蒙德一直致力于传播城内的新闻，不过战争一开始她就罹患癌 症。科拉至少每周会探望她一次，不过维奥拉一直很疲倦，再也没有兴趣 说八卦了。 Chapter 20　陨落 359 埃尔摊开手臂。“真荒唐，不是吗？露易丝·布鲁克斯——威奇托 的舞蹈老师。我想她和她的舞伴依然在登台表演，跳些探戈、华尔兹什么 的。我的一个老朋友说，他们举办的一个共和党派对中请到了她们。” 科拉努力不让自己露出惊讶的表情。她不愿妄下评论，即使是面对自 己的儿子。露易丝教人跳舞又没什么不对的，这是正当生计。不过共和党 人派对？在威奇托？很难想象露易丝出入那种场合的样子。 “她现在在做什么？” 埃尔扬起眉毛。“听人们说，她现在做的只是让自己不断出丑。我的 一个朋友认识和她一起开舞蹈室的合伙人，他不过是个懂一点舞蹈的大学 生。我猜这二人的关系早就闹僵了。” “这怎么会让露易丝出丑？” “人们都说她挺成功，不过……” “不过什么？” “没什么。” 科拉架起胳膊。埃尔小心翼翼，不愿刺激到科拉母性的一面。虽说 她在善良之家工作，但她的两个儿子似乎总把她和博爱的维多利亚女王 弄混。 “告诉我，埃尔。” “好吧。婉转地说，她……跪倒在他面前，在这个大学生面前，露 易丝没想到他居然会拒绝自己。她已经不复美貌，她终日酗酒，这毁掉 了她的脸蛋。男孩说她曾因醉酒而被捕。”埃尔做了个苦相，“还有 姘居罪。” 科拉看着乔瑟夫留在台阶上的沾满泥巴的靴子。即使现在，还有人因 36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为非婚同居而被捕，就像她和乔瑟夫做的一样。露易丝做得更明显，没有 藏着掖着。 “她还和他在一起吗？” “和谁？” “那个曾经和她住在一起的男人。” 埃尔看她的样子好像她已经无可救药一样。“哦，母亲。我不觉得是 这一回事。你说得更加浪漫。根据我对她的了解，结婚对她而言根本是不 可能的。” “那她现在住在哪儿?” “和她父母一起。她已经身无分文。”埃尔取笑地看着科拉，“你好 像吓坏了。我早该想到她的行为会更加让你困扰。” 科拉皱起眉头，无法想象露易丝和麦拉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情景。她 也有可能挺身而出，为女儿献出自己的同情和理解。不过就科拉所见，麦 拉从未把露易丝当成自己的女儿来疼爱，甚至没把她看作一个独立的人。 她并未真正爱过露易丝，不过把她当成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死肉，当成 替自己完成梦想的最后一根稻草。如今露易丝失败了，科拉感觉自己好像 也失败了一样。 埃尔轻轻推了推她，“你用不着为她难过。据我所知，露易丝挺乐 在其中的。她根本用不着工作。我朋友说，她所做的只是每天晚上跟着丹 尼·艾克曼到处跑。他们形影不离，就像一对二重唱演员。” “那么……那个男人是之前和露易丝生活在一起的人吗？” 埃尔微笑着说：“不，母亲。你不记得俱乐部的丹尼·艾克曼了？他 可是威奇托最出名的……”说到这儿，埃尔停顿了一会儿，做了个挥动翅 Chapter 20　陨落 361 膀的动作。 科拉不解地摇摇头。 “他是个娘娘腔 。”埃尔的脸有些泛红了，“他可是那种人。”他 有点懊恼地抬起头，“他更喜欢的是男人而非女人。” “噢。”埃尔用看傻瓜一样的目光看着科拉。这孩子可真是什么都不 知道，甚至不了解自己的父亲。科拉有时候会想，不知道霍华德和埃尔中 有没有人怀疑过他。不过现在看来，埃尔其实一无所知。霍华德大概也不 知道。 “抱歉，母亲。我本来不想这样粗俗的。” 科拉有些焦躁地摇摇头。“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她一直以来都想 知道，人们若是发现了艾伦和雷蒙德之间的事情，他们会被如何看待。也 许，就算在威奇托这样的小地方，世事也不一样了。年轻人对事物的看法 已然改变。这个丹尼虽说饱受人们诟病，可大家并没有对他怎么样，这还 是挺让人惊讶的。 “我其实不知道他原来更喜欢男人，但我知道他有一次在道格拉斯被 捕，那时候他穿得像个女人。” 科拉惊讶地张大眼睛。“他穿着裙子？” “不，他的衬衫上印着花朵。” “人们为了这个就逮捕了他？” “没错。他的性取向很明显了，人们可以轻易逮捕他。” 科拉强迫自己将目光挪开——她看到埃尔在窃笑，科拉几乎藏不住自 己眼中的恐惧。艾伦这一生都没穿过花衬衫。不过显然，他和雷蒙德的事 一旦暴露，即使时至今日，他们仍然会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科拉宁愿相 36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信霍华德和埃尔会站在自己父亲的一边，但他们的思想需要经历多么激烈 的斗争啊。她只希望艾伦永远别听到孩子们聊起脂粉气的男人。否则，他 只能在沉默中忍受这一切了。 而现在，艾伦告诉自己的儿子，说他同意他们上战场，尊重他们的决 定。 埃尔转向母亲，又严肃起来，不再试图逃避。 “我知道这个决定会让你感到不开心。”他握住科拉的手，“我明白 你会担心，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安心下来。不过这次我一定要走，你和 父亲一直希望我成为一个有责任心的人。此时我如果能得到你的支持，对 我而言一定意义重大。父亲、贝斯和孩子们已经理解了我，现在我需要的 是你的理解。”他扬起嘴角，“我希望能得到你的祝福。” 科拉点点头，她能做的也只有祝福了。她依旧不愿让儿子上战场，他 可是为人父，为人夫，为人子。可她同样明白，艾伦从一开始就对儿子表 示了理解。她紧紧地握着儿子的手，好不容易才能开口讲话。“你已经得到 了。”科拉的视线再次变得模糊，可她想好好看看埃尔，看看自己的儿子， “我一直都祝福着你，埃尔。我也会永远祝福下去，不论你在做什么。” 布鲁克斯家的宅子仍旧是社区内最大的宅子。从远处看，它似乎被 修缮得很好，灰色的墙壁被刷成浅黄色，干净的玻璃窗在阳光下闪着光 芒。大门边的丁香丛被修剪得整齐干净，草坪上也只有几片金黄的落 叶。科拉向前走时，想起了麦拉说过的话。多年前，她说她丈夫的藏书 把地基都压沉了。快到门口时，科拉真的看到了这房子的损坏之处：虽 Chapter 20　陨落 363 说重新粉刷过，这房子却好像一只正在下沉的大船。一头的石灰岩走廊 明显高于另一头。 迈上台阶后，一个友好的声音叫出了她的名字。科拉看到走廊上地势 较低的一面有一片树荫，树荫下坐着丰腴的扎娜·亨德森。她穿着漂亮的 衬衫和开襟羊毛衫，微笑着坐在一张孔雀蓝色的软垫沙发上。她的旁边坐 着麦拉，和扎娜一起，她简直小得像个孩子。麦拉穿着一件印花居家服， 一头黑发落在肩膀上。科拉对她们两个都打了招呼，不过只有扎娜用微笑 回应了她。 “今天我们怎么会如此荣幸？”扎娜问，“你是来加入我们的吗？” 她说着指了指桌子前的沙发，沙发上放着一样类似于馅饼的东西，一碗 插着公用勺的鲜奶油，两副沾着馅饼渣的刀叉和碟子。“今天可真是个秋 高气爽的好日子。”扎娜继续道，“我想在这样的日子里，没什么能比在 麦拉家的走廊上品尝甜点更让人高兴的事儿了。”她指了指自己的四周， “为了图舒服，我们甚至拖了张沙发出来呢。” “是你拖出来的。”麦拉嘟囔道。她的声音恼怒而虚弱，“我根本没 动手。” “是你提醒我的，而你也相信我不会把它弄坏。” 科拉礼貌地微笑着。扎娜可真是个好朋友，没人为麦拉出头时，扎娜 会为她挺身而出。如今麦拉一贫如洗地回到了威奇托，曾经被她抛弃的孩 子们已经长大离家，也只有扎娜会为她加油打气。令科拉不解的是，像麦 拉这样的女人是怎样交到这样一个朋友，并将这段友谊维持下去的。 “想要来一块吗？”扎娜指了指馅饼，“还剩下一些呢，这下我用不 着把它全部吃光了。” 36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哦，谢谢。不用了。”科拉回答，“实际上，我来是想见见露易 丝。” “哦。”扎娜的失望之情毕露无遗。 麦拉咳嗽起来，每一次呼吸都短而急促。她闭上双眼，以手掩唇，蜷 缩起小小的身子，双脚也离开了地面。看到麦拉挣扎着想藏起自己的脸， 科拉不好意思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了。 “我去给你倒杯水。”扎娜说着站了起来。 “我去倒吧。”科拉迈开腿就朝门口走去。 “别，”麦拉吸了一大口气。“这不管用。”她抓住桌子的边缘， 向科拉投去一个莫名的仇恨目光。“我很好。”她又开始咳嗽。“进去就 是，她在三楼。我也不知道具体是哪间房，你需要一间间地敲门。” 三楼的走廊里没有窗户，光线十分昏暗，只有二楼的电灯透出点点微 光，两个灯泡中还有一个是坏的。爬了两层楼后，科拉气喘吁吁地靠在墙 边。麦拉不知道露易丝住在哪一间也有道理——她不熟悉这层楼，爬上这 么多级台阶会要了她的命。 “露易丝！”科拉站在走廊中间。她的眼前一共有三扇门，全都紧闭 着。“露易丝！” 她听到一阵响动，玻璃器碰撞的声音，然后就寂静无声了。 “是科拉·卡莱尔，你曾经的陪护。我来看看你。” 里面依然没有声音。科拉靠在墙上。也许到这儿来就是个愚蠢的行 为。她们之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联系也没有血缘关系，她们不过共同度过 Chapter 20　陨落 365 了一个夏天。即使那时，科拉都没有假装爱过露易丝。不过她为科拉做了 那么多，她并非有意为之，也不知道自己做出了如此大的贡献。 “我想你听到了。看来，让一个五十六岁的老女人为你辛苦爬上两层 楼也不会让你感到内疚。” 科拉盯着自己的鞋子，竖起耳朵听。 “你要是能看见我的鞋子，一定会讨厌它们。这鞋子非常舒服，不 过是宽头的，而且鞋跟一点也不高。你可能不太记得我二十年前的着装风 格，但你若是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一定会觉得我这个年纪的女人穿这种鞋 很滑稽。我保证，一旦你打开门，优越感便会油然而生。” 沉默无声。 “我不会走的，也没有其他地方要去。我会一直待在这儿，不停地说 啊说啊说——” 走廊尽头的那扇门开了。露易丝架着胳膊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黑色 高领毛衣和一条宽松的黑色裤子。科拉努力藏住脸上的惊讶。她在杂志上 见过女演员凯瑟琳·赫本有过这副打扮，但在现实生活中从未见过一个女 人穿裤子。 科拉不明白埃尔的朋友说露易丝不复美貌是什么意思。虽说打扮成凯瑟 琳·赫本的样子，露易丝乌黑的眼睛和雪白的皮肤仍是那么摄人心魂。她那 头秀发黑得就像身上的毛衣，差不多长到了肩头，而且又蓄起了刘海。 “你打算邀请我进去吗？” “你要干什么？” “我……我想看看你还好吗。”科拉打开手提包，掏出一份包装好的 礼物，“我记得你爱吃巧克力，因此给你买了些。”说着便把礼物递给了 36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露易丝。看到露易丝怀疑的眼神后，科拉开始后悔来这儿了。也许露易丝 现在过得很开心，能住在自己孩童时住过的房子里，每天晚上都能出门， 还能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谁能说她不爱这种生活呢？如果她想留住好莱 坞的生活，留住她的导演丈夫，游泳池和皮草，她一定能留住的。在科拉 的记忆中，露易丝一向只干自己喜欢的事儿。 露易丝接过巧克力，说了声谢谢，把它夹在一只胳膊下。“你的德国 佬怎么样了，科拉？” 科拉哽住了，即使在这昏暗的灯光下，她仍然能看见露易丝嘲讽的 微笑。关于这件事，第一个被科拉欺骗的对象就是露易丝。科拉永远不知 道，露易丝是否真的相信乔瑟夫是她的哥哥。那时候露易丝只不过对这故 事表现出轻微的失望，很快就没了兴趣。不过露易丝现在看科拉的眼神， 好像在说她什么都知道了。 “我哥哥？他很好，谢谢你。” 露易丝小小地翻了个白眼。“我指的是语言。不知道你是否熟悉一个叫 ‘幸灾乐祸’的单词，说的是在他人的不幸中感到快乐。英语中似乎没什么 与这相似的词，不过我觉得我们应该加上，尤其是在威奇托这地方。” 科拉摇摇头，这话很难让人感到舒服。她真希望露易丝能更了解自 己一些。“我来这儿并不是为了幸灾乐祸，”她说，“只想看看你过得怎 样，也不会把你的情况透露给任何人。” “就算你说出去了我也不在乎。”她向科拉投去一个防御的目光。 “我不会说的。”科拉抬头看着天花板。她真的很想坐一坐，“听 着，我只需要十五分钟。很抱歉我像今天这样不请自来，不过我只想让你 给我十五分钟，我发誓。之后我再也不会来打扰你。” Chapter 20　陨落 367 露易丝瞪着科拉，没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当露易丝还是个远 近闻名的电影演员时，科拉曾在报上读到一篇评论文章，称露易丝是个缺 乏天赋的演员。文章的作者也承认，露易丝也许是银幕上出现过的最美的 女人，可他同时抱怨，露易丝身上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她的美貌而已。人 们被露易丝乌黑的大眼睛和完美的身材深深吸引住，因此注意不到她的表 情。露易丝的脸部表情总是表现不出人物的情感，非要找出什么能表现出 情感的地方，也只有她那双迷离的眼睛。要不是穿插的字幕卡写出电影人 物心中所想，没人能从那可爱的目光中抽离出来。这篇评论文章的作者是 个少数派，大多数评论家都认为露易丝的表演精妙而自然。不过现在，面 对面站在离露易丝只有几英尺远的地方，科拉真的需要一张字幕卡才能知 道她在想什么。 露易丝瞥了一眼手上的腕表，“从现在开始算吗？” “从你让我坐下开始。” 她房间的天花板已经倾斜了，与地板形成一个直角三角形，一张床 占据了房间内的大部分空间。房间内几乎和走廊上一样暗，窗户上的窗帘 都拉了下来。虽说这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露易丝却关上窗户，把阳光隔 开。房间内有一盏台灯，然而露易丝将一条毛巾放在灯罩上，用来削弱灯 光。不过这间房间最起码是整洁的。房间内有一张床，一条东方式样的地 毯，一套柜子和一个灯架。露易丝的床上摞着一叠书，书上放着一只红苹 果，梳妆台下则放着一双黑色高跟鞋。除此之外，科拉并未发现其他财 产。如果这就是露易丝孩童时候住过的房间，那她一定把自己少女时期的 用具全都清理出去了。 除了坐在床上，就没地方可以坐了。这张床并未整理好，枕头边上 36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堆着一摞书，最上面一本书被倒扣着，床位则是一条皱皱巴巴的毯子。很 显然，露易丝每天就坐在这张床上。不过地毯看上去挺厚，而且够柔软。 科拉扶着床脚坐了下去。露易丝似乎有些惊讶——没想到科拉能坐在地毯 上，甚至没想到她会这样做。她和科拉共处的那段日子里，科拉还穿着紧 身衣，想坐在地板上还得要人帮忙。而今天，科拉穿着一条系腰带的棉布 裙，虽说她已经老了二十岁，不过今日的她显得异常轻盈。 露易丝又看了腕表一眼，“从现在开始。”她把巧克力放在床头柜 上，然后坐上床，背靠在枕头上。她的脚踝交叉着，腿也伸到了毯子外 头。坐在台灯下，科拉终于能看清露易丝的脸了。她这才明白埃尔朋友说 的话。露易丝比自己的实际年龄看上去更老，眼角和嘴角都长着皱纹。不 过她的眼睛还是那对眼睛，又大又迷人。她不耐烦地看着科拉。 科拉也交叉起脚踝。她没指望露易丝表现得更有礼貌，问问乔瑟夫、 葛丽泰、艾伦和孩子们的近况，她也不会像担心埃尔一样担心露易丝。很 显然，露易丝把自己藏了起来。除了自己的痛苦之外，她考虑不到别的东 西。这将是一场单方面的谈话，就像科拉经常在善良之家做的。 “你妈妈看上去可不太好。”也许这是个糟糕的开始，不过科拉已经 无暇顾及了。 “的确。”露易丝端详着自己的双手，“我想她快要死了。她得了肺 气肿，可她根本不抽烟——是遗传的。这意味着我有一天也会得这病。” 她恼怒地看着科拉，“你是来劝我好好关心她的吗？这就是你今天的‘大 任务’？” “不。”科拉回答。这又是一项不公平的指控，不过科拉认为露易丝 并非针对自己。露易丝喝了酒，虽说没有喝醉，口齿却有些不清。她身上 Chapter 20　陨落 369 散发出的味道与多年前弗洛伊德·史密斯带她回家时的味道一样。是松子 酒，科拉认了出来。埃尔婚礼时用来招待宾客的就是这个。 “很好。”露易丝扬起下巴，“已经有很多朋友争着满足我亲爱母亲 的各种需求了。” “是的。”科拉说，“我在楼下看到了她和扎娜。” “啊哈，那是她最胖的朋友。”露易丝盯着地板，“扎娜。她每次 看到我都要提醒我，说我是个多么糟糕的女儿，我应该好好照顾可怜的麦 拉。”她抬头看着科拉，“不过可怜的麦拉不愿意看到我，不愿看到落到 如此地步的我。” 科拉叹了口气。露易丝的观察不无道理。“她这样对你说了？” “都写在她脸上了。你知不知道，她收藏了世界上最多的露易丝·布 鲁克斯作品集？”她顿了一下，对科拉挤出一个微笑，“给我来信的那些 人总说自己是我最忠实的影迷，但我知道，我最忠实的影迷就在威奇托。 母亲保留了每一封我写下的信，关于我的每一本杂志，每一张由我拍摄的 电影海报。不过那都是1927年的事了。”她皱起眉头，“事实证明她是个 不可共患难的人。我一回家她就拿出那两抽屉信件和照片，冷冷地问我。 ‘露易丝，这些东西你是打算拿走，还是打算让我扔掉？’” “抱歉。”科拉说。 露易丝耸耸肩。 “你父亲怎么样？”这是科拉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好问题。 “嗯。”露易丝把头歪向一边，“他也许都不知道我回来了。他永远 都是个大忙人，而我也仅仅回来了两年。”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科拉轻柔地说。她不想逗弄露易丝，而是 37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真的不明白。露易丝不关心自己的母亲，麦拉似乎也无力照顾女儿。伦纳 德·布鲁克斯也不是吸引她回来的原因。 “因为我破产了。”露易丝像是说笑话一样说出了这句话，“把这话 告诉你那些爱嚼舌根的朋友吧，告诉她们我已经身无分文，一无所有了！ 离开加利福尼亚州的时候我就已经破产了。”她抬头看着倾斜的天花板， “但我还有钱可以用来节省，现在却连这都没有了。” “怎么可能？”科拉探过身子，“你没有得到赡养费吗？”“我没有 要。我两次想的都只有离婚而已，那时候我以为自己能赚得更多。也许我 就是个高级妓女，可我从没想过要一直那样。” 科拉眨眨眼，“那你为什么不再拍电影了？” 露易丝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小心翼翼地看着科拉，好像一只走失的小 猫咪，想要知道自己该走上前还是转身逃开。不过她迎上科拉的目光，耸了 耸肩。“我厌倦了好莱坞。他们从不去深入了解别人。”她眼角的皱纹更深 了，“他们只知道自己眼中所见的，自以为了解你。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科拉点点头，好像她了解一样。不过露易丝说的和她听到的不一样。 传言中，露易丝离开好莱坞并不是为了保住自尊，而是绝望地被迫离开。 她一次又一次屈尊参演愚蠢的西部片。科拉听说她本该出现在一部电影 中，但所有的镜头都被删去了。也许露易丝认为她是自行离开的，但是在 人们眼中，她更像是被人推出来的。为什么？麦拉曾说过露易丝和别人相 处得不好，她把一切东西都丢开了。也许她从那时候就开始饮酒了，不过 饮酒与她的陨落可能并无关联，她有可能是先走上下坡路再开始饮酒的。 很难指出，究竟是什么把她领向了这一间悲伤的小屋，也许露易丝的一切 痛苦和怒意都能追溯到樱桃谷和花先生。不过目前看来，她的悲剧可能在 Chapter 20　陨落 371 那之前就已经被她母亲种下了。事实究竟是怎样，科拉永远也不会知道。 也许麦拉和花先生并没有真正改变露易丝。或许在他们出现之前，或者不 论有没有他们的出现，露易丝的命运早就被安排好了：她美丽的容颜最终 会被渴望和愤怒摧残。 科拉看着堆在床上的一摞书籍。其中一本的书脊上没写名字，一本讲 的是尼采哲学，最底下的则是叔本华的作品，是科拉没读过的一本。科拉 第一次感到好奇，如果露易丝长得不是这样漂亮，她的人生又会是怎样？ 如果她长着难看的鼻子，小而不对称的眼睛和凸下巴，她也许会成为图书 馆里的老姑娘或是一名学者，能欢乐地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 “为什么是这儿，露易丝？你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去，又为何要回来？” 露易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科拉把身子往前探。“你对这所房子毫无爱意，这座城里也没有你爱 的人，从来没有。那你为何还要回来？莫非你是一只痛苦奔波的信鸽？” 露易丝转向一边，又很快转了回来，像是又惊又恼。“这是我的家， 我属于这里。” “才不是！”科拉有些生气地拍着床垫，不过她这副样子惹得露易丝 笑了起来。科拉猜想露易丝会用“放狗屁”之类听上去更伤人的话，不过 科拉讨厌这些骂人的话。露易丝想要笑就笑好了，只要她明白自己想说什 么就好。 “如果你在这儿过得不开心，那证明你不属于这里。”科拉继续道， “你的母亲让你充满恨意，也让自己充满恨意，这和她是不是你妈妈没有 关系。人的出身是不可以选择的，其实出身也没有那么大的意义。”科拉 低下头，看着那纹饰复杂的地毯。“能让你感到开心的地方才是你真正属 37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于的地方。你不喜欢好莱坞？没问题。可你用不着回来，别待在这儿。去 别的地方吧，就算麦拉真的要死了。你应该去一个能让自己有可能感到开 心的地方，搭上火车离开吧。” 科拉转向一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太失态了，真想站起来猛摇 露易丝的肩膀。不过她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在善良之家时，她也像这样 做过几次。然而无论她如何辩护并试图证明，她总不能爬进人们的脑袋里 开始掌舵，人们总会按照自己所想的做事。 “我太老了。”露易丝轻声回答，“我的青春早已消磨殆尽，我已然 不是我自己了。” “什么？”科拉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露易丝。你今年多大 了？” “三十六。” 科拉努力让自己别笑出来，这个年纪在她看来依然非常年轻。不过她 很快想起来，她正是在三十六岁的那个夏天和露易丝一起去的纽约。她们 动身的时候，难道科拉不是一样无助，一样脆弱吗？ 那时候，她还不知 道生活为她预备了什么——乔瑟夫，葛丽泰，她的孙儿们，她对艾伦、雷 蒙德生出的新感情，还有一手创办起的善良之家。 “你的青春才没有消耗殆尽，露易丝。我知道你，也记得你。我确定 你身上还有一些和当年一样的东西。” 露易丝无精打采地看着科拉，她有可能在想任何事。楼下传来了扎娜 的笑声和纱门关上的声音。露易丝又看了眼手表。 科拉抓住床脚站了起来。约定就是约定，她已经超时了。不过在她离 开前，她冲动地俯身亲吻了露易丝的头顶。每天道过晚安后，她就是这样 Chapter 20　陨落 373 亲吻自己的儿子，以及葛丽泰的。 科拉离开时，不知道自己此番前来究竟能否起到作用，她只知道她可 以从明天开始仔细阅读每份报纸，搜寻露易丝的名字。这样的话她至少能 知道露易丝尝试过，只不过失败了。不过她又担心报纸上的内容会让自己 伤心，因此决定还是不看为好。 真希望战场上的消息传来时，她也能一样地镇定。那年春天的每个早 晨，科拉都会在报纸上搜寻每一个与太平洋战场相关的词，每一段与医院 和医疗队相关的信息。他只知道埃尔驻守在一条船上——为了符合审查标 准，他寄来的两封信都刻意写得模糊。一旦有战斗发生，伤亡名单上了报 纸，科拉都会感到阵阵恐惧。她知道，一旦有了坏消息，贝斯会是第一个 知道的，因此每当电话铃声响起时，她都会感觉腹中一沉。科拉每天都会 查看信箱，虽说埃尔的信要两个礼拜才能到威奇托，到时候信中所讲的无 恙也不一定是真正的无恙了。不知道她做母亲的直觉能不能帮到自己。如 果埃尔受了伤，她是否能感觉到？她之前就读到过这样的新闻，有些人能 够在消息传来之前就感应到至爱之人的死亡。 科拉以为自己感应到了玛丽·欧黛尔在马萨诸塞州的死亡。作为她的 血亲，科拉以为自己能感应到她不在了，感应到她在黑弗里尔市的同母异 父的弟弟妹妹们的忧伤。不过她从来没有感应到。不知道是因为玛丽·欧 黛尔一直健康长寿还是因为她们之间没有那种特殊的纽带。 六月一个炎热的星期六，科拉一上午都待在善良之家。等她把车停在 家门口时，乔瑟夫已经在查看邮箱了。科拉用最快的速度跑过草坪，不过 37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乔瑟夫对他摇摇头。 “没有他的消息，抱歉。”他同情地看着科拉，不过也仅仅是这样。 任何一个坚强的哥哥都有可能拥抱他忧心忡忡的妹妹，不过他们一直都那 么小心翼翼，不敢迈错一步。“不过这是给你的。”他说着递给科拉一封 明信片。明信片上印着黑白静物写真，是一只插在花瓶中的鸢尾花。明信 片背面一半写着科拉的地址，另一半写着“谢谢”。科拉认得那字迹，虽 说过了这么多年，却一点没有改变。不用看底下的签名，科拉也知道这是 露易丝寄来的。 明信片上的邮戳是“纽约市”，印的是几天前的日子。 Chapter 20　陨落 375 Chapter 21 奇迹 “人的晚年就像化装舞会的终结， 所有面具都将除下。” 埃尔并未丧生于太平洋战场，他服役的那条战船参与了三场战斗，不 过他只有在回家后才能将这些告诉父母。如今他已经回了圣路易斯市与妻 儿团聚，也回到了医院工作。没人知道，如果他当初去了欧洲战场，是否 也能像今日这样安然无恙——看到他安全回家，科拉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 了。这时候葛丽泰又生了个孩子，葛丽泰给这孩子取了和她母亲一样的名 字。她每周都会带两个孩子回来探望。科拉感觉自己真是无比幸运，所有 的忧愁悲伤都烟消云散。并非每一个母亲都能如此幸运，报纸上还在报道 集中营内的苦难，德国德累斯顿和日本广岛、长崎的人们也过着水深火热 的生活。每当想到自己的生活是多么幸福安逸，科拉都会隐隐感到不安。 埃尔当然有殉国的可能性。更有甚之，科拉有可能不是生在美国，而是生 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里，和她所爱的人一起，承受她只在国际新闻中了 解到的苦难。这个想法就像一大启示，是她花了很多年才能真正理解的。 不过当她是个孩子的时候，科拉不会这样想。她很感激考夫曼夫妇，却也 常常会想，如果火车把她带往另一个地方，她的生命将会有怎样的不同。 他们当然也有自己的小麻烦。1946年的冬天，乔瑟夫在冰面上摔了一 跤，摔断了右手手腕。他这一跌让自己的手变成了一只巨大而动弹不得的 爪子。他十二个礼拜都无法工作，变成了一只易怒的螃蟹。接着又来了一 场暴风雨，吹断了邻居家的梧桐树，那树落在他们家的房顶上。整个三楼 37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几乎都毁了，幸好没人受伤。虽说经历了这场风暴，还有一只调皮的老鼠 跑进她家的房子，但科拉知道自己是幸运的。 再后来，艾伦生了病。刚开始的时候他只是比平常更容易感到疲倦， 只在上午去办公室。到后来，他在吃晚饭时都能睡着。虽说科拉会为他留 下一些食物，可他也不怎么吃。科拉对他道出了自己的担忧，他却总说自 己一切都好，只不过需要休息休息。最后还是雷蒙德把他推去了医院。科 拉在隔壁房间听到他们为此大吵了一架。后来科拉和雷蒙德都明白，他大 概早就意识到自己得了重病，胰腺癌，已经到了晚期。现在已经没时间用 来怀疑和震惊了，医生说他大概还剩下两个月的时间，并警告说这种病的 结果从未有过乐观的。 仅仅几个礼拜，艾伦就下不了楼了。科拉帮忙把食物端到他的房间， 一勺一勺地喂他。她也为雷蒙德准备食物。雷蒙德一年前退了休，因此有 的是空闲时间。他天天坐在艾伦床边的绿色布面椅上，无论艾伦什么时候 有精神，他都会大声为他念书。他为艾伦注射吗啡，也负责把他扶到走廊 尽头的浴室里洗澡。他只比艾伦年轻一岁，但他宽阔的肩膀仍然强壮到能 轻易把他扶到浴室。 艾伦患病的这段日子里，葛丽泰怀上了第三个孩子。不过她每天下 午两点都会过来，那时候大孩子上了幼儿园，小孩子也在摇篮里熟睡了。 就算葛丽泰对雷蒙德出现的频率感到过怀疑，她也没问出口。她也许不理 解雷蒙德为何每天都来，不过他会在晚上十点离开。即使到了这种时刻， 他们还要顾及到邻居们的目光，想到他们该作何解释。乔瑟夫每天晚上都 在，他可以帮忙搬些重物，直到雷蒙德第二天上午回来。 艾伦的神智并非一直都清醒，医生说这是吗啡的作用。他不止一次把 Chapter 21　奇迹 379 科拉当成了自己的祖母，问她自己是不是个好孩子，能不能和哈里特一起 滑雪。而一个小时后，他又会对科拉说，他对科拉的爱比自己预想得多得 多。他对科拉说了自己有多么抱歉，科拉不知道他这是在为生病道歉还是 为即将离她而去道歉，不知道他是否还因娶了自己，让自己过了那么多不 开心的日子而内疚。 “没关系的。”科拉回答，“别担心，请别为你的身体感到担忧。” “别告诉孩子们。”艾伦压低声音，全神贯注地看着科拉，让她明白 自己并非神志不清。他苍白的嘴唇中流下一行口水，科拉帮他擦去了。 “答应我，科拉。答应我，永远不要告诉孩子们。” “我答应。”科拉握住艾伦的手，“我都能理解。” 艾伦显然快走到生命尽头了，霍华德和埃尔都回了家。他们从霍华德 之前住的房间里拖出一张旧床垫，轮流守在父亲的床边，以防他在夜里醒 过来。他们中总有一个人陪着艾伦，就坐在雷蒙德曾经坐过的椅子上。霍 华德和埃尔回家的那天雷蒙德就消失了。他本可以来看望几次，既然孩子 们都知道他是父亲最珍贵的老友。可他若是长期守在床边，会让孩子们感 到奇怪。科拉明白艾伦也将自己的意愿告诉了雷蒙德，他们大概已经在能 说再见的最后一个日子里道了别。 科拉很担心雷蒙德。在葬礼上，每个人都对她非常和善，满心挂念。 很多人拥抱着科拉，对她说自己是多么遗憾。科拉感激他们的同情，耐心 聆听着他们说艾伦的好。不过在整个过程中，即使她的心中阵阵疼痛，科 拉仍然意识到，雷蒙德正在一旁独自承受这一切。乔瑟夫走过去想对雷蒙 38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德说上几句宽慰的话，可他只是摇摇头，转向一边。也许他知道该如何应 对。当他离开的时候，是一个人走的。 之后，科拉不断邀请雷蒙德来家里吃饭。刚开始他拒绝了，不过一 段时间后，他答应了科拉的请求。科拉永远不会知道，当雷蒙德和乔瑟 夫、自己还有一张空椅子坐在一起时，心中是多么难受。不过雷蒙德一直 都来，可不是因为科拉有好厨艺。科拉相信，让他和世上唯一两个懂得他 痛苦的人待在一起，对他而言一定有着特殊的意义。他和艾伦共同走过了 五十个春秋，包括那些试图断绝来往的年岁，现在的他似乎对科拉和乔瑟 夫很是感激。每当他们中的一人指着艾伦留下的空椅子说到“他”或“他 的”时，另外两个都能很快明白。 “我比艾伦年轻不了多少。”一天晚上，乔瑟夫对科拉说。留下洗盘 子的就只有他们两个。雷蒙德今天夜里格外安静，吃过晚饭就告辞了。 科拉递给他一只盘子，让他帮忙擦干。“你比他年轻十二岁。”科拉 说，“而我和你同岁。” 乔瑟夫用毛巾擦干盘子边缘。看着乔瑟夫的脸，科拉明白他并没有在 害怕，而是想到了一些东西，科拉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他戴的眼镜更加厚 了，右眼的金线也似乎比从前更宽更亮。 “不知道我们该不该告诉葛丽泰。”他说，“我会死的，我们都会 死，那样的话她可永远不知道真相了。” 科拉皱起眉头，这个话题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讨论过了。科拉多年 以前就打定了主意，还以为乔瑟夫也是。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熟 Chapter 21　奇迹 381 悉的手经过这么多年肥皂水的浸泡，变得日渐苍老。叔本华是怎样写的？ “人的晚年就像化装舞会的终结，所有面具都将除下。”不过他们也许并 没有到晚年，他们脸上的面具也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 乔瑟夫继续擦着盘子。“你知道她有一天对我说了什么？她说她每次 怀孕时，都怀疑自己会不会怀上双胞胎。她以为这是家族遗传。科拉，她 相信你是她的姑姑。” 乔瑟夫说的算不上新闻。 “现在可不是好时机。”科拉说着又递了一只盘子给他，“葛丽泰正 怀着孩子，而我们才刚刚失去艾伦。她没必要经历这打击。”她能感觉到 乔瑟夫正看着自己。 乔瑟夫关掉水龙头，他没有生气，只不过希望科拉专注一些。“你认 为我们不该告诉她。”他说，“现在不告诉，永远也不告诉。” 科拉在围裙上擦干手。她不该感到害怕，无论她说什么，乔瑟夫都不 会怪她的。乔瑟夫一直都是这样，每当科拉说出什么话，他似乎都把这话 当作飞行员对他修引擎或机翼时的指导。他是个体贴且善于倾听的男人， 每次做出选择都会深思熟虑。经过了这么多年，科拉依然深深地爱着他。 “我的确不想。”她说，“不过如果你觉得我们应该告诉她，我会听 你的，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然而在我个人看来，我们不该告诉葛丽泰。我 看不出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可我知道它能带来多么大的伤害。对她，对雷 蒙德。如果她对她丈夫说了呢？如果她的丈夫把这事告诉别人呢？” “可这就是事实。” 科拉耸耸肩，她曾经也认为事实是重要的，她曾大老远跑到纽约去 找事实的真相，并深信这是自己应该知道的。可这事实又给她带来了什么 38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呢？玛丽·欧黛尔。那时候，虽说痛苦又困惑，她却不想到黑弗里尔市搅 乱玛丽·欧黛尔的生活。而现在，她也绝不想搅乱葛丽泰的生活——特别 是为了血统这一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会好好考虑的。”乔瑟夫又打开了水龙头。 科拉点点头，她已经说完了自己该说的。 科拉姑姑，深爱着她的小侄女。 1953年，科拉听到了一些关于露易丝的坏消息。募款活动中的某人 有个朋友，他有个住在纽约城的侄子。他曾经看到露易丝·布鲁克斯， 那个老默片明星，一个人在第三大道的酒吧里喝酒。科拉知道这故事经过 两个人的口可能已经变了味，她不知道其中有多少细节是经过编造或添油 加醋的。根据那个侄子的描述，露易丝的头发已经长到腰间，其中一些已 经变得灰白，连刘海中都有白发。他只是小时候在电影里见过美丽的露易 丝·布鲁克斯，还差点认不出她。醉酒的露易丝从高脚凳上跌了下来，他 把露易丝扶起来，非常礼貌地问她是否是自己印象中那个人。露易丝面带 敌意地转过身，尖叫着让他离开。 科拉不知道这是不是真事，可她明白这极有可能。科拉没理由相信， 待在纽约这所她喜爱的城市能彻底拯救露易丝。真正能解救她的，还是她 爱的松子酒。根据露易丝的发型，科拉猜想露易丝这是故意的。如果她想 远离人们的骚扰，有什么方法能比放任自己的头发长长、变白效果更好 呢？她走向这样一个极端，科拉其实并不怎么意外。 不过科拉还是希望这个故事是夸大，甚至是完全不真实的。露易丝 Chapter 21　奇迹 383 现在已经年近五十，如果她真的将每个下午都花在酒吧里，这也许就是她 人生故事的结局了。科拉不知道，她们在托皮卡街那阴暗的小房间见面 时，她还能说些什么让露易丝振作的话。科拉希望自己能多为露易丝做些 事，而不仅仅是将她赶出那所房子。然而科拉想不出她还能做什么，即使 那时，露易丝依然有着一份冲劲，就像在纽约那个夏天一样，并不在乎成 败。真正让科拉惊讶的是，经历了那么多努力和坚持，她却完全改变了自 己前进的道路。 不过事实证明，露易丝的故事并没有结束——还远未结束。科拉又一 次听到露易丝的消息是来自一个没预料到的人：沃尔特。沃尔特是霍华德 的长子。科拉从未想过她和沃尔特会喜欢对方。沃尔特和他的妹妹们在休 斯敦长大，虽说放假时霍华德会尽可能把他们带来威奇托，可是他们到了 青春期后却越来越不肯来了。科拉对他们的了解完全赶不上对葛丽泰孩子 的了解。科拉知道沃尔特是个博学的孩子，而且对电影非常感兴趣。他正 在巴黎打拼，虽说目前靠的是父亲的资助。不过每年沃尔特生日或是圣诞 节时科拉都会给他寄去可兑支票，之后便能收到他敷衍的感谢条。正因为 如此，1958年末当她收到沃尔特的一封正式来信后，科拉感到惊讶不已。 这是一封来自法国的航空邮件： 亲爱的祖母， 爸爸曾经说过，我们家没人能比您能了解露易丝·布鲁克斯 了。因此我想您可能有兴趣知道，我在巴黎见到了她。她在这儿 38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仍然很受欢迎。法国电影院还为她举办了一场作品展览会。在一 个派对上，我和她说了话。我问她是否还记得您，不过说实话， 她已经醉得无法进行一场真正的谈话了。我听说她是荣誉宾客， 她还叫了份客房服务，不过又把大部分食物丢出了旅馆的窗户。 有些影迷捡起了被她丢掉的东西，好像捡到一块露易丝·布鲁克 斯的闷酒子鸡，就能把它当财产一样保存起来！露易丝似乎有 点儿不对劲。可我不得不说，她是个一流作家。她在《镜头与光 影》杂志发表过许多文章，写得都很不错。不过她最出名的还是 她的生活态度和行事风格。无论如何，我猜您会愿意知道这些。 等我回国的时候，也许会去威奇托看看，或许您能多给我讲讲她 的故事。要知道现在，当我告诉大家我在堪萨斯州的老祖母曾经 是露易丝·布鲁克斯的陪护时，没一个人相信我。希望您和乔瑟 夫舅公一切都好。 爱您的，沃尔特。 虽说要责备自己一番，但科拉仍然很高兴。她还以为露易丝会终日泡在 酒吧里，最后孤独地死去。不过她成为了巴黎的贵宾，辉煌的人生似乎又回来 了。露易丝显然还在喝酒，现在还会把鸡肉丢出窗外，不过这电影杂志的作家 又是怎么一回事？她要么也有清醒未醉的时刻，要么就能在醉时写出好文章。 即使到了七十五岁，科拉也不觉得自己老迈虚弱。她仍会一个人开车 去筹款会，参加善良之家的会议。乔瑟夫的身板也一直那么硬朗。自从在 Chapter 21　奇迹 385 冰上滑了一跤之后，他最大的疾病也就是感冒了。不过科拉从不觉得自己 有多健康，当她注意到威奇托讣告上列出那么多比她年轻的人的名字时， 她意识到自己可能也快走到人生的终点。可是一年年过去了，她从未患过 病，胃口也一直很好。虽说科拉也害怕自己摔跤跌断髋骨，不过她认识的 每个老妇人都知道，这事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虽说有些担心，但科拉每 天从床上起来后，都会去感受，感受自己的存在。 科拉的家庭医生看上去像是在科拉五十岁时才出生的，他问科拉是否 有着长寿基因。“你的父亲或母亲是否都很长寿？你现在的健康状况还很 好呢。” “不知道。”科拉回答，“我是被领养的。” “嗯。”他记录了几笔，“不论你的父母是谁，他们给了你良好的基 因，你的心脏像钟表一样强劲有力。” 科拉七十九岁的时候，参议员弗兰克·霍奇在州参议院提交了一份 法案。法案中要求卫生部门向任何提出请求的堪萨斯州的居民提供避孕信 息。科拉不怎么喜欢霍奇，他已经阐明了自己更感兴趣的是削减受助儿童 领取救济金的人数而不是保护女性的尊严与健康。然而不论霍奇提出这项 法案的动机是什么，在科拉看来这法案本身还是不错的。因此科拉对此投 入了大量支持，不论是金钱还是别的方面。她做出一份证词，提到自己在 善良之家目睹的大量悲剧，提到女人们用煤酚皂溶液做避孕药后带来的损 害。不过科拉的证词一直没起到作用。一开始，科拉认为自己作为一名头 发花白的寡妇，或许不是阵营中最好的代表。不过事实证明，听证会上根 本没有女人出席作证。 科拉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她和曾经认识艾伦的代表们见面，写 38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了大量书信，还邀请老友们帮忙。她的请求被一些朋友断然拒绝了，其中 包括一些比科拉年轻得多的女人。那时已经是1965年了，而避孕仍然是一 个激进的话题。堪萨斯州天主教的主教代言人对媒体表示，那项法案的本 质是“政府资助的通奸，政府资助的乱交和政府资助的花柳病”。雷蒙德 警告科拉，她的努力大有可能付之东流，这法案似乎不可能被通过。《威 奇托之鹰》对这一法案全力支持，不过《预约报》威胁将刊载出所有投票 议员的名单，并威胁他们三思而行，别做出毁掉自己职业生涯的决定。法 案最终通过了，虽说州长没在上面签名。他要求改变法案中的一些措辞， 表明该法案只适用于已婚夫妇。未婚的堪萨斯州居民还得再等上一年，一 年之后，联邦政府命令卫生部门给每个成年人提供避孕信息，不论婚否。 雷蒙德为科拉带来了一只她最爱的带有柠檬糖霜的白色蛋糕，以此表 示恭喜和歉意。他说自己并非有意要泼冷水，他那时候真心觉得法案不会 被通过。葛丽泰和她的丈夫也前来道贺。乔瑟夫准备了一些香槟酒，科拉 发现自己成了绝对的主角。她感到很尴尬，也有些疲倦，不过她还是尽可 能地收下了他们的美意。“有蛋糕，有派对，却没有变老一岁，这是多么 美妙啊。”看到大家为她的小笑话会心一笑，科拉觉得无比温暖。 再晚一些的时候，当科拉和乔瑟夫站在水槽边刷牙时，房子里只剩 下他们两个的时候，乔瑟夫推了推科拉的胳膊。“现在你能休息一会儿 了，”他说。“可以退休了。” 科拉翻了个白眼。“这些都由你决定。”她吐掉口中的水。乔瑟夫几 年前就从波音公司退了休，不过他退休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帮人修车。每 当人们留下字条说需要乔瑟夫的帮助时，他都会表示欢迎。“我想要和你 一样。”科拉继续道，“想让自己忙碌一点。” Chapter 21　奇迹 387 乔瑟夫歪着脑袋看着科拉镜中的倒影。“可不只这样，你做的可不是 针尖大的小事。” 科拉沉默了，她想起麦弗逊公墓的小仪式。那时候她开车前往考夫曼 夫妇的墓地，帮他们拔出杂草，那一天的雨点是那么轻柔舒适。当年的农 场已经不在了，土地被分割成小块，建成了车库。考夫曼家的孩子们一定 是把它给卖了。 “你说的没错。”科拉把牙刷放回架子上，“我想为世界做出一点贡献。” “你已经做到了。”乔瑟夫看着镜子里的科拉，眼睛一眨不眨，直到 她真正明白为止。 也许他是对的，也许不是，不过他至少在临死前对科拉说了。一个月 之后，乔瑟夫在屋外检查某人汽车的引擎时，脑子里的一根血管爆开了。 那时候正是中午，街道上很安静，没人看到他倒下去。科拉正在屋内小 睡，邻居家的一个年约七岁的小男孩看到乔瑟夫倒在人行道上，面色已经 开始发青。他哭着跑回去告诉妈妈，这年轻的妈妈也哭了起来，赶紧敲开 科拉家的房门，把她从睡梦中叫醒。 在这场葬礼中，人们对科拉也很友善。失去哥哥也是件痛心的事，即 使没有和这哥哥一起长大，仅仅是在成年之后遇见的。家人就是家人，人 们为科拉痛失亲人而惋惜。不过大家也纷纷表示，他们能找到彼此是多么 不可思议的美事。科拉知道他们只是想说些轻松的话题，也知道自己脸上 的表情有多么惊恐而痛苦。但是没错，他们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彼此，真 是件不可思议的事。那是怎样的幸运啊，虽说来得太晚，却也让科拉充满 38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感激。葛丽泰握着科拉的手，霍华德和埃尔也站起来，回忆起舅舅的美好 之处。 不过科拉拥抱得最久的还是雷蒙德，她把脸埋进雷蒙德弯腰驼背的怀 里，他西服的领子顶着科拉的脸颊。科拉闭上眼睛，像个孩子一样，想把 自己藏起来，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后来，科拉成为了人们眼中的奇迹。到了八十五岁，九十岁，依然 思路清晰，每天早晨在固定的时间醒来，为自己冲调咖啡。她每天早晨还 会看报，科拉将这一切都归功于良好的基因。是它给自己带来这等好运， 带来这长久的健康。不过科拉偶尔也会抱怨，难过自己送走了那么多她爱 的人。九十三岁时，科拉仍然健康到可以和葛丽泰一起飞往休斯敦参加霍 华德的葬礼，还能伸手去摸他的孙儿们，自己曾孙们柔软的脸蛋。霍华德 终年七十六岁，已经是个度过了幸福一生的老头儿。从他的悼词中可以看 出，牧师将霍华德的死亡看成了一场残酷的悲剧。看到自己当年欢乐活泼 的儿子躺在棺材里，对科拉来说真是个错误。她的身边就是满头白发的埃 尔，或许她的寿命会比他更长。 哦，不过在这世上活这么久也有一定的好处。科拉还记得自己坐在考 夫曼家的四轮马车上的情景，在前面拉车的是一匹黑色的骏马。而现在， 科拉能够坐在飞机上看到窗外的云端。和她生在同一个时代的人没人从这 么高的地方看过地球。她出生的那些年里还没有室内管道，人们也不会认 为自己的权利被剥夺。而九十年后，她请葛丽泰把自己扶到休斯敦一家旅 馆的按摩浴缸里。黛拉的孙子竞选州参议员时，科拉还能为他投票。尽管 Chapter 21　奇迹 389 她有可能活得长过雷蒙德，为他的逝去而痛心，不过1970年时他仍然健 在。他们两个会一起看新闻，电视上播放了纽约和洛杉矶同性恋游行的消 息。当广告切入时，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因为忘记去碰，桌上的便 餐都冷了。 科拉能够和自己所爱的人共度那么长时间。她还记得葛丽泰是个小姑 娘时藏在桌子下的样子，记得葛丽泰还是个年轻妈妈的样子，不过现在， 她已经有两个孙儿了。曾经在埃尔膝盖上蹦跳的小唐纳，青春期时让她的 父母和科拉姑婆用“有色人种”这个词。她还曾前往教堂，面对满屋子白 人长老会教徒，用颤抖的声音请求他们支持杂货店门前的黑人静坐抗议。 葛丽泰最小的孩子也叫艾伦，他长大后和科拉那个艾伦一样英俊，成了德 比大学的老师，也生了两个儿子。 让科拉惊讶的是，1982年的一天，霍华德的儿子沃尔特真的来了威奇 托，和她讨论那年夏天她做露易丝·布鲁克斯陪护的日子。那时候沃尔特 已经五十岁了，成了一个肥胖的大学老师，教的是电影学。科拉当时住在 离葛丽泰新房子不远的一家养老院里。沃尔特为科拉带来了一只小盒子， 他管这叫录像机。他把这小盒子连接在科拉房间内的电视上，说自己带来 了几部露易丝·布鲁克斯的电影。他把它们随身放在包里，如果科拉有 兴趣的话，他们可以一起看一部。“没错。”他回答，“就在这台电视里 看，如果您累了的话，我一按按钮，电影就能停下来。您想看的时候也可 以随时继续。没错，这是一台不可思议的小机器。” 他想要和科拉聊聊露易丝，他说自己正在写一本书，讲的是好莱坞的 黄金年代。任何关于露易丝·布鲁克斯的事情，特别是小故事，都能帮到 他。科拉告诉了他自己能讲的，避开了答应不告诉任何人的东西。她没有 39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提到花先生，也没说到自己1942年去找过露易丝，看到她心碎地蜷缩在她 母亲的阁楼房里。即使到了现在，科拉也不会背叛露易丝的。不过事实证 明，沃尔特已经知道了花先生的事，也知道了露易丝二战期间返乡的悲惨 经历。他读过露易丝的回忆录，因此知道一切。 看到科拉迷惑的样子，他说了声抱歉。难道她不知道露易丝·布鲁克 斯刚刚出版了一本新书吗？没错，他回答。一本书，就在去年，《露露在 好莱坞》a。有相当多的出版社愿意出版。没错，他回答，据他所知，露 易丝尚在人世。她已经七十六岁了，住在罗切斯特市。他听说露易丝已经 不再喝酒，但她的健康状况仍旧令人堪忧，患上了肺气肿。她的作品是部 不错的作品，不仅仅是一本回忆录，里面还有一些精选文章。一些关于她 自己的生活，一些关于电影工业以及她认识的名人。她还获得了《君子杂 志》和《纽约时报》评选的一些奖项。大家都为她文章的机智幽默和敏锐 的洞察力所折服。 “我给你带了份拷贝。”他对科拉说，“相信你一定会喜欢的。” 科拉谢过了他。她已经不能再读书了，不过葛丽泰来探望时能读给她 听。当科拉渐渐睡去的时候，也会像沃尔特神奇的录像机一样暂停。说真 的，能知道这本书的存在，科拉已经很开心了。让她没想到的是，露易丝 的生命之花再一次绽放了。在七十六岁高龄的时候！也许她必须经过这么 长时间，才能发现自己拥有的不仅是青春美貌，还有母亲的理想和运气机 缘。她心爱的叔本华说得没错：晚年即是人们除下面具的时刻。 a　露露为露易丝·布鲁克斯代表作《潘多拉的魔盒》中扮演的人物。 Chapter 21　奇迹 391 ?к?????&,3??? ???????????????ü?????????? 然而科拉再也没能听到有人读露易丝的书。在她的孙子来访后不久， ,6%1 科拉便患了中风。在生命最后的几天里，科拉躺在床上，各种记忆纷纷涌 ??????????????丙??ˉ??ˉ????, Ё????к佚&,3???????? 现出来，过去和现在仿佛融为一体。除了一片黑暗，她什么也看不见，可 &RSULJKW嘋E/DXUD0RULDUW 她知道葛丽泰和埃尔正陪伴着自己。他们都是她的好孩子，正一人坐在床 7KLV HGLWLRQ DUUDQJHG ZLWK :LOOLDP 0RUULV (QGHDYRU (QWHUWDLQPHQW WKURXJK$QGUHZ1XUQEHUJ$VVRFLDWHV,QWHUQDWLRQDO/LPLWHG 的一边。 6LPSOLILHG&KLQHVHHGLWLRQFRSULJKW嘋 E%HLMLQJ+HSLQJ??e??φ????????? 都会感到一阵轻微的震动。这震动还没有强到能摇动窗户，却也足够让科 拉回忆起在船上的感觉，微微摇晃着，却不断向前。 ??????? ??????? “是的。”科拉回答，“我听到了。” ????????? ?????????? 耳边传来一个陌生女人友好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一只手落在 ?NJNJ??????????? ?NJNJ?XXXTDXZTDPN 她的肩头，“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NJNJ?喋???喌喋???喌 ?NJNJ? 她知道。她叫作科拉。不过她做过好多好多个科拉：科拉·不详， ???? 科拉·考夫曼，科拉·卡莱尔。她是那个站在孤儿院楼顶上的孤儿，那个 ?NJNJ??????????? ?NJNJ??NNfNN 登上火车的幸运姑娘，那个被父母宠爱着的女儿。她是那十七岁的娇羞新 ?NJNJ? ?NJNJ?? 娘，是悲哀而禁欲的妻子，一个充满爱心的母亲，一个满腹心事的陪护和 ?NJNJ???じ?? ?NJNJ???じ???? 一个被人遗弃的女儿；她是一个情人，一个淫荡的姘居者，一个最终战胜 ?NJNJ?*4#/ ?NJNJ??? 恐惧，后来居上的斗士。在她人生最后的几个小时里，安静地摇晃，来到 ??????喏??????㈧??? 人世，离开人间。她很清楚自己是谁。 39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к?????&,3??? ???????????????ü?????????? ,6%1 ??????????????丙??ˉ??ˉ????, Ё????к佚&,3???????? &RSULJKW嘋E/DXUD0RULDUW 7KLV HGLWLRQ DUUDQJHG ZLWK :LOOLDP 0RUULV (QGHDYRU (QWHUWDLQPHQW WKURXJK$QGUHZ1XUQEHUJ$VVRFLDWHV,QWHUQDWLRQDO/LPLWHG 6LPSOLILHG&KLQHVHHGLWLRQFRSULJKW嘋 E%HLMLQJ+HSLQJ??e??φ????????? ??????? ??????? ????????? ?????????? ?NJNJ??????????? ?NJNJ?XXXTDXZTDPN ?NJNJ?喋???喌喋???喌 ?NJNJ? ???? ?NJNJ??????????? ?NJNJ??NNfNN ?NJNJ? ?NJNJ?? ?NJNJ???じ?? ?NJNJ???じ???? ?NJNJ?*4#/ ?NJNJ??? ??????喏??????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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